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蛮荒侠隐》研读笔记
一,缘起
《蛮荒侠隐》,五集二十五回,系还珠楼主继处女作、成名作、代表作《蜀山剑侠传》之后,开写的第二部小说,45万字(Word文档字数统计)。据倪斯霆《还珠楼主评传》,该书初名《蛮荒侠隐记》,于1934年7月由天津大陆书局出版第一集(同时也存在北平文岚簃奎记古宋印书局这一版本),“其第二集与第三集分别于1937年2月与8月由天津文岚簃印书局付梓,而第四集与第五集则于1938年10月和1940年5月由天津励力印书局印行。”此与周清霖先生所撰《还珠楼主李寿民先生年表》(《西南大学学报》第34卷第6期,2008.11)中的相关内容略有出入,或因倪著系最新出版,所掌握的资料更齐全。
据倪著所引1934年5月28日的《天风报》广告称:“……乃于去冬特约楼主编著一武侠长篇,全书共分四集,都数十万言,现已完全脱稿,即交大陆主人付印”,则该书实为还珠楼主第一部已“脱稿”的作品,且实际完成时间为30年代前期,若属实,则对于理解还珠楼主的创作理念有其助益,即作者早在《蜀山剑侠传》发韧期,即已有了一定的“大蜀山系列”(三英二云语)愿景,随着《蛮荒侠隐》故事进行到一定阶段,灵机一动,把原本与蜀山世界关联不大的故事,用倒叙的方式开发出另一条时间线,由点及面地徐图之。至于30年代该书“脱稿”到了何种程度,后续又有何计划?据该书第25回未完成之结局所示,似乎仍有待发掘:“北平益世报《紫电青霜》,即拙著之后集”(《代邮》,寿民,《天风报》1935年1月21日)。本文谨以《蛮荒侠隐》现有内容作为讨论之基础,也希望能为还珠楼主的冷门作品之研究,起一点裨益。
二,公路武侠
《蛮荒侠隐》是一本怎样的书?它和《蜀山剑侠传》有什么关系?
《蛮荒侠隐》是一本“在路上”的书,用书中词语叫“长征”(巧的是,当时红军也即将展开长征),用本文给出的也许不甚恰当的名词,叫“公路武侠”,对标东方,则不免给人读了一本另类《西游记》之感,如第十一回戏谑式的语法:“我们俱喜游山玩水,又好打猎,所以才打此山抄近行走,决不换路。你且把两恶一怪是些什么,说出来我们听听,看我们可能降服得住?”对标西方,则介于儒勒-凡尔纳科幻、吉卜林丛林小说之间乎?主角一行不是走在路上,便是准备出发,书中现实时间约当叙及了十五个日夜,其中饮食起居,行侠探幽,皆有所叙,眼前景物随时都在变幻,自然主义式的,“仿佛人在山阴,应接不暇”(第二十回)。若将其搬上银幕,便是如《飞渡卷云山》(1978),打着3D旗号的2D横版闯关游戏——然而,对作者来说,如佛经中“攀藤食蜜”者般,在前龙后虎的险恶环境中,偷得浮生半日闲,饱享或壮丽、或旖旎的风光,才是人生之一快事,动作场面或者说关目设计,实已冲淡、调匀在总进程里,不再作为浇头,更像佐料。
关于此种线性运动模式,即便未读过《蛮荒侠隐》的人,也应在《蜀山剑侠传》中见识过,如周云从两次长途跋涉(第一零四回、第一三五回)本无关宏旨,作者却乐此不疲,真可谓一意孤行也,这与作者自少年至青年时代的壮游、从戎、边疆考察之山水烟霞癖有关【注1】,此中颇有情不自禁、借题发挥之嫌:
“我自知才力经验不够,不敢作社会言情小说,描写民生疾苦,幸而跑的地方还多,为吃饭计,不得已,拿实地实景、真山真水,加上些武侠神怪,编谎造魔,骗几个钱,回家养活大人孩子,固然迫于环境,亦属藏拙之道也。”(《读完<稚莹>之后》,还珠楼主,天津《天风报》1934年6月4日、5日)
《蛮荒侠隐》写的是《蜀山剑侠传》约35年后的事,书中约5/6篇幅后,才以话中话倒叙的口吻,以本传开篇康熙2年之19年后,笑和尚东海风雷洞面壁期满出关这一事件为枢纽,使其在独立成形的世界之外,与“大蜀山系列”产生关联,而此1/6透出的消息有似14回通往孽龙荡的云梯,借助仙侠之手,予主角以攀登,对于该书整体海拔的提升,又提供了某种技术支持。
【注1:据《品报》第七、八期,学者顾臻撰文指出及《还珠楼主评传》确证,还珠年轻时曾考察过西北边疆,著有《青藏边界番族志》一书,虽已秩失,留有残文若干,观其文风,颇类范长江《中国的西北角》田野考察、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宦途见闻之洋泾滨体。另据还珠楼主吧文友lingyur依据手头一手资料考证:“楼主自1920年6月父亲过世,便赴北京供职内务部,1922年辞职往鲁豫秦陇西北等地,1923年春去过黄山寻找异人,1924、1925随胡景翼转战各地,1926年初任农商总长寇遐的帮办秘书,不久就结束了。从此至1927年期间这个旅游期间大概去的是上海广西港粤等地,直到1927年8月任职财政部”,可见还珠旅历之丰富。】
三,结构
粗略地看,《蛮荒侠隐》可分为三个篇章,第一章,余独助杨氏父女由贵阳前往云南云龙山,途遇林璇,听其讲述自家身世暨野人山往事,之后林、毛不打不相识,林、毛、余“倒三角”智斗前古神兽牦象,林璇为寻找自己亲人,也告别野人山,带上几个随从,加入余、毛队伍。第二章主述众人行经云岭山脚,结识铁洞族之蔡野神、金花娘,夜袭缠藤寨人及孽龙拉拉,得仙剑,读贾本治“罪恶日记”,仙王洞外斗妖巫种三娘诸事,直到告别蔡、金,前往锦囊仙札所预示的“万柳山场”。第三章,则转入洞天庄桃花源式的场景,并由柴翁倒叙两位山主之一李半翁,及其丈人罗太冲、妾罗湘玄16年前往事,又以此含带蜀山本传19年后之片断,如笑和尚出关误杀金银二姝,借半翁夫妻之手暗算铁姝、金蝉芝仙等人神龙一现,笑和尚为赎罪与金蝉等人前往陷空岛“盗药”诸关目,其中前者为虚写,中者为实况,后者为已剧透而未完成。
三个篇章中,第一章充满着异域风情,堪比虞衡志,第二章最具武侠精神,第三章则充满诡谲与玄幻氤氲。其中,林璇身世暨野人山往事,贾本治“罪恶日记”,李半翁三人往事约占全书三分之一篇幅,不遑多让地套嵌在了主线之内,这种“正叙、倒叙、插叙”彼此交错的手法,在还珠楼主如同家常便饭,令不熟悉此道的读者如入乱山丛中,找不着北。然而若理清了作者的思绪,则如同不断深入一座水下洞穴般,获得额外的阅读回报。当然,若读者不耐烦,也可以干脆跳过支线,只看主要情节。
《蛮荒侠隐》的叙事逻辑为后续《青城十九侠》的写作提供了有力参照。青城作为与蜀山本传旗鼓相当、另辟蹊径的野心之作,其套环结构更为复杂,且俨然具有一种曼荼罗式的对称美,前期大量的人物本事,以不同形态之色块的方式,从各个方向仿佛各不知情般缓缓伸入正题,之后翻面,开启仙侠类正邪关目,虽未能完成,也让读者仿如看到一幅另类的巨大图像,从中升起。
四,虞衡志
