拜拜。乖,要听话啊
那日的天气,格外好。惠风和畅,天朗气清。鸟鸣、人声、树影摇曳。
面前那辆白色面包车,驶得飞快。我驾车一路跟随,越过大江大河,穿过桥隧立交。
十几分钟前,我刚驶出小区,感慨万千。20多年前,祖父祖母从武昌搬来,就几乎再未离开。最多,也就是小区周边走走,两老携手相伴,随意而至。后祖父离世,祖母腿脚不便,出行渐少。偶有几次,都是我驾车、轮椅带她出门。而这几年,更是下楼都难。
夜半铃声
凌晨两点五十,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我瞬间清醒,起床。“HOME”,是爸妈那边的电话。含了一口漱口水,我立刻出门。
刷一辆单车,一个人路上骑行,偶尔几辆小车来来去去,世界空寂,与白日喧闹形成巨大反差。暖黄的路灯、轮胎的噪音、还有自己的心跳声。在一个十字路口,我停下,看了看红绿灯,正在倒数,由绿变黄,再变红。一切停止。
这是最后一个路口,拐个弯,就到家了。
我给祖母穿上袜子,穿上鞋子。她老人家神情放松,不再如平日蹙眉而眠。
时间过得很慢,又似乎很快。天渐渐亮起,他们开始给亲朋好友电话。电话那头,有的半晌沉默,有的瞬间泪语。
国庆时,全家团聚,四世同堂,祖母尝了最爱的烧鹅。后来,老人家状态就不大好。初时还能坐坐,看看电视。后来呛吐了几次,几乎卧床不起。
我爸说,奶奶这次可能挺不过去。我不太信。每年都会有些磕磕绊绊、身体抱恙,怎么这次就过不去呢?明明国庆时都能自己吃饭、走动、自己洗澡,每日精神矍铄,怎的就会一卧不起呢?
那日开始,我每日都去,一开始是陪陪,后来直接轮班照顾祖母。消化道出血,只能食用流食,米糊、软面之类,祖母很不耐烦,说怎么尽给我吃这些,我要吃米饭、吃酱香饼,要嚼甘蔗……96岁高龄的老太太,依然一口好牙,之前还找我要怪味豆、鱼皮花生、苏打饼干。
怄气
祖母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醒时,我们就抓紧喂药、喂米糊、喂氨基酸。有一次闹情绪,许是听见我们讨论病情,心里难受。不吃不喝。我爸发了脾气,把药都撤了。半夜11点,她醒来,我苦口婆心劝她好好吃饭喝药,她说老大不管我,老二不回来……氨基酸我吐了,这是保命的,我晓得。她说气话。我却忍不住眼泪撒泼。
第二天,祖母精神格外好,主动要吃的,坐起看会儿电视,还让测血压血氧。我高兴坏了。晚上老人家睡不着,让我给她看手机。看到红楼梦电影,直至半夜,我爸强行关机她才休息。
这是她老人家最兴奋的一天。再后来,就大部分昏睡,偶尔清醒了。右手开始不停重复几个动作:挠痒、比划。除非熟睡,否则都不停下。她伸出食指,不停的在虚空中比划着,不知到底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我问她,你手在干嘛?她答,我在写字!我让我娃幼儿园放学来给她讲故事,祖母就问了一天,阿赳怎么还没回?到了半夜,她说梦话,大声喊我,说天气凉了,赶紧给阿赳穿衣裳。
拜拜,乖,要听话
清醒时,她问我,自己到底什么病,什么时候能好?她还想去汉阳转转,想出去吃好吃的;我娃回来,她躺床上,听到曾孙儿大呼小叫,她说曾孙儿又在发脾气;半夜醒了,嘴里一直念叨,肚子饿了肚子饿了,像哼小曲儿;我娃吃完晚饭,跟她道别,原本虚弱的她却一字一句清晰的回应,好,拜拜,乖,要听话啊……我相信,直到这一刻,她都从未想过自己会离去。她应该一直觉得,这次就跟往常生病一样,多躺几日,吃些药就能好转。
我也未曾想过,这一日,会来的这么快。这么多年,早已习惯家有一老。扛过非典,扛过新冠,21年93岁高龄还随我们出游,去度假酒店住了一晚,为曾孙儿庆岁;每次回家,没事我都去祖母房里做坐坐,陪她唠几句,送她小零食小点心;夏日炎热,我就随地铺一张藤席,在她房前睡下,刚好有幽幽的穿堂风。
习惯了那间房里,总有电视音。是新闻、是戏曲、亦或是养生栏目。一位佝偻老人,坐在椅子上,一边观看,一边笔记。她之前最爱的栏目,是北京卫视养生堂,书桌里记了满满十几本;更久远,是一位养生大神——岳奇峰,家里至今还有不少存货,如灵芝孢子粉、D2益生菌、洋葱酒……
我要走了
祖母的心率、血压开始频繁出状况。
乖,要听话啊。这是祖母最后一次清晰的说整句。后来,多数时候就只点头摇头,或者简单的回复了。比如问她饿没,她摇头,或回不饿;点头说饿了,我们问吃粥可好,她说不吃。多数回答都是不。
