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勉力前行的男人

刚搬到这个小区不久，早上跑步不时碰到一位身材高大、疾步快走的邻居。从他身边超过时，我侧一下脸，挥挥手，他也回之以挥手。有一天散步碰到，他对我笑道：今天怎么不跑了? 我说在院子里才干了几小时活，腰就不行了。

接着各自自我介绍，从此就算认识。 小区建于上世纪末， 老哥是首批入住的元老，最早在这个“新村”落户的白人家庭；我属于后来进来的新人，唯二两家亚洲人中的一家。腰恢复后，慢慢我也改成快走，有次俩人一起走了一段，我说：你走得好快，我几乎要慢跑才能跟上你。他答道：我以前打橄榄球，大学校队，因为受伤才没有继续。现在体重太大，只能快走，但我还做力量训练。

老哥每天早上准时七点出门，走一个测量过的大圈三英里（将近5000米），走完洗澡吃饭上班，周日和太太雷打不动去教堂。老哥是整个学区中学体育比赛的协调人，也是一个面向青少年的基督教组织在美国东南片的负责人，在前院竖了一个很大的白色十字架，晚上通电亮着。 聊起孩子时，我说我一个高中生女儿，他说儿子已经工作结婚，女儿在上弗吉尼亚的私立大学，花费不少，还送了她一辆车，丰田Prius。说自己正职工作的收入不够花销，还开了个小公司，专营房子维修和翻新，给太太买了辆Lexus，自己开皮卡F-150。

有次跑过他家门前，女儿正好走向她的小红车，人不高，身材窈窕，妆容精致，身着burberry长外套，和老爸完全两个风格。后来碰到我说起见到她女儿，很时髦，他感慨道：She is all about fashion! 说女儿快毕业了，准备和妈妈去欧洲玩一趟，自己太忙走不开。我说这两年通胀厉害，前些时候我回中国，机票贵得烫手，最后买了转机两次的航班，一路累得不行。他附和说这也是他不去欧洲的原因，然后又补充一句：Europe is not my thing。

聊起通货膨胀，相互抱怨价格飞涨的牛肉后，我说我参加的健身房也涨价了，油价也在涨，去一趟的成本增加不少。他说他儿媳妇在一家连锁健身房做管理，他只是没时间去，如果我想转过去的话，可以给我介绍，有折扣。我表示感谢，说我现在有点跑不动了，在考虑取消会员，买个二手跑步机，下雨天就在家走走。

有天傍晚走过他家，他正好在邮箱边取信，笑着招呼我：Hi，XXX。怎么改到傍晚走路了？看到他车库外停着辆深色奔驰，我问是不是有客人上门。他说不是，奔驰是儿子的，每周二他带着妻子到他家吃饭，吃完一起Bible Study，是全家保持了二十多年的传统。

Bible Study是美华所说的“查经”，文本细读加上集体研讨，我听了暗叹：孔夫子说礼失而求之野，美国倒还保持着全家“念经”的传统。孔子学易韦编三绝，这二十多年下来，他家的圣经应该翻烂了不止一本？我让女儿读点古典名著都费劲，人家不仅让儿子女儿读经，还能让儿媳妇一起读……

这是信仰的力量？

过了一阵，有天把垃圾桶拖到前院，他和太太正好走过门前。他给我介绍，我说久仰，老听他说起你，今天始得一见，平时他走得好快，现在我看他为你放慢了脚步，真贴心……没想到太太说他病了，这两天刚开始由她陪着出来散步。老哥接着告诉我，因为血管阻塞做了手术，一开始什么也干不了，全靠太太，后来能在室内稍微动动，以后一定要控制饮食，但他坚信，过不了多久，他就会重新开始他的早晨三英里。

果然过了不久，在晨曦中我看到了一个瘦了一圈、但依然高大快速的身影。追上去打招呼，他的声音依然洪亮、乐观。说女儿毕业了，现在住在家里，和母亲去欧洲玩的事，暂时搁一搁，先歇一阵子，准备找本地市场营销方面的工作，她不着急，他也不催……

后来又有一阵没见到他，一个周六的上午撞见，我说好久不见，他说他前些时候咳嗽，没在意，继续走他的三英里，发烧几天后去看医生，已经是肺炎，现在抗生素吃了将近十天。我说我暑假带着女儿回中国，中途生病，咳了一个月才好，现在天冷下来，早上太阳出来后才出来走路。一边聊着，他一边打开邮箱，取出一个小包裹，笑道：肯定是我女儿的！

昨天黄昏时不冷不热，天朗气清草犹绿，最好的秋日。在小区慢跑了一圈经过他家，老哥正好走出来。看到车库外停着的Prius和奔驰，我开玩笑说：怎么Bible Study改到了周一？没想到他摇头说不是，儿媳妇外面有人了，儿子准备离婚，现在和他们住在一起。

美国很多州要求夫妻分居半年一年后，才可以办理离婚。我说it's so sad，还好他有你们在身边。他说儿子住在以前他那个房间，还好只有27岁，也没有孩子。

又聊了几句道别，他转身走回去，微暗的天色中，高大的身影，慢慢走向那个和他一般高、亮着光的白色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