《蛮荒侠隐》之虞衡志的部分,颇值得称道。从开篇的姬家人一段引子起,到林璇所居的野人山,再到蔡野神、金花娘掌管的铁洞族,直到不可教化的缠藤寨,不仅在民族部落上,或隐或显出十多种不同的“蛮”,在“荒”字上,也是文章作足,其所涉的地理、风俗、草木、鸟兽、饮食、服饰、器用、节令、方言,佚事等,蹦珠般随时洒落,使其开辟了一条与传统印象中的武侠小说迥然不同的赛道,这也是还珠之自鸣得意处,也是其借题发挥之独特使命感。某种意义上,他倒象是另一个版本的沈从文,他们都将自身对于田野考察的兴趣和理解投射进了艺文的领域。略举数例风俗、方言、饮食、服饰数例:
“角牛力是生蛮的一种风俗,遇有双方起了冲突,各持一理不能相下时,各请出公证人来,择好一片宽大地方比力。谁力大谁就得胜,谁就有理。比不过的人,无论其目的是为女人、为牛马、为田产,均由得胜者自由取携。法极野蛮而条规颇严,往往因对方情急,不依条规取胜,激起众怒,便兴械斗。……最难是守那几样条规:一不准用脚,二不准用手,只用前胸和对方去碰,谁把谁碰倒,再起来用头对顶,谁要退后便算输,第三次各用右手搭敌人左肩,左手从敌人右臂穿上去,和自己右手相连,如此将敌人环抱,仍是不准动脚,要将敌人扳倒,似这样连胜三次才算赢,赢不了三次从头再来。”(第五回)
“今天是我得了个儿子做满月,诸位客人来给我儿子逢大生(云、贵乡间生子,做三朝、满月还有外人前来撞席者,谓之逢大生,如来客身分较高则喜,以为其子将来亦如来客也),求之不得,真该歪(川、黔土语,表示客气之意),还说什么酬谢!……幺姨妈!幺毛今天满月,来了好几位逢大生的贵人。快些端一蒸笼扣肉,再煮点新鲜的腊肉,端几大碗豆花,把腊肝肠、猪头肉切几大盘来下酒,再切点萝卜干、兜兜咸菜连酥油辣子,好作相料,一齐端来!”(第十一回)
黔灵山鸣玉涧,“酿出来的酒分外香冽"。(毛家酒铺)玉泉酒、紫松萝酒。(第一回)野人山酒,“那酒也不知什么东西酿成,颜色粉红,又香又甜,里面还有酿子花片,非常适口”。(第二回)迷魂花酒。青稞酒。(第四回)甜酒。(第五回)石灰蒿子酒。(第十四回)(巫峡)叶子滩左近案板坡上有一孙家酒店,“还有好酒”。(第二十一回)大糟酒。大曲酒。(第二十四回)
“只见一百多个缠藤寨人身上套着藤桶裙,手持木枝石块,拿刀矛兵器的还没有一半,一人一根骨头哨子乱吹乱迸,凶神恶煞一样飞快杀来。……他的手下又有那个缠藤寨做的桶裙,足有三尺来长。二尺方圆,穿在身上可上可下。箭射上路,他只把背一躬头一缩,射他下面,他只将身一蹲,俱被遮住,将箭挡住,有的还绷了回来伤人。”(第十二回)
而奇风异俗既有令人喷饭处,如黑蛮“在门外插上草标,便不怕有人进来(山俗夫妇交合或男女偷情,无论在家在野,均于门外路侧插草标为记,见者即不得擅入,绕道而行。犯者即以白刃相见,不死不止)”(第三回),“六个缠藤寨人像捧凤凰一般,正同围拥着那两个生病的女蛮,在崖壁洞穴中调笑欢唱,去逗女蛮的喜欢”、“那家一个女蛮却有七个丈夫”(第十七回),颇有母系氏族部落之遗风。又有令人愤慨处,如第十三回铁洞族“拜月祀神大典”连带的保留节目“杀妻仪式”(惩罚女子通奸罪),便颇似自《圣经》旧约时代传承至今的“石刑”。
五,桃源情结
再来说《蛮荒侠隐》之“隐”字,该书和蜀山本传一样,充满着浓厚的隐逸色彩,或者说桃源情结。先不说剑仙散仙之隐居(用时下流行的概念叫“种田修仙”)。单说凡人隐居,隐的是心志气节,如戴家场虽然表面隶属于清庭,实则俨若堡垒,颇有种自治的意思;安乐岛乃属宋亡遗民,逃避元朝统治,经营海外孤岛;卧云村写的是明朝末年疑似不满现状者,举族迁隐,孤芳自赏;再如《柳湖侠隐》之柳湖,《大漠英雄》之铁堡,及本书后期之洞天庄(碧山城),皆有类“宋朝时间冰箱”。然,本书又与以上诸家之桃源模板略不同,添加了几分“异族”与“狂野”的属性,恰如其“野人山”之名。其整体的印象和细节,以第一章林璇述说身世爽朗带出,其内容纷繁离奇又依托现实土壤,仿佛具有口述历史文献价值,一笑。
笔者所感兴趣的是林璇作为汉人遗腹,误为云氏一族熟蛮抱养,又以其聪明胆识成为生蛮大司,将原本“性野力大,穿山越岭,步履如飞,视人命为儿戏,除了有时三五成群出山去劫杀汉人外,常年无所事事,不是打猎、钓鱼、捉蛇、射鸟来充饥外,便是两族自相残杀一阵,得胜之族将擒来的俘虏生生嚼食”(第三回)的他们,逐渐汉化、文明化,最终寻觅生身父母,让位于并非血源关系的弟弟,完成当地土著自我治理这一深意所在。如果说蜀山本传的仙侠世界体系中,一切有情众生乃至鬼狐花妖皆具善根,皆可成仙佛仅是一种理论上能够成立的愿景,则《蛮荒侠隐》更接近于让这一愿景于凡人世界中落地开花。这里不得不提到一位重要配角,周齐,没有他的不歧视蛮族、虽夷狄亦可为圣人式的理想主义和尽心辅佐,林璇改造蛮寨桃源之路将变得困难重重:
“有一年年终,又同我兄弟出山打猎,从虎口中救下一个孤身老者。……一问,那老者姓周名齐,是一个先明显宦的遗裔,立誓不做满人的官,一向以教书糊口,年终辞馆回家,明年还没有馆地,家中还有妻子儿女,景况甚寒。我便问他:‘可肯留在寨中教我读书写字?’我先还以为他那大年纪,不会肯与我这种生蛮杂在一处生活。谁知他一听我肯留他在这里,竟喜欢得跳起来。他说道:‘为了衣食走遍天下,都是奉着汉人正朔,每次散馆,也都是为向学生讲说胡儿的暴虐,想使凡经教过的学生心存明室。闹来闹去,稍微知道我一点的人都不肯要我。伯夷、叔齐耻食周粟,死于首阳,首阳还是周土。想不到在这深山穷谷之中,居然还留下这一片干净土地为老夫息壤,岂不快哉!’”(第四回)
六,三人行
有一款游戏IP叫《三为一体》,顾名思义,需要三种职业三个角色协力而行,《蛮荒侠隐》中亦有三位主要角色形成“铁三角”或“逆三角”(两女一男),按出场先后顺序分别是毛筠玉、余独、云大兰/林璇(云为蛮寨姓名,林为汉家名姓),从年龄来看,“林璇比筠玉大好几岁”(第八回),从历练来看,林璇本具智慧,兼之婴儿时由“虎妈”救养,喝过虎奶,以蛮力被推为大司之位后,消除内忧外乱,又积极“变法”,延请汉人入山传授技艺,最终聘得“依旧穿着明代衣冠,童颜鹤发,银髯飘洒,身高六尺以上,声如宏钟,气度雍容”(第七回)的周世伯作为老师和辅翼,从那里又濡染到老成持重的一面,惟身世离奇,身处末世,偏居一隅,使其才干无从发挥,此颇与《红楼梦》探春判词“才自精明志自高,生逢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贴合,而林显然是后者的全方位加强版(除了不会写诗),自居三人中老大姐的位置。至于余、毛,自是居幼,按槐居士千金赠剑所留匣中狂草判词有言“余惟怀玉,鲽鲽鹣鹣,璇闺共苦,同隐仙山”(第十五回),比翼鸟般,由仙人作媒人,俨然未婚夫妻,林璇落单,若说是与二人“共苦”,倒有点看低了她,照笔者推测,林璇经历奇特,智勇双全,襟怀远大,实为一奇女也,其不过是视毛如妹妹,把余当哥们。一笑。