再后来,发现祖母吞咽越来越难,吐词也越来越不清。我一查,疑似脑梗,梗住脑神经,影响吞咽和发音,以及部分肢体动作。我一下懵了,心中好似落了一块重石。如果无法吞咽,那就几乎宣判了结局。
也就是这天上午,祖母身体进一步恶化。心率130、低压60多,呕吐、血便。这时祖母嘴里一直反复念叨,我听不明白。嬢嬢凑过去,发现她说的是,我要走了……
世Gai之巅
我守着,好让我爸能休息片刻。夜里11时多,祖母醒来。她说肚子饿,想吃。可晚上8点刚吃过半碗米糊,我不敢喂她,只得安慰,太晚了,吃了胃疼。祖母没再要求,却依旧小声嘟囔,肚子饿了,肚子饿了。我又拿手机给她看。祖母向右侧卧,我在她床头,与她一起扶着手机。央视频正在播放西藏特别节目,一群人站在布达拉宫前,背景板上写了四个大字——世界之巅。祖母憋着一口汉普,也念着,世Gai之巅。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的话,清晰的话。
祖母是有文化的。年轻时教过书,后来又去银行,差点当上行长。我小时,她经常带我去支行玩耍,阿姨门客客气气。她们那一排同学、同事,都看着我长大。有大学教授、医学泰斗,有银行同僚、保险同行(过去银保不分家)。以前祖母总有打不完的电话,跟这些一辈子的老同事老同学们煲电话粥,拉家常。只是慢慢的,她们都随着时光,各个故去了。12年祖父离去,祖母跨过来了,这些老伙伴离开,她也扛过来了。祖母一直心态平稳,乐观积极。
去年几次准备带她周边游,结果要么天不遂愿,要么突生疾病;祖母倒是每次积极准备,又是锻炼,又是整理。今年春,我又提出出门,她嘴里说着不去不去,身体却很诚实。每日偷偷跑去爬楼锻炼腿脚。只是可惜,祖母身体大不如前,最终未能成行。
我爸说,他早有了心理准备。去年祖母摔倒,医院检查多处内脏器官钙化。年纪大了,逐渐衰竭。
世Gai之巅,祖母一边念着,一边不停抬头看我,不知是怕我离开,还是身体难受。及近转钟,我说,不能看了,太晚,要好好休息。我指着手机屏幕给她看,10月22日,23点56分。我哄着祖母,看她慢慢睡着。
黑外套到了
我又忍不住。一个近历经沧桑的百岁老人,一个从小守我长大的老人,家里最亲的亲人,即将走向生命尽头。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接受不了。此前我一直没做好准备,也不想准备,我没有黑色外套。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一次,可能别无选择。我知道,一旦下单,就无法回头。此前,我还给祖母网购了免洗沐浴露、免洗洗发水、老人用漱口水、大棉棒等,我一直觉着,只要她老人家能吃能喝,就一切好办。
第二天上午,即倒数第三天,祖母情况急转直下,排了很多便,身体愈发虚弱。血压心率已经不能持续测出,严重房颤,全身颤动。祖母眼神开始浑浊不清,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那个眼神,是无奈、是绝望、是坚持、是等待、是无助。跟她说话,她只能虚弱的轻微点头摇头,仅存一丝气力。无法吞咽,饮水都困难。问她口渴,也都是摇头。我爸给二叔打了电话,让他赶紧从上海回来。
这天晚上,黑外套到了,漱口水和棉棒也到了;而原本长期打算的免洗用品,没能提前达到,最终成了她老人家最后净身所用。
我要回家
我驾车一路跟随,最终进了一处大院。12年前,祖父也是送到这里。而现在,祖母已经躺在一口水晶棺内,和几天前一模一样,脸色都未曾改变。
那天夜里,家里香火不断。我守在客厅,许是累了,迷糊睡着。祖母侧着脸,对我说,她要回家。
家里人轮流守夜,我有些胆怯,总觉身上气势很弱,惊弓之鸟。我也不敢睡,一闭眼,就是祖母的样子,那些日子我照顾她的画面。
第三天,我穿上那件黑外套,收拾打扮,抱起祖母的画像,送她最后一程。那张像,还是娃周岁时照全家福,单独给祖母拍的几张。那时刻,她老人家还身体发福,行动自如。
第七天,我知道,祖母不舍,她老人家定会回来探望。叮嘱好爸妈,我便回家陪娃睡下,早早睡下。第二天醒来,娃说,我梦见太奶奶,她坐在我旁边,静静看着我。
2024年11月13日,三七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