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与侍臣们谈古论今 ——069 《明君与暴君:多面帝王朱元璋》
与侍臣谈古论今
中国历来就有“左史记言、右史记事”的传统,可见人的言与行都是非常重要的。作为抱负远大的开创之主,元璋的发言自然是值得我们细细关注的,他的谈话精神也值得我们仔细推敲,由此窥其一斑。

话说至正二十四年的一天,元璋听说诸功臣勋贵的家丁仆役等多有狗仗人势、横行不法的,于是他就专门把徐达、常遇春等人都招呼了来,对他们训诫道:“你等跟从孤起身于艰难之中,如今成此功勋,这难道是一朝一夕的努力换来的吗?最近孤听说你们家所畜养的那些家僮等人,大多有侍势骄恣、逾越礼法的行为,这种事必须要郑重对待、从重发落!这些小人无所忌惮,如果不及早惩治,将来一旦生出大的祸患,你等岂不是要受到他们的牵累吗?孤与尔等上下一心、共济大业,同心一德保全始终,当然不愿意看到这些事。所以孤今天才跟尔等说及此事,这就像治病一样,发现病灶就应该赶紧去根治,如果隐忍姑息,终将为其所害!”
显然,官员家属(包括下人)借势凌人、以权谋私造成社会不公,在权力相当不平等的专制社会是一个非常普遍也非常严重的问题。元璋就是要提醒臣下们注意,放纵家人可能最终受害的还是自己,也害了国家。
比如,一个最有名的前车之鉴就是《汉书》的作者、东汉初年的名士班固——班固当时依附煊赫一时的大将军窦宪,所以他也颇有权势;后来窦宪被扳倒,班固被牵连下狱,本来他罪不至死,结果却仍身受酷刑而死!原来处理此案的一位负责官员曾经受到过班固家下人的侮辱,所以才借机向班固打击报复。
当然,元璋不但是对于臣属们严格要求,其对于君王自身的言行也有一定的反思。有一次,他跟内臣们谈及三国的历史,其中专门提到“好汉子”孙权当着诸葛瑾儿子诸葛恪的面取笑其父的相貌一事,孙氏说诸葛瑾长了一张驴脸。元璋觉得孙权此言显然有失君王的体统,有“失君臣之道”,并由此得出结论说:“大抵君臣言动之际,不可不谨”【1】。不过,作为朱氏本人,能言却未必能行,有始却未必有终。
又有这年(1364)五月的一天,元璋退朝之后在白虎殿阅览《汉书》,侍臣宋濂、孔克仁等在侧。
过了一会儿,元璋问他们道:“汉朝的治道不能像(夏、商、周)三代那样纯正,这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由于“三代”过于久远,很多相关记载过于简略甚至不可靠,尤其是在古代,因而被越发理想化。
孔克仁回道:“这是汉家杂糅了王霸之道的缘故。”
元璋随即又问道:“那么谁要为此事承担责任呢?”
孔克仁回道:“汉高祖。”
可是没想到元璋却不同意这种观点,也许他是把自己当成了刘邦第二了,他认为身为创业之君的汉高祖“遭秦灭学之后、干戈战争之余,斯民憔悴,甫就苏息,礼乐之事固所未讲”;主要责任应该归咎于汉文帝刘恒,文帝虽然贤能,可他“逡巡未遑,遂使汉家之业终于如是”,白白错过了纯正治道的最佳机遇,这是刘恒的大过失。

最后,元璋又提到了周世宗柴荣。此人抱负远大、英果有为,且功业心极强、为政热情极高,常怀时不我待之心,并特以“唐太宗第二”自期。柴荣曾经大刀阔斧地进行各项改革,力除五代积弊;可是在他身死之后,国家政权却轻易地就被赵匡胤给颠覆了。
为此,元璋认为周世宗乃“无其时而为之者”,其为政过于操切了,而忽略了现实中的突出问题(大概就是指未能加强君主集权,从而导致赵匡胤能够篡权成功);尤其操劳太过,以至于英年早逝。
以史为鉴,加强君主集权以确保朱家天下,显然是元璋首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再有这年九月的一次,元璋坐于便殿之上,这时他突然向侍臣发问:“(后赵开国皇帝、出身低微)石勒、(前秦皇帝)苻坚,哪个更优秀一些呢?”