顺便一提,这样的“铁三角”组合在《蜀山剑侠传》则以“易、李、癞”、“齐、秦、周”(女队)、“峨嵋七矮”、“东海小三仙”(男队)等称名,因属同性之相性接近者,虽有争端,而少怨怼。象这种男女混杂兼有情感羁绊的小团队,也算是《蛮荒侠隐》之一景,后来本传中李静虚如同英国狐狸在两个妻巢之间周旋,谢山、叶缤、忍大师三者心灵感应式高维关系,亦是其变种。而在《长眉真人专集》中,隐约呈现出任寿(长眉)、邓隐、申无垢之“顺三角”图形,两男一女比之两女一男,其所能导出的情况更为微妙,惜乎全书未完,难以窥知其流动脉络及该“三角”破碎过程——或许,该图式直到被邵氏武侠片“双男主”模式意外传承,才为人所注意。此为后话。
七,自助,助人,人助
蜀山本传第四十五回至五十一回叙述李英琼于神雕佛奴暂离十九日期间,被赤城子骗走,空中意外降至莽苍山,“万里走孤身”,得紫郢剑、诛旱魃、灭山魈、助马熊猩猿诛木魃、食朱果得袁星、又遇左道乔瘦滕,为妙一夫人、朱梅所救止,其间诸多天马行空、如梦似幻之异端事迹,这是作者为李英琼这一全书主要角色,暨峨嵋派第二代女弟子中光大门户者,倾情而写的素人小传,在蜀山中期第一七五回起,又以副册另行开篇,续写戴家场一役后凌云凤的冒险记,其远近呼应,亦自成章。这类小传,无形中,也成为了后来诸多小侠,初出茅庐之固有模板。《蛮荒侠隐》中叙写余、毛斗姬家人,林、毛、余合斗耗象、斗孽龙、得仙剑、收雷行捷、斗妖巫诸事迹,期间经黔灵山毛家酒铺、野人山白骨沟子-落魂溪-毒蛇涧-五指山、云岭山脚玉山场、铁洞山区天门谷、铁锅冲孽龙荡、铁链山又名野熊窝、至洞天庄暂憩而止,完成此番横贯全书的“公路武侠”之篇章,也是这种样板的又一衍化,主角则由单打独斗,变成了团队协作,由自助-助人,版本升级为了互助-助人。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场行侠历险,既是一种必要的“实习期”,也隐含了一层政治意涵,所谓师出有名。因为余、毛、林三人,一是“先明忠义之后”(第八回),一是南明永历帝遗孙王人武之表亲(第二回),一是王人武同门师兄弟的妹妹(第七回),所扶轿而行的,正是王人武未来的老丈人和媳妇。而隐在的诸位前辈师执,如单真人(收徒,指派,留锦囊,清尾巴)、前辈真仙妙一真人(赐灵符)、元初便已成道的散仙槐居士(赠剑,作月老),便直接间接在照拂他们、考察他们。虽然所护送者,一路上除了担心受怕,也没有什么特别称道之处,而王人武,也未必是所寄托的中兴之主,这由第二十一回李半翁抱怨之言可以窥出:“那厮自恃先朝遗裔,只在云龙山自立为王,不思光复故业,已经令人心寒齿冷,又还御下不严,一意护短。……谁知这厮见不能取胜,竟自暗行诡计,用重手法打了我一隔空掌,还欲逼我屈服。后来他父赶到,又复出语议诮,并不教训儿子。”由此可见作者对于所谓“贤王父子”(第二十一回)亦持暧昧态度。
八,“缺点”
接下来说说本书的一大“缺点”,也是一般读者所认为的还珠楼主作品中的通病:啰嗦(然而另有一批人说到还珠,只会夸想象力超群,说不出第二句来)。
给人以啰嗦印象者,其主要特征为:于主线之外多歧径,于现实时间另开过去时间,于紧要关口描写无关紧要之细节,对话长篇累牍实为作者借人物之口说话,同一事件多个当事人角度复述(按《尼尔机械纪元》多周目切换角色重新叙述的模式,这叫“倒退剧本写作法”),素材复用即围绕同一地点于不同时间构筑事件,等等。每一个,都会阻碍和挑衅现在读者“直奔主题”的阅读耐心、阅读习惯,他们不太关心过程,而在意结果,他们喜欢听人物打情骂诮,免得寂寞,而无法忍受作者长时间“空山”式静默、天人合一、水流花在的笔法,他们以奴仆视作者,只为消遣,图片时欢愉,不知天高地厚……且打住,我们就来说《蛮荒侠隐》这本书如何啰嗦。
首先是它的字数,在除蜀山、青城、云海系列外的单篇小说中,可以排进前五,尚未写完。其次是它的内容,涉及到读者极度不熟悉的领域,无大事而有小情。再次是它的笔法,即前文已指出的“正叙、倒叙、插叙”之外,还存在多人多角叙述的通习。这在前期还不太明显,一到了林璇叙述完往事,毛筠玉加入,到林、毛、余三人组团出行,队伍人数速度扩张到了十二人时,才开始呈现端倪。如第十一回,众人行至云岭山脚铁洞山区,搭帐露营,十熊被人抓走,于是分出林、毛,带了云田,去探察敌情,留余独与诸人守家;再如众人遇见蔡野神、金花娘后,为打抱不平,也是受激而发,余独趁众人正举行“拜月祀神大典”及“杀妻仪式”之际,与雷大锤擅自外出,欲夜袭铁锅冲孽龙拉拉,林、毛得知后,也跟着前往,此时便进入“作者一支笔,写两方同时的事”(第十五回)的某种镜像叙事,之后,随剧情推进,再慢慢合龙。分分合合,合合分分。
究其原因,既是作者阅历甚广(视野),心细如发(敏感),“事必躬亲”,凡能想到者皆须写到,能写到者皆如在场般(表达欲、笔力),也是为构筑“出世仙侠”暨“大蜀山系列”及后续“入世武侠”此一生态的良苦用心(创造性、理念)。笔者所谓,在别人的小说里,主角所到之处有事发生,而在还珠小说里,人所到处,皆有事发生,且人人皆可为暂时之主角。这些事件或隐或显,能让读者借助于一切的微妙之处,充满感知,如皮肤上的毫毛感知一阵风似的,而全体世界既保含现世世界,亦包括过去时空,表里之间,明暗往来,就和人体脉络一样。或许,也存在为谋生计,水字数的嫌疑?如蜀山本传幻波池一节,单是崔盈被佛火炼化这漫长一天,就写了百五十页,《蛮荒侠隐》不过是其小巫耳。
九,人物论(1)
接下来略谈人物。就本书最重要的“铁三角”林、毛、余而言,处在上位的那一个角,无疑是林璇,前文已略表。余独、毛筠玉者,皆略写其身世,唯有林璇自述往事,如何命途多舛,刚反杀平推了岑氏一族,站稳脚跟,又面临前有悬崖(毒蛇涧,嫡母、嫡兄欲夺权)后有坑(五指山虎穴,神姑、蓝牝牛欲反乱)的复杂局面,辛苦经营野人山,其人物汉蛮错位、智勇双全、性情豪爽、粗中有细的形象变得极具说服力。林璇的大司身份又使其被赋予“厚黑”的必要属性,如为顺利让位于乃弟,“假作神圣替我兄弟收买人心,并且借此镇住神姑和蓝牝牛”(第六回),又如当她准备离山时,一众山民皆欲追随,乃采用抽签方式选人,实则暗箱操作,早有预定人选,其手法实为周齐点拨、法家玩剩下的那点帝王术,只是林璇为自家命运及野人山未来计,倒也不得不如此:
