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理解的“不理解”
在《哲学·科学·常识》一书中,陈嘉映教授认为科学理论要用数学语言来理解,这不是自然理解;自然理解用我们日常的自然语言,而其中的关键区别,就在于自然语言和理解是直观的。
最重要的例子就是惯性定律。陈嘉映说,我们推着小车匀速运动也是要用力的,而惯性定律却说不受力的物体会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他于是得出结论,惯性定律是对力的重新定义,好像牛顿是个不讲理的人。而且,他认为按照亚里士多德对力的定义,亚里士多德也是对的;两者都在自己的体系里对,但两个概念系统是两种不同的理解,用库恩的话说,不可通约。当然了,陈嘉映的意思还是对牛顿的新定律只有数学化、技术化的理解。
事情当然不是这样。其实面对中立的听众,牛顿和亚里士多德各有反常现象需要面对。
牛顿面对的反常现象陈嘉映已经举例子了,亚里士多德要面对的反常现象是射箭。亚里士多德认为物体在推或拉的外力的作用下才会运动,没有外力就会停止。那么离开弓弦的箭又是在什么力的支持下飞行的呢?据介绍,他的解释是:周围的空气挤向被箭排开的尾部真空,推着箭前进。现在我们知道他说的不对,若他说的对,降落伞将不能保护人,只会让人下落得更快。

其实这种理论的毛病并不是等到伽利略的时代才被发现。据介绍,公元六世纪就有学者菲洛彭诺斯反对亚里士多德的理论,他认为抛射体本身具有某种动力,推动物体前进,这叫冲力理论。这可以视为惯性定律的先声吧。
回头来说,在牛顿力学里,关于推小车的问题,不是直接用惯性定律解释,而是用它的一个推论:物体所受合力为零时保持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小车除了受到人的推力,还受到与运动方向相反的滚动摩擦力,两者抵消,合力为零。
如果说这里新定义了什么,那就是滚动摩擦力了。

与滚动摩擦力相比,滑动摩擦力更容易体会和理解。在冰面上玩过的都知道,像上图那样推着东西走,冰面上比地面上阻力小得多。想更直接地体会滑动摩擦力也很容易,你把手紧按住桌面,然后把手往前推,就能体会到摩擦力。
按旧的运动定律,要让箱子匀速运动,需要用力;而新的惯性定律推论说,当箱子受到的人的推力和摩擦阻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所受合力为零)时,箱子会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
古代的人不了解摩擦力,在现代,用滑动摩擦力和滚动摩擦力来解释推箱子和推小车已经很成功了,还要把惯性定律说成力的新定义,真让人很不理解(觉得不可思议)。
而如果像陈嘉映那样,说新旧两个说法都对,就得在旧定律的概念体系里不承认摩擦力,甚至把力这个概念等同于使劲。推车问题就是这样,说要想推着车匀速前进,必须使劲,不使劲它就会停下,这是完全正确的。
只不过,在日常语言中,除使劲之外的其他的力的说法也是有的。比如把一块砖立在地上,用另一块砖把它打倒,我们说后一块砖给了前一块砖一个力,这样说在日常语言里是完全正常的说法。这样一来,想要像陈嘉映那样说新旧运动定律都在自己的体系里正确,要把话说圆,还需要努力。
陈嘉映说数学并不直接有意义,这种说法也许来自希尔伯特的形式主义数学哲学。陈嘉映似乎想说,数学不直接有意义,物理离不开数学,因此物理也就不直接有意义。不管陈嘉映从中引申出的结论是否符合希尔伯特的意思,从数学哲学的一种来得出结论,然后当作定论,仍是不恰当的。尽管希尔伯特被誉为数学界的亚历山大大帝,但他的形式主义学派只是数学哲学中的一派。而且,在实际的数学研究或学习中,哲学问题可以暂时放下不管。
陈嘉映说数学理解不是自然理解,理由是自然理解依赖直观,而数学则不是这样。下面来看一下这种说法是否符合实际。
科朗与罗宾合著的《什么是数学》一书中第一章在列出算术基本规律后,给出了加法的直观基础。

而乘法的直观基础是这样的

而且,据叶峰教授介绍,希尔伯特发展有穷数学,也会把
1, 2, 3, 4,…等等解释为下面这样的竖线
|, ||, |||, ||||,…。
我们也可对这进行直观理解啊。
再比如,无限也是数学的研究对象,关于无限的理论中有一个看上去很反直觉的说法:三段很短的线段上点的个数与无限长的直线上点的个数相等,可这也能用下图直观地说明。

这里还要用一个很直观的原理:两集合的元素如果能形成一一对应,则两集合元素的个数相等。比如,电影院里的观众和座位如果一一对应,即每个人都坐下了而且只坐了一个座位没有多占,每个座位上也只坐了一个人而没有多的,那么观众人数和座位的个数就是相等的。
按照这个原理,如图三段线段上点的个数与无限长的直线上点的个数相等。
陈嘉映认为自然理解始终依赖直观,而数学推理丧失了直观,可在这里我们看到,直观明明就在的。
可以说,陈嘉映所追求的自然理解,科学家和数学家一直在做,学生们一直在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