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请保持秩序 ——读特伦斯·凯夫《如何阅读蒙田》(四)
对话
“对我来说,最富有成效和自然的锻炼心灵的方法是交谈。我发现这比其他行动更富有功效。这就是为什么,如果我被迫选择,我会选择失去视力,而不是失去听力与说话的能力。⋯⋯书本学习是虚弱的,令人厌倦的,它会让你变得冷漠。然而交谈既能教育你,也能锻炼你。如果我和一个强大的头脑,一个强硬的对手交谈,他会从两翼攻击我,让我左支右绌。他的思想点燃了我。嫉妒、骄傲、竞争促使我前进,使我超过自己的水平。和和气气在谈话中是最没劲的。”
也正因为如此,柏拉图的哲学都是通过对话的方式展现,对话是双向的,活生生的,你来我往的;书本是单向度的,灌输型的。后者令我们变得理智但冷漠。这就像教育的恰当目标是训练判断力而非记忆力一样,交谈倾向于前者,书本倾向于后者,原因在于判断力学不来,只能训练出来,这也是康德的观点

交谈绝不是闲谈,那种漫无目的的、八卦的、东家长李家短的闲谈不但是蒙田、也是厌倦对时间的荒废、渴望通过交谈获得某些知识、见解、共识、思想更新的我们所深恶痛绝的。“交谈”在我们这里更接近讨论或争论,以开放的形式讨论重要问题。
“在《随笔集》的语境中,交谈有更具体的意义。⋯⋯与争论或讨论不同,争论与讨论暗含了更多的正式哲学立场,而交谈则是两个心灵亲密的接触与交流。基于这种理解,最好的交谈是一种哲学,而交谈就是最好的哲学。”
“蒙田始终坚持重要的不是内容,而是谈话的行为(或艺术),这使得随笔中交谈的统一性显豁起来。他说:‘我不怎么在乎内容,所有观点都是同等的,哪个观点占据上风我是漠不关心的。’这种‘漠不关心’为所有可能的谈话主题敞开了大门,包括最肤浅的、最夸张的和自相矛盾的。在某些段落里,蒙田暗示了皮浪派的悬置判断,使用了‘平衡的尺度’的隐喻。同皮浪派一样,蒙田所描述的谈话是对真理的永恒追求,除了一个暂时性的结论,得不到任何结果,但也永不放弃对真的追逐。”
实施这一追求的途径就是蒙田所说的“秩序”——对交流中条理的要求,在公共议题的讨论中就是基于《罗伯特议事规程》的要求。中国人不会开会,这不是一个夸张的博人眼球的断言。我们的会议很多时候不是偏离了主题,毫无结论的一哄而散,就是诉诸嗓门、诉诸动机、渲染情感,或者没有原则和科学性的一团和气:“你说得对,他的也不完全错,那就再议吧。”《没有个性的人》中那场各界名流参与的盛会就是这类没有结论、尚需再议的活死人会议的典型。顺便说一句,《没有个性的人》是一部被严重低估的巨著——相比于《追忆似水年华》和《尤利西斯》而言。