“山民都以为这种办法极为公平,哪知周、林二人早已不约而同地商量好,选中了四人,抽签不过遮遮众人耳目而已。……这四个人虽然个个勇猛忠心,却是秉性桀骛,极为难制,周、林二人早有打算,特意借抽木片为由将他们抽走,省得林璇走后不易管束,他们又都立过功劳,犯了法规不忍重罚处置,反不如由林璇带走,且还可路上得他们用处。”(第十回) 其次是毛筠玉,在汉人中也属活泼有余、端庄不足型,惟因“年轻气盛”(第十五回),显得不够“精细”(蜀山本传第一七四回评周轻云语),先是开篇即自作主张救走杨氏二女,“已惹大祸”(第一回),后来于孽龙荡开读槐居士剑匣留言,读到仙人作媒之言时,便赌气不分给余独仙剑,只把自己的旧剑给他,又因着碧娃看破了余、毛两情相悦的心事,恼羞成怒,不待见碧娃等,可见一斑。林璇与毛筠术虽同属外向型角色,一个沉稳,一个灵动,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一结为姐妹,便产生某种性格互补,随着剧情推进,永动机般产生一连串有趣互动,这也是本书中一大亮点,如: “林璇道:‘真个是我除有几斤蛮力身子还轻外,什么武艺也没有学过。虽然单世伯偶然指点,也只一知半解。那日初遇妹子,如不是你手下留情,又遇余大哥赶来解围时,怕不被你宝剑穿上几个透明的洞儿!此番到了云龙山,别的先不用说,你那一套家传的越女剑法却非教我不可!’ 筠玉笑道:‘啊哟哟不当人子!我想教丹姊、碧妹学点武艺,你都有点说我妄自尊大,怎敢收老姊姊做徒弟呢?’ 林璇笑道:‘不羞!谁是你的徒弟!对你说,你教得好便罢,若是藏私,怕不把你捶扁!管教这个好当人老师的尝尝滋味,看看徒弟是不是容易收的!’ 筠玉道:‘未从学剑先打老师,你这个徒弟我越发的不敢收了。’ 林璇将脸一绷道:‘你倒是教也不教?’说罢,伸手便要往筠玉胁下伸去。 筠玉素性怕痒,前些日与林璇同卧,无意中被林璇发现,两人时常闹着玩。筠玉一见林璇又要挠痒,忙不迭地说道:‘我教我教!’一面说,两脚一点,早已纵身出去,仍说道:‘这般挟制人,我死也不肯真心教你!’ 林璇见她才得跑脱又在那里卖乖,便装出要去追赶神气。 筠玉知她脚程飞快,怕被追上吃亏,连忙拔脚往高处跑去。 林璇笑着,拔步便追。 一个是练就内家轻身功夫,一个是幼长南疆,天生异禀,俱都身轻似燕,步履如飞,加上两人身材娉婷,容华绝世,月光如水,照着两条倩影飞驰,真比画儿还要好看。”(第十一回)
三人中余独的存在感最弱,惟其武艺胆勇尚可称道,其护送杨氏父女一行系奉单真人之命,平时遇事也颇有些惟二女之马首是瞻的意思,也吃亏在饱受儒家礼教浸染,加之年轻脸皮薄,其虽暗恋毛筠玉,却始终不曾开口,筠玉赌气给他旧剑,倒也“自甘向隅,毫无失望之色,接过筠玉原有的剑,立时佩在身上,喜气洋洋,意甚自得。”(第十五回)目光似乎显得短浅。众人抵达洞天庄后,余因寻毛误入火穴,反成了诸女照顾的对象,亦可谓美人救英雄也。比起同样素人出身,元朝两个奇男子之故事令人回味、情感战场上男女角斗张力十足【注2】,显得失色不少,这倒也与蜀山本传给人阴盛阳衰、尤其正派年轻男子模板脸的印象一脉相承。据后传《紫电青霜》剧情所透露,余独将来成就也较为平平。
【注2:《大漠英雄》李琦为所爱者金灵筠(尽管对方并不能爱他)甘愿舍身冒险,《柳湖侠隐》赵霖始而志切仙班,誓不娶妻,终于为山女巧姑柔情所感。】
九,人物论(2)
林璇的异父异母的姐妹神姑,是书中一个极为有趣的角色,她们两人于婴儿时,都被虎妈喂养过,论力量差不多,原本林璇大司之位,应该是神姑来当,结果阴差阳错,一个汉人当了大司,一个山人与虎共舞。林璇偶然与神姑再次见面,双方不打不相识,其间又掺杂了猎虎寨与黑蛮之间的争斗,两姐妹的关系时而紧张,时而舒展,其间颇多看点。笔者甚至还想到了川端康成的《古都》,当女主获知世上还有另一个自己时,渴欲与其相见,而双方终于同卧于一室之后,仿佛分裂的灵魂终于还乡,合为一体。
神姑长年与虎为伍,是比蛮人还要天真的另类存在,还珠叙写神姑介于人兽之间的形状,极为成功,如写其成人后第一次遇见人类时:
“她原是自小在虎窟中受那只大虎喂养长大,无事时常骑虎闲游,第一个人便遇见那姓贾的。……她并不知自己是人,那睡在山洞里的也叫作人,只是很愿意和他亲近。拿神姑那么野性的人,初次遇见同类,竟不敢上前去唤醒说话,只守在他旁边,等到快醒再跑开。”(第五回)
神姑的天真还体现在她容易上当受骗,也不善于说谎,如某次为林璇察知异常,欲掩饰而不能:
“我故意说东道西,对她极力亲热,又问她要百草药膏作甚。她本是个直性人,不会说诳,张口结舌答不上来。我不愿窘她,故意说:‘想必是鹰儿假传你的话,给她的情人要吧?’她忙说:‘对了对了。’此时我暗暗好笑。我已知蓝牝牛藏身之所,口中和神姑敷衍对答,信步往后崖便走。刚刚走离那崖洞不远,神姑忽然抢到前面抵住,问我到崖后去作甚。我仍作不知,假说:‘因为好久没有到那一边走走,想将那洞收拾出来,建几间石室,作消夏之所。’她闻言虽说不出什么道理不让我去,可是脸上神气难看极了。”(第六回)
如此人物题材,在别人是想不到、写不出,亦且不屑于写,惟还珠乐此不疲,仿如将真实的人物置于超现实之虚拟环境,而以野兽之眼眸、人性之笔触、神界之观照,多角度地扫描之,叫读者于满足猎奇心理、饱览异域情调之余,尚能有所憬悟。
此一角色类型在《青城十九侠》中,又以男版的虎王作了延伸。
可惜的是,这一对姐妹在此章结尾,野人山经历火灾、怪兽、刺客三重考验之际,再次相失。林璇克服万难,让位辞行,寻找汉家血脉,神姑则下落不明,为本书留下一线伏笔。
九,人物论(3)
此外尚有诸多角色,若一一绍介或品评,则不免犯了还珠式“啰嗦”的毛病,且显得越俎代庖,读者自己玩味也好。笔者只捡几个有趣的说说。
一是本书第二篇章重要角色,蔡野神、金花娘这对经营铁洞族的汉蛮夫妻档,书中偶叙其不打不相识之过程,颇具传奇色彩:
“余独惦记筠玉、林璇等四人,忙问山酋,才知那山酋原是铁洞族之长,姓雷名大锤,有一姊姊外号金花娘,本领比他高强得多、最受山民爱戴。起初以劫杀汉蛮和野兽生吃为业,自从十年前,金花娘在山中遇见一个生长南疆的汉人名叫蔡野神的,两下不用人帮,连打了三日三夜,打累了歇,歇完了又打,金花娘还给人家兽肉糌粑,吃饱了再打,终无胜败。第三晚上,两人俱起了爱心,释兵修好,结为夫妇,命全山各寨都推蔡野神为首。”(第十二回)【注3】。
二是“林、毛、余”一行所护送之杨氏父女,在本书前半程几乎没有存在感,就在笔者对他们已经“放弃”时,作者意外地提到了他们几人的独到之处。杨宏道是个老者,其与几乎同龄人的周齐相比,显得极为文弱无能,书中常有他担惊受怕、不惯山俗的桥段。当一行人来至玉山场,遇山人庆生,忽然显出他的某种价值来:
“杨宏道原懂得一些星相,见这家主人纯然一片天真,心中一高兴,便问了生辰八字,一算,竟是个大贵大奇之命,暗暗惊奇,也没对主人明说,随口夸赞了几句,便给婴儿起了个名字叫做王醴,号叫芝泉,暗寓芝草无根、醴泉无源之意。”(第十一回)
杨老汉的两个女儿丹姝、碧娃,原属于被保护者,有如货物一般,在“铁三角”的阴影下一路行进,也是到了第二章,众人诛杀孽龙后,才照见她们独有的才干:“恰好杨氏姊妹生小家寒,老父又有口腹之欲,饮食均经二女手制,加以自惭文弱,毫无出力同样受到主人优遇,又喜金花娘性情豪爽,不特每问必答,教了许多烹调之法。……等服侍老父就枕后,便悄命春桃取出行灶,要过生肴,当着金花娘连教带做,大半夜工夫,做成了二三十样可口菜肴,每成一样,都给蔡野神、金花娘尝过。山女几曾吃过这样美食,便是蔡野神虽是汉人,以前在江湖上奔走,也只懂得满酒快肉而已。金花娘边尝边默记做法,夫妻二人吃一样赞一样,喜得金花娘搂定杨氏姊妹直喊:‘心肝!只说你两个生得秀气,却有这大好本事。我如是男人,又怕着恩人生气,杀了我也不舍得放你走了!’”(第十八回)