在旁的史官詹同回答道:“石勒虽不学,而豪爽脱略,料敌制胜,举无遗策;苻坚穷兵黩武,不量己力,淝水败后,身为俘虏。以此言之,石勒为优。”这有点以成败论英雄的意思。
但是元璋却不同意这种看法,他指出:石勒正当晋室初乱,没有遭遇强敌,所以他才容易成功;而苻坚时天下战争日久,互相争雄者都是势均力敌,所以很难轻易取胜。“亲履行阵、战胜攻克”的苻坚也许不及石勒,但“量能容物、不杀降附”方面石勒就不如苻坚,因此二者算是各有优长吧。
然而元璋的眼光还不止于此,石勒临死前仍未忍对居心叵测的侄子石虎痛下杀手,苻坚则是被自己一度宽待的部属慕容氏兄弟等人推翻的。为此,元璋总结说:石勒“聪察有余,而果断不足”,苻坚“聪敏不足,而宽厚有余”,他们其实都已先发现了祸乱的苗头,但都由于自己的“匹夫之勇、妇人之仁”而未能及时消除祸乱,以至于家族最终遭到夷灭,乃至后继无人。
这类问题都是元璋格外敏感、细加关注的,时刻警醒着他(比如说他会很自然地将文正类比石虎)。一旦他落实到行动中,就不难见出其人所不及的狠戾、决绝和果断,以及由此所制造出来的专制恐怖!没有无缘无故的权谋家,历来权谋家的手段、智术,除了自身的经验,也多是由读史而来,武则天作为一介女流也不例外。
元璋也是一个坚持独立思考、不迷信权威的人,起码这一点在他年轻时还是显得很可贵的。
话说至正二十五年正月的一天,元璋突然问詹同道:“孙武杀吴王二宠姬以教兵,这是真的假的?”连吴王的爱姬都敢杀(也被允许去杀),实际上孙武应该是想就此树立自己的绝对权威,以便在军中令行禁止。此举类似司马穰苴杀齐景公的宠臣庄贾。
对于主公的垂问,詹同答说:“此事记载于《史记》上,大概是真的吧!”
元璋又进一步问道:“吴国毕竟是个诸侯国,难道就没几个人给孙武作练兵之用吗?为什么非要找些宫人做试验呢,这算怎么回事!这是吴王阖闾的失计啊。再说孙武当时如果想证明自己的才能,又何必靠这几个女人呢?后来他教了吴王兵法,有什么取胜的例子吗?”
詹同答说:“《春秋》中记载了柏举之战,楚军大败,然后吴军乘胜杀入了郢都,这大概多是孙武的功劳吧。”
可是元璋却不以为然地说道:“未必吧!太宰嚭、伍子胥都本是楚人,他们长年呆在吴国,向楚王的报仇之心不是一天了。吴军之所以能够杀入郢都,这难道是孙武教兵的缘故吗?如果这真是孙武的功劳,那么之后秦军援楚,吴军为什么又会吃了败仗呢?尤其是孙武杀吴王二宠姬之事,肯定是司马迁的道听途说。至于《孙子兵法》十三篇,恐怕也不完全是孙武自己的心得吧,应该是有所师承才对。”
总之,元璋是比较倾向于怀疑司马迁的记载与孙武的军事才能的。还不止于此,有一次元璋还专门召集侍臣开了研讨会,讨论《孙子兵法》的问题。
有人说:“(孙)武之书,自易以及难,其法,先粗而后精。其言约而要,故叩之而不穷,求之而益隐。”这是说《孙子兵法》理论性很强。
又有人说:“(孙)武之术,其高者在于用常而知变,若实在彼则变而为虚,虚在此则变而为实。机妙莫测,此用武之权,千古不可易也。”这是说孙子倡导灵活机变。
还有的说:“(孙)武之术以诡道胜,至于终篇,而用间曰:‘计以情而生,情以间而得。’苟遇不可间之君,无可乘之隙,将何以得其情哉?”这是说兵法有一定的局限性。
总之人人莫衷一是、各持其说,但是在元璋看来:“(孙)武之书杂出于古之权书,特未纯耳”,其手段过于权术化,军事专业部分偏弱了;而孙武说“不仁之至,非胜之主”,仁义是一个君主取胜的必要条件,元璋觉得这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于是元璋又进一步说道:“像孙武的‘虚实变诈之说’,其实是很浅薄的;如果对方的军队是商汤、周武王的,那么不管什么‘虚实变诈’,也只有失败的命运。虚实变诈之所以取胜,得逞一时,就是因为对方不是王者之师……用仁者无敌,恃术者必亡。不过孙武的某些言论也是相互矛盾的,此兵法必有所授,即便是孙武本人的军事实践也未必全如他的言论。”
当然,朱氏的言论不过是一家之言而已,甚至可能都不是发自其本心的,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毕竟是当政者的特色。
【1】《明太祖实录》卷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