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学成:一种现代寓言:来自语词之夜——蒙晦诗歌评析(刊于《诗建设》第35卷‘开卷诗人’”)
一种现代寓言:来自语词之夜
——蒙晦诗歌评析
*本文首次刊发于《诗建设》第35卷“开卷诗人”
作者:赵学成
不同于一般诗人只是在“使用”语言,或者声称在“净化”语言,蒙晦属于那种志在“寻找”语言、试图以一种带有强烈风格的表意形态来反复“刺痛”语言的诗人。具有这种诗学意志的诗人,对“言说”效能的体认与追寻,对“真实”之境的渴望与忠贞,往往都怀持着一种无比巨大的热忱——也惟其如此,在贫困的时代,这样的诗人才会带着天生的骄傲和所有宿命般的悲剧感,驱身于世界和语言的双重黑暗中,成为一个黑夜的诗人。于是我们看到,在蒙晦的诗中,关于日常生活的完整刻画和流畅叙述统统被抹除和取消了,而完全代之以一堆破碎尖利的隐喻、幻象、暗影、寓言、事件、声音等元素合力制造和组构出来的语词“织体”。黑夜的诗人蒙晦正是通过这种风格化的语词“织体”,重新解释了跌落在他直感的深渊中的世界,完成了对于现实的种种确证以及诉讼,同时也回应了诗在通向语言之途中全部的企望与关切,让一种古老的命名意图在存在图景的渐次显影中得到了充分的释放与敞开。
显然,蒙晦寻觅到了一个非常切身的发声装置,“一种超越性的嗓音”(蒙晦诗论文章《陌生的仪式》),对于诗而言,这是一个极致精确的形式,也是一个让抒情和叙事无限聚拢的大质量的核心。黑夜的诗人真正关怀的从来都是“人的遭遇”,他的诗学心事,始终维系在一种恒定的、不断凝聚的本质规定性之中,其目力和视野所及,往往盘桓在诸如生存、死亡、历史、真理、人性等宏大主题上。因此,他的描写和叙述,指向的绝不会是静物画、浮世绘、社会面貌,而是存在的镜像和心灵的史诗。这使得诗人始终处在一个无比冷峻的位置上——所谓“冷峻”也者,既体现为一种风格脾性,一种精神体貌,甚或是一种写作雄心的激烈迸发,同时也与一种独特的感知世界的方式紧密相关。置身在一种黑夜情境中,诗人常常需要借助词的荧光来照亮存在,常常需要延宕在一种能指的构设与铺陈中,常常需要一些冷僻、偏陬、小众、暗黑的意象来切入其寓言化、症候式写作的向心力和加速度,常常需要一种自然而然焕发出来的道德感来强化对抗虚无时的内在坚执——因此,蒙晦诗歌的异质性,其语词“织体”的结构样态,来自于一种为了回应语言内部严厉的纪律性要求而自然促动的风格塑形,来自于对诗歌精神、使命及其命运的简练理解,但在其根源处,却始终关乎历史的真相和现实的处境,在寓言性的表意结构中蕴含着最迫切的时代关怀。
《拂晓》里的幻觉体验,《途中的信号》里的词语历险,《翻阅法典》里的寓言演绎,《另一个》里的世界想象,《偏激》里的形象速写,都可以被视为这种诗学意志主导下的极致化的一个个风格的扇面和微型主题的区间。这些诗具有晦暗幽冥而又集中有力的抽象性,同时散发着迷人的戏剧性质素,在词与物、想象与现实、声音与意义之间多重关联的钩织中不断穿插和跳跃;而在这种别样的语言风景的内部,其内蕴的精神所指,却勾连着历史的经验和现实的墒情。可以说,这分明就是描画现代世界的寓言。所谓“寓言”,往往是由事实和现象的个别性抽象为一个普泛性的强力能指,再度转绎为一个饱含启迪与警示的象喻,它是思想的容器,是理性话语的产房,需要诗人具备敏锐的直觉和强大的智力,能够穿透现象迷雾,突入事实核心,剖白对象本质,完成一种意义的综合与典型性话语的建构。蒙晦诗歌的寓言性征候是无比强烈的,尽管很多时候它们似乎过分迷恋“词语”本身的修辞功能,使得诗的意蕴生成长时间地逗留在词的光晕中,而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语义的指涉速度,但由此造就的歧义性和多维话语的编织能量,却极大地扩衍了文本的精神体积和美学空间。