龙套角色也不简单,如第二章,为孽龙所掳的腾越的黑蛮丑女,生性既淫而又孝母,仿佛化身为布施肉身的观音,牺牲自己拯救了包括母亲在内的诸多被掳山女,叫人既感动又好笑。又如贾本治,这个在书中写书的清朝官僚,其深谙官场之道,巧取豪夺最终被反将一军的经历,仿如一则野史,聊窥暗寓世途之险恶。
【注3:吾友曹白沙所撰《水村纪事》中之片断,与之神似,可谓古今一世:“不过,要说水村中谁才是最浪漫的一对,那肯定还是非我那英雄的父母莫属。这绝不是我自吹自擂。水村人都这么说的。关于他们不打不成交的爱情故事流传有好几个版本,但大致情节无非是说他二人年轻时都血气方刚,性格强悍,谁也不服谁,当年在小小的村里已打不过瘾的情况下,相约到村外大堤上厮打。具体的打斗场面很多,不必细说,而以老风翥的描述最具喜剧感,将之作为本文的结尾倒是合适不过。据他讲,当年我父母相约来到村外大堤上。堤旁有一座荒废了不知多少年的破庙。那庙由一种古青砖砌成。我母亲站在破庙旁,伸手从墙上拆下一块砖头就扔向我父亲,被我父亲接住,放于脚下。很快,那砖越拆越多,如雨点般向我父亲飞来。我父亲当然也非等闲之辈,他眼疾手快,任你多少过来,也一个不落地接下。当我母亲把破庙拆光,他竟在自己的面前垒起了一堵又高又厚的砖墙。我母亲乐了。于是俩人一起爬到墙头上,看起了月亮。——因为此时天色已晚,一轮圆月正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据说他们直到第二天旭日升起时才回去。许多那天见到他们的村人都说他们高坐在墙头上的样子像神仙。”】
十,边缘人的双向奔赴
本书进入到第三章,陡然生变,随着洞天庄柴翁的讲述,所谓的主角林、毛、余再次消失(上一次阅读贾本治笔记),进入另一层时空维度。读者忽然发现,先前毫未意料到的话中人物李半翁、罗湘玄,此时成了主角,如果还能称为主角的话。不过这两人,究竟还是剧情推动的配合者,并非真正主角。真正主角乃是罗太冲,和与之相应笑和尚,我们称之为双向奔赴的边缘人。在此一章中,出现了一个蜀山本传未曾推出、现实中确实存在的门类:排教,惟因罗太冲身为“湖南有名的排教祖师”(第二十一回),虽有法术自保,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沾鞋,由此衍生出一系列波折,也向读者展示了好多有趣的“代形禁制”斗法、隔空施法等场景。这且不提。我们只说罗太冲此人甚怪,先是以卜筷形式,推算出自己十六年后会有劫难,非人不保,此人又不能是外人,于是“名正言顺”地给女儿提前选好了一个保护人,也是未来的女婿。此种自私之心理,恰好符合其旁门身份。在此诡异前情下,两人便根据“线索”开始了寻人之旅,直到于青城山下偶遇笑和尚,此时有个细节颇堪玩味:
“偶一回顾,遥见观中一个瘦长道士送出一个矮胖和尚,穿着一身旧布僧衣,衣上尽是补丁,却极干净,看去一脸道气,估量既与青城往来,定是昆仑、峨嵋两派中的人物,无意中立定脚步多看了几眼。 ……光阴易过,一混多半年,已到了来年春天。算计湘玄姻缘将至,父女二人每日一早起便去青城山下相候,香汛期中朝山之人甚多,其中不少杰出人士,俱与卦象不合。又挨了一月,屈指时间,再过几天便要错过,机会一失,终身无望。这日黄昏,正商量晚来再虔诚卜上一卦,到底人来也未?归途又遇和尚迎面走来,望着二人微笑了笑。太冲刚一心动,已然擦肩而过,只得回转。”(第二十一回)
读到目前为止,我们甚至并不知道该和尚是谁——直到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蜀山本传里大名鼎鼎的笑和尚——只觉其微笑,倒是颇有拈花之味。剧情再继续推进,我们才知道,笑和尚也携带着他自己的麻烦,前来找人化解。双方之互相密谋,再照所密谋的各自奔赴,直到彼此心照不宣,正有如小齿轮乖乖嵌入大齿轮,大齿轮又受更大的齿轮安排。其中,罗太冲方的知情人是湘玄,笑和尚方的指点者是朱梅,惟湘玄全程助力乃父寻自己未来丈夫,朱梅则隐在幕后,乃指派弟子于“排云峭壁上面便飘下一张纸条”(第二十二回)透露玄机,颇有种道貌岸然之状。
此一事件的经过与结果,便是罗氏父女、李半翁,顺便成章的邂逅,之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半翁得罗氏救助,终于半推半就地同意纳湘玄为妾(家中尚有一正妻),惟无尊卑之分,只有姐妹之别(这也是还珠“二女同归”情结的反复试炼),而笑和尚则借半翁、湘玄之手,解决了因他本人东海面壁期满出关,飞行途中误杀已为武当收为弟子之原鸠盘婆门下金、银二姝,惹得昔日同门铁姝义愤寻仇,而手中兵器无形剑又因师长责罚,暂时收去,打不过的大麻烦。从结果上看,算是皆大欢喜。就是作为工具人的李半翁,也得到了被笑和尚勉强收为记名弟子,以报其未来三个月后,帮忙暗算铁姝之功劳,“我因第一次收徒,不愿收你这等自私自利的没收成人。朱师叔偏要我看在你儿子份上“(第二十二回),明是自己有难,笑和尚偏有许做作,笑和尚、李半翁,无非难师难弟。再联想到背后的朱梅等人,又不知是打的什么主意,一笑。此中颇多隐秘消息。
罗太冲的自救与本书开篇毛惜羽躲避仇家,后来又得单真人提示,送女筠玉只身赴野人山,有异曲同工之妙,惟后者的用意,不光是为自己,也是为了女儿将来拜个“女剑仙”着想。而罗湘玄是甘愿为了父亲,放弃主动寻找自己幸福的机会,临了,也没有被笑和尚收为女弟子,或者帮助物色,以无缘故。略憾也。此中亦多探讨处。
罗太冲的怪,还体现在他与女儿女婿、门人好不容易来到洞天庄,本当隐于桃源,却又毅然辞别,此中既有“术邪心正”(第二十五回)、不愿引火烧身、惹及他人的心理,恐亦有别的不为读者所知的缘由(如左才与湘玄寻水,便有“孤男寡女”之嫌)。而书,随着他手拉左才遁入盆中水柱,戛然而止,竟成了开放式结局。
十一,汉蛮之间
徐国桢著《还珠楼主论》,提到“物理与玄理”、“把物理和玄理混成一片”这一概念,颇值得注意,据笔者所知,还珠楼主作品中的神怪色彩,与以往之西游、封神、乃至八仙过海、《绿野仙踪》一类,还是有所不同的,这和还珠身处信息畅通、科技爆炸、文明程度较高的现代社会有关,这使得他在胡说时,仿佛以失传之古法干漆夹纻制作佛像,于麻布泥胎中间塞入五脏六腑,煞有介事【注4】,而不是糊纸人那样不可推敲。比如蜀山就很少涉及天庭系统、人化为物、人物变大、瞬间移动等从物理上来说,难以说通的内容,而又近乎系统化、数据化地建模了这一个以飞升为最高目的的修真世界。读者们偶常见到一些人兽杂交、蠲免了生殖隔离的案例,也便是这种玄理与物理交相博弈所产生的结果:人兽虽无法直接互变,却也可以通过繁殖,慢慢衍化。
而在《蛮荒侠隐》中,这种真实感由修行者所在云端世界,降至低地,除偶有神怪色彩如牦象(上古异兽)、孽龙拉拉(龙人杂交)、排教法术等外,更多的是描写具有现实可操作性的理想境界。如书中不乏表现汉族与少数民族之间,相爱通婚的事例,从开篇即有的王庭栋(汉男)-九龙女(熟蛮女),到后来的蔡野神(汉男)-金花娘(生蛮女),再到云虎儿(熟蛮男)-周文美(汉女),和后来所著《柳湖侠隐》中蛮女追求汉男的情节,在在透露出还珠对于民族团结的、喜闻乐见的姿态。