“秩序”“条理”对于交流的条件性的地位是本质性的。“所谓条理,蒙田不是指中世纪经院哲学家按照亚里士多德的模式发展起来的逻辑,也不是指人文主义者提倡的新逻辑或‘辩证法’。事实上,他提起这些形式化的论证模式时都表现出不屑一顾。他所寻求的是对手头上各种事物之真相的一心一意的追求,排除各种困惑、纷扰和推诿。这就是为什么在对话中,双方都必须是‘强硬的斗士’,警觉、敏捷、对对方的一举一动都能做出反应。那么,‘秩序’某种程度上意味着‘适当’,即适当地调整心灵的关注力,使其注意到说话者的处境。就像在狩猎中:‘追逐过程中不断的奔跑和兴奋本身才是我们真正的猎物,如果我们做得不好,做得不恰当,那是不可原谅的,而如果没有打到猎物那则是另一回事。’”蒙田所说的条理是更高层次的,只有在《罗伯特议事规程》这些原则的基础上,我们才有资格说:“必须成为强硬的斗士。”
“同样,绝不应该允许气愤或骄傲的情绪污染谈话:它们容易转移话题,并创造虚假的意图。如果它们出现在一个对话者身上,另一个人必须意识到这一点并做出调整。然而,这些认知因素中最重要的是说话者对自己与对方相对能力的感知。苏格拉底会愉快地欢迎所有的反对和反驳,因为他对自己的能力有自信。但是我们中的大多数,如蒙田所说,则恰恰相反:越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就对对话者的批评越没有耐心;相反,越是傲慢地提出反对意见,我们就越不可能相信它们。”
“蒙田所说的‘对话’是一种实践,也是锻炼。它提供了认知锻炼,一种当人们相遇交谈时,理解自身以及他人话语的形式与意图的不断更新的锻炼。随笔是一种试图理解思维那迷宫般路径的练习,并试图把这些理解在社会交流活动中实施出来。因此交谈的模式与随笔的模式是高度一致的。⋯⋯蒙田鄙视知识与逻辑的自命不凡,正如蒙田鄙视愚蠢一样。蒙田对对话有很高的要求,因为对话浓缩了蒙田对语言该如何使用的所有观点:通过语言来思考,保持融贯和恰当,这是一个严格的领域,而且更毋庸置疑的是,与网球或形式逻辑不同,这个领域没有现成的规则手册。”
需要严格注意的是,“这个领域没有现成的规则手册”并不能否定《罗伯特议事规程》对于公共议题讨论的必要性、原则性和合理性。因为在这个领域,我们还是小学生,对于如何对话的理解和锻炼还差得很远。

为未来写作
“如果这些随笔值得评价,在我看来,它们不太适合普通而庸俗的人的口味,也不太适合稀有的杰出之人的口味,前者理解太少,后者则太过。这些文章应该在中间的领域找到自己的位置。”
不论这是蒙田的自嘲还是狡黠性的体现,作为读者的我们都会感到满意。我们不会承认自己的庸俗性——虽然庸俗性百分之百附着在身上——也不太敢自称杰出之人,于是堂而皇之地成为了《随笔集》最适合的读者。如果有一天我们中有人真地去读了这本书,这其中就再也不存在一丝一毫的讽刺性。
《随笔集》既不完全属于文学,也不完全属于哲学,它在二者之间游移不定。作者最后说:
“在我们的时代,人们已经可以看出进一步解读的框架了,即探索在蒙田写作中运用的认知策略。通过强调《随笔集》中记录思想的语言机制,我已经打开这一可能性的窗户。如果一个人以认知框架为参考来阅读他的书,那么我也展示了蒙田提出的具体问题——伦理、自我、交流和诠释——如何可能找到新的答案。如果蒙田试图向我们发送某种信号,一定是这种信息:如何构建一种既精确又灵活,心理上既精致又实用的思维工具。无论如何,无论《随笔集》走向何方,只要蒙田的著作还在继续激励读者发现能够利用其无与伦比的内容的全新方法,那么他对理想朋友的寻求,对懂得倾听的读者的寻求,便不会失败。”

这本小书提供的拓展阅读建议也十分值得参考。
对于把《随笔集》放在广阔的欧洲文化背景下来理解的读者,读与《随笔集)相关的重要著作,比直接读评论文章要更有帮助。在经典著作中,普鲁塔克的道德论文和塞涅卡的书信是很重要的,因为蒙田承认它们是首要的典范。除此之外,还可以加上西塞罗的哲学对话,比如《论义务》(关于政治和伦理问题)和《学园派哲学》(关于怀疑论思想)。作为人生-写作,《随笔集》应该与圣·奥古斯汀和卢梭的《忏梅录》一起阅读。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和帕斯卡的《思想录》在政治与道德的领域有重要的参考价值。笛卡尔的《谈谈方法》和洛克的《人类理解论》以不同的方式回应了蒙田的哲学思想。说英语的读者很可能想读培根的《随笔集》,而思考蒙田与莎士比亚的写作方法——虽然二者不同,但同属于一个时代——也是有收获的。从现代的视角来看,弗吉尼亚·伍尔夫关于蒙田的短文仍旧是新鲜和中肯的。
一不小心,从这本小书中,我们几乎要迈进蒙田的思想丛林。说几乎是因为,一切还尚未开始,一切才刚刚开始。
评价:4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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