除了前面提及的几首非常直接的寓言书写外,像《太阳的玻璃球游戏》《捉迷藏》等诗,诗人将日常生活中的事象与某种潜藏着的、总是带有某种喻指功能的形象建立起了联系,形成一种显著的隐喻结构。《斜坡:西西弗斯的遗址》一诗开头由一个普通的时代生活场景——“地铁站前的空地上有一块/斜坡——白领们登上它,乘坐扶手电梯//向地下驶去”——接下来迅疾地向着古希腊神话倾斜过去,这种语势上的“斜坡”是急峻的、不容置疑的,带着一种智力的决心,一种“跃入”的强力信念。这种对神话内涵的探赜与勘测,同时也包含了对于存在的艰难索解和对于时代现实的冷峻反讽:“西西弗斯/的难题是——假装还活着。”箴言式的语调和句式极具穿透力,富有寓言化的修饰风格。《剧情》《拜年》《邻居》等诗,更能直观地呈现蒙晦独特的打量和观摩世界的方式。《剧情》以一次突然的停电,由中断的影视剧情直接跃入现实,借以拆除了虚构与真实之间的藩篱,同时也消除了时间的限制,从而获具了一个共时性的视角,展现出了“历史”的荒诞与无序。而在《拜年》这首诗里,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作为观察者的“我”的形象:在“拜年”时热闹的“闲言碎语”里,“我向内心作着风云/变迁的报告”,一个孤独、疏离、冷僻的自我形象呼之欲出。这个形象自然有着诗人现实生活中的影子,但同时也透示出在诗人观察和思考的深处,始终悬置着的是对一种更为本质的人的存在境况的省思与洞察。这种省思与洞察,在《邻居》一诗中同样有着精彩的呈现:“斜靠在半闭合的门前/没人理会。像一个空瓶子,/他老了,下肢弯曲,而脑子/萎缩成一只干松球。”一个被时间摧毁的老人,在诗人冷峻的笔触下慢慢显形——值得注意的是,蒙晦的着力点并不在这个“邻居”外在形貌的刻绘上,而是聚力在一种悲凉气氛的渲染上,摄取的是其“神”其“魂”,且于其个体神貌之外,更是指认了一种普遍的人生情形。可见,它们依然不脱寓言的文本面目。
蒙晦晚近的几首作品,明显增加了诗的叙事性成分,原先词句间绷直的紧张感和激烈的冲突性似有减弱的趋势,变得相对稍微舒缓和松弛了,诗的色调也随之更为明亮——但依然处在一种整体的语词的暗夜中。《夏秋时节的博尔赫斯联想》《周五,但丁》《尤利西斯》都笔涉诗人的阅读,在经典构造的知识空间中容纳了诸多随想、追问、体验与感喟,重构了经典文本(诗人)的精神序列,在表现出一种知识的涵纳力和趣味的同时,曲折地会晤了文本情境中异域的人心与故事,并不时鞭及身边的现实。这种“异文本”或者“互文性文本”深处的“遭遇”,在“改写”中设置了对话,在“重现”中添加了想象,在叙事中灌注着歌吟,充满了直感式的修辞动作,具有一种梦幻质地,但同时又是“接地”的,关乎自我与世界的。而《脸》《深夜眼镜店》依然显示了蒙晦深沉的时代感受力和独异的想象方式,其象征化的精神视力、“远取譬”的设喻途径、直取核心的洞察能力、繁密的修辞指令,尽显“诗中之诗”的精妙与纯粹。
在一个残酷无比的精神文化空间中,“成为同时代人”在真正的诗人这里正在成为一种共识,一种无可遁逃的责任,“知识分子性”正在诗人的身份认同过程中获得越来越重要的命名契机,由此带动的道德热情和泛政治化命意,也正在更广泛地参与甚至左右着诗人的伦理意识。概而言之,对时代的凝视、勘测与审问,首先不再是出于一种道德感召,而是出于一种艺术需要。当那些粗鄙轻佻自命“先锋”的口水诗、凌空蹈虚轻浮滥情的乡村伪抒情诗、贩卖琐屑无聊日常生活的日记体诗、修辞至上玩弄五花八门“技艺”的“语言诗”如此长久地充斥和占据诗坛时,我们更需要重申和确证这一艰难的诗学常识:诗,在与永恒“对表”的同时,必须提前完成与时代的对质。而在这一过程中,蒙晦始终是一位孤绝的独行者,一只时代的夜枭,其强悍的诗学信念和富有穿透力的寓言表述,为现代汉语贡献了十分珍贵的警醒和鼓舞。可以说,蒙晦写出了这个时代的寓言,这是我们共同的梦魇,同时也包含了我们微薄而执拗的守持,以及需要反复直面和求证的命运。
赵学成,豫人,写诗,兼事批评。现居江苏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