野人山作为一个汉化之标本,仿佛也在暗示中国古文明,在20世纪初,经历了西方的文明洗礼之后,才摆脱了固步自封,实已落后于时代的那些陈规陋习,蛮人向汉人讨教(不管是请过来,还是绑架过来),就是汉人因着西方贸易之船所携带的洋枪大炮,不得不“师夷之技以制夷”的一个缩影。蜀山本传里乃以僬侥国作为最明白之榜样。其举一反三之处,读者当有所会心。
那么,所谓的汉族,或者远到西方文明,就没有问题了吗,也不然。其文明程度越高,也会面临过犹不及的囧境。这是关于此方面,又一个有趣的切入点。我们知道,还珠是喜欢在他的小说里议论的,其所论者皆是有感而发,甚至于能把眼前剧情,暂时放到一边,也要把他的道理讲出来。书中借林璇这个生居蛮寨的汉人之口,就屡加议论:
“那山女虎皮裙早已解去,下身只穿一条粗布短裤,便把腰间悬的一挂不知什么兽筋成的绳子解下,先将一头把自己束了个结实,另一头束在余独腰间,说道:‘我本想背你过去,我知道你们汉人心中虽然不干净,外面却有许多假道学,不愿男女接近,说不得让我费一点事。走过去时,你如觉着脚下不得劲,要往下面深沟滑去,你只不要害怕,由他去滑,有我在,决不妨事。’”(第二回)
“他们真坏,外敌来时同外人打,外敌去了又是自己同自己打,末后两年简直以仇杀为事。”(第三回,此是借说蛮人而暗讽汉人)
“汉人虽然表面文弱讲理,存心却是非常之坏,只知取利,背义忘恩。”(第四回)
“林璇道:‘我看杨老伯偌大年纪,对人还是这等恭敬,难怪人说汉人礼多。’筠玉笑道:‘哟!我们都是汉人,你是山人,难怪那般粗野呢!’林璇道:‘毛丫头你懂什么!我虽在山人中生长,论他们的语言文物,自然不如我们汉人,如说他们那对人忠信,处事公平,好便好在那横野少礼之处,无怪孔夫子都要赞许野人呢。……像我昔日为学汉话,招来的许多汉人,面子上都是恭而且敬,斯文斯文,可是十个有九个包藏祸心,论起品行端正,还不如粗野的山民呢,你单笑话山民怎的?’”(第十一回)
“毕竟汉人总有许多男女防嫌,拿筠玉这等豪情胜概,自命英侠的女儿家,也有这般掩藏。他两个本来情感亲密,互相爱重,明明天生佳偶,既有仙人撮合,岂不正合心意?只要不逾份胡为,情爱不专,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怎么反倒不爽快起来了?休说山中那些山民情爱于中即发于外,不能自已,无所用其隐秘,便是换了自己是她,也决没这许多的羞处,最可笑的连男的也是这样。”(第十五回)
若说以上这些,还是书中人的主观议论,那么在第十三回“拜月祀神大典”,“千人拍手唱情歌”(十二回回目)的嘉年华式片断中,作者便直抒胸臆,为蛮民之“艳丽之中现出混浑敦厚的气象”加以赞叹,而感到“女的身材面容固多秀美,此时便连日里看去那般丑形怪状的男子也与景相称,不难看了”。
以上,作为文明人的我们,读了是否会汗(汉)颜呢?
【注4:《云笈七签》卷一百一十九,“……拜礼数四,乃命夹纻塑人刘处士塑天师真,改葺堂宇,旦夕供养,人所祈祷,福祥立应。其所塑夹纻真,于夹纻内,画罗隔布肉色,缝绛采为五脏肠胃。喉咙十二结十二环,与舌本相应。脏内填五色香,各依五脏两数。当心置水银镜,一一精至,与常塑不同。”】
十二,缠藤寨的灭亡
然上节所述汉蛮间事,也要视情况而定,惟有具备基本的善性者,才可与之相处、互动、共构,否则结局殊难预料。
笔者略举本书中出现的蛮,依照其文明化,或曰汉化的程度从高到低排列了一下:
》姬家人,贵阳一带,石头山的山民,据说是周文王的后人,有的已与汉族通婚,住在城里 》熟蛮,即林璇养父母所在云氏一族,原本住在云贵交界深山之中,与汉人有往来 》黑蛮,野山人土著,较聪明,由林璇作大司后,加以教化,不仅不再吃人,还学习了很多手艺 》铁洞族,占据云岭山脚铁洞山区一带,介于黑蛮与猎虎寨人之间,既吃人,又与汉人有贸易,且有陋习,如“杀妻仪式” 》猎虎寨,野山人土著,黑蛮的对头,更蛮野,是食人,后亦为林璇所掌之黑蛮打服,分寨而居 》缠藤寨,占据云岭山脚孽龙荡铁锅冲,武侯当年差点将其灭族,性凶残无人伦,不可教化,后被灭族
缠藤寨的灭亡是整个族群的一场天劫转人劫,这在读者看来,似乎显得略唐突(至少笔者不曾预料),究其原因,既有本族之不可教化的劣根性,尤其是孽龙拉拉作为魁首,秉龙人混血之凶残淫恶,又进一步拉低了全族的下限,作恶积累到了触发天道惩罚机制的地步,乃假手人力消灭之,顺便也替剑侠积累些散碎外功。此处借用罗太冲的一段感悟加以解释:
“心想自幼和真元同师学法……当向真元未死以前,曾经几次邀约,采割童男女炼那还少丹,服了可以长生不死。……他为人又极奸狡,欺软怕硬,同辈邪恶之士多半交好,此关一过,再一洗手归隐,哪还有人与他为难?不似自己多树恶敌,终于难逃兵解。两下一比,他反而要强多了。和女儿说起,这样积恶之人也能幸致长生不受天罚,况且他目前就要隐避遁世,行为又极机警缜密,直无可死之道,断定漏网无疑。不料又隔没有多日,就在他后事齐备就要成行的头两天,往一素识乡绅家作别,稍微伸手管了一点闲事,助那乡绅害一孝子,才一举手的工夫,便遇见一位青城派的剑仙将他腰斩。”(第二十四回)
我们再参考本传第233回中的一段初读颇为吊诡的话,似可找到一种更悠远的解答:
“玄冥界本是一片横长冰原,自从三十年前北极发生亘古未有的大地震,陷空老祖偶在无意中发现北极磁光,变幻灵异,光中有暗赤纹条,闪铄如电,并做殷殷雷鸣之声。默运玄机一算,知道万古未消的冰原广漠,自开辟以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中,共有七十二次巨震。每震一次,地形便要变动,一次比一次猛烈,冰雪也为地底真火融化数十百丈。到了最末一次,世上人物越多,难寻生息之地,这座神峰便要崩裂,火源上涌,将这方圆数百万里的广大冰原,除却西北山岳最高之处,一齐融化,发生洪水之灾。附近北极的海洋陆地俱受波及,宇内江湖河海,也一齐水涨,只成灾之处较少。似这样经过一甲子后,随着地势高下,区分出山林川泽,水陆地域,再由人类自来开辟这无边沃壤,无穷地利,以供衣食生息之需。这原是天心仁爱,定数当然。眼看似大灾巨变,实为未来人类造福。”
由此可知,还珠楼主既有一双描写眼前微观世界的近视眼,还兼有一双“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的射电式巨眼,仿佛已看到了攸关人类命运之终极沙盘演绎过程,并抱以乐观姿态。而于眼前景色,则“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 豺狼尽冠缨。”(李白《古风》第十九)视之如菜鸡互啄可也。本传里的安乐岛,也莫名遭遇到了火山爆发,就这么陆沉了(本传第一四六回)。甚至于就连幻波池,将来也会陆沉(见《大侠狄龙子》)。此或亦是“定数当然”?
缠藤寨虽然灭亡了,缠藤寨所掳之山女与孝母丑妇,却活了下来,一如罗太冲因为“术邪心正”,冥冥中得了好处。这些小小例子,也是作者予读者呼吸深沉之际,给予的一线放松和勉励。
PS:缠藤寨有点象《北斗神拳》里的牙一族,孽龙拉拉对标牙爸爸,都是秉性凶残,发起疯来连自己人都杀,惟孽龙空有强似“华山刚铠呼法”的粗皮糙肉,却没有牙爸爸的领袖风范和偶耳在线的智商与“慈祥”,只是一大头兵耳。最终的灭亡逻辑倒是相似,都是树倒猢狲散,缠藤寨若侥幸而活,也终为铁洞族扑杀。
十三,语言
《蛮荒侠隐》作为还珠楼主早期的作品,其语言文字风格,已和蜀山本传试笔之初的那种偏于市井俚俗之语,拉开了一定距离,显得自然清新而不失雅正。作者既抱定以武侠小说作为安身立命之所,乃呼吸着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之风,奋笔疾书,多少还有一些令曾读过其后期电报体风格者,颇感惊喜之处。试看其描述山寨“花帘”的一段文笔,几乎和现代文学没什么两样:
“余独细看那石寨,虽是山石堆成的一个圆顶,类似篷帐般屋子,却是高大爽洁,尤其是寨外那些大小错置的山石缝中,却丛生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藤蔓披拂,白的是石头,青绿的是叶是草,红的、紫的、黄的、绯色的是花,是野果,在骀荡的和风中自由摇曳,非常清丽美观。及至随定姊弟二人入寨,才看见进口处并无门户,只就寨顶上垂下来的春藤野花,密密层层的编成一架大帘子,下端排在离洞八尺两棵石柱上,好似人家搭的葡萄棚子一样,想是晚间入睡,便将这花帘放将下来,就是算关门了。”(第二回)
本书第一章自第三回起,至第六回止,共计40页5万字左右篇幅,都是林璇以书中说书的形式,自述往事,连带出野人山的诸多变迁。林璇作为书中第一主角,“说的是贵州口音,汉话非常流利。”(第二回)其独有的声音人格魅力,在此流水式文字,展现无疑。我们几乎看不到这是作者在写作,而像是书中余独一行所感觉的,真是“滔滔不绝,不但说得有条有理,而且音声婉妙,举止从容,一点也不带山人气习”(第六回)。
本书第二章第十五回至十七回,则又以书中写书方式,演了半阕贾本治的“罪恶日记”,虽则此人“不特怀才甚大,而且文章优美,心计周密异常”(第十六回),此时的语言与正常叙述语言无异,不过是作者代为讲述而已,惟有叙及贾本治遇警时,戏拟了一段“余正啸傲烟霞赏心自得之间,忽闻警报起自冈后,镖局诸武师均江湖健者,极负盛名,区区蠢蛮当不难殄灭也”的文言体作结。另一则文言体是槐居士所留剑匣狂草类似偈语者:“尘中寄迹,倏忽百年。仗以伏魔,仗以除奸。今日解脱,售价三千。虽非其主,借作邓传。命浅心毒,明眼何干?银济孝子,剑赠有缘。彼虽两失,我则两全。孽龙恶蟒,劫数当然。余惟怀玉,鲽鲽鹣鹣。璇闺共苦,同隐仙山。往者宝之,勿让勿谦。云腾霞举,壁合珠联。”(第十五回)或白或文,各得其宜。至于寻常之景语、对话、动作,更是所在皆有,不必细说。
值得注意的是,本书中有一些在还珠作品中,比较罕见的排比句式,仿佛挟带作者年轻时的那股锐气,叫人眼前一亮:
“老百姓恨在心里,冤在肺里,哭在肚里,气在脾里,发泄在大肠里,天天拿解手咒他快快痢脱。”(第四回)
“其白如银,其绿如翠,红似火齐,紫逾淤血,蓝比天苍,青同柳嫩,黄的更是金光湛湛,鲜明已极。”(第十九回)【此比喻兼排比,尤绝】
“一样讲究读书,只为明理,不求闻达;一样注重习武,只为居处究属蛮荒,意在保身御患,追飞逐走,不为功名;一样也喜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只为调剂身心,涵养性灵,防治疾病灾凶,不为矜奇炫异,以薄技鸣高。”(第二十回)
再如方言(“我们追出去不到一弯路【生蛮语,一里为一弯】,从后面丢来许多细尖棒棒,我们碰着一的的【生蛮语,一点为一的的,细尖棒棒指箭】,立刻倒在地上,打两个滚就敲啦魂【生蛮语,称死为落魂,或敲魂】”)、詈词(如“好你个不识羞的师父”、“不识皮脸的浪淫娃子”、“没的受他娘的球气”)、叠词(“溪流激石,潺潺盈中,远近的山光水色深深浅浅,都似在有无疑似之间”、“木怯怯”、“卿卿啾啾区区咶咶叫个不已”)、比喻(“众人见她低首害羞神气,把一张又麻又黑又黄的怪脸臊得变成了六月里放坏了的猪肝,不禁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文字游戏(第二十三至二十五回之鬼字诀“鬼命,鬼影,鬼祟,鬼伴,鬼节,鬼胎,鬼胆,鬼船”)、数字游戏(“你的春嫂嫂么?那年和我一同被抢到此,来时怀着两个月的肚子,被五六个占住,隔了八九个月生下一个男娃儿”、“三凶师徒五人分成了四路”)、一语双关(“三虎”压“二狗”、“成功在林”)等,都在可讨探之列,限于篇幅,点到即止。
也许,我们应该像对待《红楼梦》、《金瓶梅》那样,也给蜀山弄出一本语言辞典来呢。
十四,细节
本书前两章所叙,都是在路上发生的事,到第三章,笔锋一转,写起了水面文章,其以舟为名目,翻出许多花样来。
先是写到洞天庄特产剑鱼时,不期然提到如何操舟逆瀑而上,捕取鲜鱼之法:
“取时须着一人用双铁桨驾特制尖头小舟,由一人手持双网兜,到了离瀑两丈许远,那里恰好有一石笋露出水面,舟后持桨的人料准去势站将起来,猛力向石笋上一踹,急忙蹲坐,运桨如飞,由飞瀑中逆流上驶,船头一人便用双网兜顺势兜去。……小舟到了湖上,往前摇上一圈,略缓一缓劲,再拨头下驶,比较逆流上溯自然省力一些,可是改为二人全在舟后,一人把着新安的舵,一人运桨逆摇,顺流飞落,一泻便是数十丈远近,不能停缓,中途虽有一块怪石,也还容易避过。如嫌所得无多,养上一会气力再取一次,至多取上三回,已然力乏,无能力役了。每兜所得,多时不过四五条,有时还许兜个空的。”(第二十回)
接着,写到了青城派的隔河飞舟之法:
“【陶钧笑道】好在船并不大,人又不多,待我赠你一道灵符,并相助一帆风力。等行到舟船莫通之处,着一人上岸采取隔河之水,到了子夜泼向船头,再使我灵符一招展,便能隔河飞渡,并且缓急随心,遇着好山好水一样可以登临盘桓。”(第二十四回)
之后,又借湘玄左才寻水飞舟偷入洞天庄,给出一幅儿童崖口定舟嬉戏的古画:
“有两只最小船上,一前一后各坐着两个短装袒臂,年约十多岁的童子,手执铁桨,操舟追逐,环湖而行,正追到崖口急流之处。……就在这危机一瞬之中,忽听舟中童子齐声呐喊,舟忽止而不前。……才知四童身负绝技,有心戏水,无怪湖中诸舟和岸上人家视如未见。”(第二十五回)
最后,又以罗太冲为洞天庄准备东山枇杷作为见面礼,展示了排教的“驱役五鬼传金运物之法”,是谓鬼船也:
“自行法日起,用盂里江湖,一帆轻风送往姑苏去后,除令左才终日注视盆中五只小船扬帆行进,代为主持外,并把几件克制五鬼的灵符法器放在床边,以备左才万一之际应用。”(第二十五回)
再如书中第十四回写到孽龙荡的老槐、第二十回写“四川剑门山风雨峡槐居士磨剪老人”、第二十三回写笑和尚的蒲团在一株汉槐内。以树论,仿佛它们也是一个角色,默默地见证此际发生的故事,以人论,则槐居士与笑和尚,又有何种因果?
关于余、毛二人情事之曲折,乃借小角色碧娃的旁观者视角,幽默带出:
“林璇本爱她聪明美秀,见她窘状,也觉可怜,又婉容劝慰了几句,命她下次千万不可如此轻狂。碧娃平日对林璇也最畏服敬爱,越想越不过味,当时无地自容,身一歪倒向林璇腕间,含泪悄声央及道:‘好姊姊,我再也不敢了。余大哥、筠姊姊都是我父女的大恩人,如因我年幼无知招他二人生了气,不成人了!我只因爱二位姊姊不过,又看出余大哥对筠姊姊与众不同,觉着好笑,并非成心笑他们。余大哥量大,只我留点神不再逗他,便不会怪我。倒是筠姊姊性情高傲,万一生了我的气,还求好姊姊可怜我小,做错了事,代我劝她一劝,求一求情,只求她不怪我,哪怕打我两下都甘心的。’林璇道:‘这倒无须,一提明反而不美。你只放小心些,不闻不问,即使当时见怪,一两天也就好了。天已太晚,去睡一会吧。’碧娃才含羞带泪与丹妹一同安歇,丹妹自免不了又是一番埋怨。”(第十八回)
“【余独误入火灾受伤,筠玉将他抱回房中,此时丹姝、碧娃便在隔间睡觉】碧娃原已被三人惊醒,似闻病中呻吟之声,本欲起身出视,正值林璇外出,毛、余二人在那里窃窃私语。她本看出二人比较别人亲密,自从自己日前无心取笑,稍微说错了两句话,二人形迹日疏,对于自己情况更是落寞。想起林璇告诫之言,又无法出口分诉,日盼二人言归干好,悔恨已极,日常自怨自艾,无计可施,一听二人似在互诉衷曲,哪里还敢出去惊扰惹厌!躺在榻上,连大气也不敢出。”(第二十一回)
第二十四回,罗太冲从凶僧手中救了一群妇女,携其飞行,本来俗套的情节,也有让人惊艳处:
“火起后,将众妇女聚集院中,吩咐紧闭双目不可开看,准备摄往附近县镇之中,到了天明,当地有家的更好,否则自去告官,说为仙人所救,请官设法安顿遣送。行至中途,也是二凶僧恶贯满盈,众中有一女子年幼好奇,觉着身子不动,两耳呼呼风声,以为仍在当地,试偷眼一看,孤身站在荒地田岸之上,并非庙中,同逃女伴一个未见,旷野无人,明月正高,离亮还早,不禁大哭起来。”
此外如烧腊熏鸡的制作法、野人山火灾如何扑灭、联体行营帐篷、野骡队之捕捉、硫磺温泉汤池的设计等,也是顺嘴一说有其日常生活之依据者,为本书附赠了一定的知识性和趣味性。
说到趣味性,本书还有性喜剧的成份。——这在还珠诸作中,虽然随处都有,而以本书的企图最为明显。——主要集中在第十二回至第十七回,即第二章诛孽龙的部分,既是剧情需要(孽龙淫凶呆萌,为此以毒攻毒,拿淫娃番女去“和番”),也有插科打诨的成份,读来令人喷饭。限于篇幅,不多举例。
读者须知还珠于此等细节中穿进穿出,有如潜水鸟般留下涟漪。剩下的,就交由读者自行赏析、领悟、判断。
十五,剑仙时代的落幕,和平年代的归宿
聊《蛮荒侠隐》,最终还是绕不过“大蜀山系列”。还珠楼主在《覆读者》中,曾有透露:
“惠教奉悉。过蒙宏奖,愧曷以承。拙著《蜀山剑侠传》,预计千三百万言,始能毕事。虽轻才浅识,事半伦荒,而茧剥丝抽,类有交待。祇缘八年陷虏,环境艰危,笔耕难于有秋,铅椠时复中辍。重劳海内外读者,函电交驰,慰询殷殷,难于报命,祇增惭感。近者抽身宦海,再到江南,已拟摆脱一切,专事笔耕。拙著必使情节补齐,完成全书而后已。惟是书过于冗长,或将化整为零。为本报所作《蜀山剑侠新传》,亦即化整为零之一也。溽暑郁蒸,塵劳鹿鹿,覆候稽迟,至以为歉。”(《铁报》1946年8月20日第3版)【注5】
可见所谓千三百万言者,并非单指蜀山本传——已完成450万言者,而是囊括了所有已完成、未完成之散件小说中,它们既是单兵作战,也形成一种包夹、团队协作。由此而构成蜀山研究者所谓“出世仙侠”、“入世武侠”系列,而分水岭便是三次峨嵋斗剑。三次峨嵋斗剑是一大分水岭,峨嵋五府开辟是一小分水岭。本传所写便是正邪斗法、群仙劫数之大背景、大叙事。《蛮荒侠隐》所对映的是数十年后,剑仙时代堪堪落幕,人间也改朝换代之后,“和平年代”的归宿。入世和出世在“大蜀山系列”本是一体两面,交相缠结。
蜀山本传开篇即以“何时返吾家故物”作为浩叹,这个问题最终如何解决,却不是由正邪斗法来决定的。从还珠楼主在小说中嵌入各种版本桃花源——有的还是宋朝时间冰箱看,可以猜想所谓汉族的天命即便是在宋末时,便已失去,从此隐居者不知有明,何论清朝。而剑仙眼里无皇帝(一如尼采宣布上帝已死),他们之于世人,相当于大人之于小孩,他们虽然也会帮助世人,却和世人所想不在一个频道,具体而说,就是反清而不复明,不再处理历史周期论的老问题,而是解决“上帝死后”的问题。这里忽然想到金庸,他的武侠小说和历史的关系是深宅大院,妻妾成群,往往喜欢挟名人以号令武林,而还珠楼主是游走在现实、神话、历史的浓荫中,与诸位面的人物事野合、神交,最终又相忘于江湖,如《蛮荒侠隐》中,便也写到永历、贾万策、崇喜等真实人物,而加以虚化。
但蜀山毕竟是要写下去的,写完了雍正朝,甚至还会写到乾隆朝,怎么写是个问题,是平行宇宙弧度上升,还是碰到现实的壁?
野人山或者洞天庄于改朝换代,甚至清庭已逐步迈入“盛世”时,如何自处,如何长治久安,这是一个必要的命题。前朝儒生周齐不服满人,为林璇所救甘心归隐蛮寨,改造之,走上了一条反向的桃源路。汉家遗腹子林璇则是从蛮寨出走,寻找降清作了满官,又为人所害,最终投靠了永历儿孙的亲人,或者拜锦囊所示之女剑仙,与余、毛二人携手,“同隐仙山”(第十五回),虽如此说,也是槐居士一面之辞,多半最终携有“入世”宿命。罗太冲则从刚抵达了的洞天庄献完大礼便遁走,云游兼避祸。这也是普通人在面对现实局面时,所选择的道路。
即便如业已彻底隐居了的洞天庄诸贤,依靠卜卦,就能提前预测并回避所有未来的麻烦吗?比如地震,本书虽然靠仙侠间接助力,给暂时封堵,将来又如何呢?
诸如此类的发散,随着还珠作品的点点滴滴,似完成未完成,其答案或许也藏在了风中。
【注5:见王伟《还珠楼主的六篇佚文》(《大西南文学论坛》第七辑)】
十六,余绪
蜀山本传第307回、309回,有两则广告性质文字:“为了前后几次吃亏,元气大伤,以致日后死在一个凡人之手(事详《蛮荒侠隐》),暂且不提”,“铁姝魔法异宝虽然存在,本身元气大亏,功力减去多半,将来仇报不成,还不免于形神皆灭。后话暂且不提。”
按《蛮荒侠隐》“脱稿”于1934年,至迟1940年(参考《还珠楼主评传》)。这两段文字发布之时间,已为蜀山本传快结束、即将开启后传之1948年,因此倒并不是预告,而是广告也。这将吸引一部分只读过蜀山本传的人,抱着未解之好奇去翻读其包括《蛮荒侠隐》在内的各种前传、别传。然此广告语焉不详,及至读完《蛮荒侠隐》全书,才知涉嫌虚假宣传,为何这么说,因铁姝虽然遭人暗算,并未“形神皆灭”,暗算铁姝者亦非凡人,也有青城派指点与排教术力加持,本传中颇有路人缘和超模气质的铁姝之出场也实在短暂,如同某电影宣传某人气女演员友情出演,结果五分钟就领了盒饭。便是书中虚写的笑和尚误杀金、银二姝一大公案,也有其后续情节,读者实在不必过早替鸠盘婆的这几个可怜女弟子叫屈。一笑。
《蛮荒侠隐》继承了蜀山本传的一大传统,就是未完成且留下了许多新坑,除了前文所举神姑未来如何,槐居士与笑和尚是否有关,以及铁姝的悬案外,笔者粗粗看来,还有如下几个问号:
陆地真人单鹗属于哪个阵营、何种梯队?单鹗向妙一真人求取灵符,两者有何关系? 单鹗所指为林、毛二女所物色的女剑仙为何人,二女将来成就如何? 抱走婴儿时神姑的毛人是谁? 玉山场婴儿王醴为何见了筠玉就笑,此人何以“大贵大奇”? 槐居士是否异类修道? 湘玄“迷离春梦孕灵胎”,是否与那只大鸟有关? 雷行捷、飞儿成就如何? 结尾与罗太冲暗中斗法之人是谁? “那暗中相助翦灭缠藤寨人的两个白衣少年男女,神龙见首,已经来得奇突,最令人不解的,尤其是那晚击杀妖巫恶蛊的大雷火”(第二十回),此雷火推测为各书中常见,于关键时刻一锤定音之太乙神雷,然而究是何人所发?
此解惑又生出新惑的循环过程,或许也是阅读还珠楼主作品的一大趣味。
以上,拉杂写来,虽有意犹未尽之处,已属冗长,就此打住吧。
2024.11.17/11.28/12.1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