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无声的尖叫》——5一个傻子歌王
新书《无声的尖叫》——5一个傻子歌王
一个人像个枯死的树桩,不声不响地立在那里,睁着一只眼,抬头看天,看天上云,或者看山,看雾,看风,无忧无虑,面无表情。忽而,那张脸又眉开眼笑了,是那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嘻嘻哈哈,笑得像个弥勒佛。
一张纸,洁白如雪,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绕着灯火飞来飞去。
一只蜗牛,在墙壁上爬了爬,爬呀爬,留下了一条亮亮的银白的线。曲曲弯弯,那是生命的轨迹,还得逆着光看,虽然小小的,似有若无,但到底还是有。
一只小壁虎,顺着墙角往上爬。冷不丁地,一条蛇从草丛里蹿出,咬住了小壁虎的尾巴,小壁虎奋力挣扎,逃走了,留下了一条断尾巴,微微摇摆。
这就是了,这就是那个傻子了,小小山村里的傻子。他就像一张白纸上的一个黑点,远远看去,那是一个黑色的斑点,又像黑纸上的一个白点,那是一只悬在夜空中的眼。
傻子姓什么叫什么,没人在意,也没人记得。他好像压根儿就没名字,傻子就是他的名字,大名也是,小名也是,就连绰号只怕也是。人们傻子傻子地叫,他就一声一声地回答,人们叫三声,他就答应三声,小孩子叫十声八声,他就答应十声八声,偶尔也会裂开嘴笑笑,傻里傻气,露出一口还算洁白的牙齿,神情看起,却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透明,纯净,叫人心扯扯地疼。
早年,当我还是个孩子,村子还叫望江观,确实有那么一个人,飘飘荡荡,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归宿。渐渐地,我长大成人了,村子也更名改姓叫长岭了,东西南北走一走,北京广州兜一圈,物是人非,就再也没见过那个人了。

那个傻子,他还活着么?
那时,总是未闻其人,先闻其声。傻子的歌声,在小小乡村奏响乡村小夜曲,一阵一阵,回荡在山谷里。那歌声好比一面鲜艳无比的红旗,插在高高的山顶,照亮我们耳朵的同时,也照亮我们的眼睛。不消多说,那多半是那些闲极无聊的人,又在逗弄那个傻子。
傻子,你唱个歌吧!那些闲人嬉笑着对傻子说。
嗯嗯,不唱。
你就唱一个吧,你唱歌可好听了。他们挤眉弄眼地说。
嗯嗯,不唱,没有好东西吃不唱。
如果有糖果,你唱么?有人坏笑,摸摸口袋,摸出一张纸,然后低头捡了一个小石头包在纸里,准备拿这样的“糖果”来诱惑傻子唱歌。
真的吗?傻子眼里有了光,酷似黑暗中红红的烟头,闪了闪,亮了亮。
真的,真的,一些人附和着说。
可不能像上次一样糊弄我,害得我牙齿都掉了好几颗。
不会,不会,真的,这次是真的。有几个人捂着嘴笑,露出黄黄的牙。
那我唱歌,你得给糖吃。傻子摸摸后脑勺,想了想说。
然而,这一次也不例外,傻子唱了歌,还是没吃到糖果。纸里面包的小石头,他看也不看就往嘴里塞,牙齿一使劲,咯嘣一声,牙齿又掉了一颗,满嘴鲜血。傻子捂着嘴巴,哇哇怪叫,那些半大小子嘻嘻哈哈,手舞足蹈,快活得不得了。傻子追过来算账,要他们赔他牙齿,还要吃真正的糖果,坏小子们撒丫子,鸟兽散了,一阵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傻子傻傻地站在那,就像被人踹了一脚的枯树桩。
傻子呆呆地站在那,就像一张白纸被滴了一滴墨。
傻子站在纯净的天空下,歪着脑袋,无言无语,就像一只蜗牛在思考问题,就像一只小壁虎在寻找自己的尾巴。在梦里,傻子是一个木头人,咀嚼空气,也啃咬悲伤。
那时,傻子大约三十几岁吧,跟随老爹一起生活。他的头顶有一块银钱大小的头发没有了,就像是绿洲里的一块袖珍沙漠,倒是下巴上的胡子茂密如森林。傻子整个人有点儿矮,有点儿胖,穿着破衣烂衫,有时候脚上穿一双鞋,露出几个脚趾头在外面晒太阳,沐浴月光,或者乘凉。有时他打着赤脚,无论春夏秋冬,都没见他穿过袜子,要不,怎么说是个傻子呢。
傻子有一副好嗓子,记性也不赖,跟着电视机录音机唱歌,新歌没几天就学会了,孤独的时候,寂寞的时候,无聊的时候,被人逗弄的时候,他就会唱歌。那可以说是走到哪里唱到哪里,即便是肩挑背驮,也不例外。只要傻子想唱,他就会把自己的歌声撒得到处都是。到田里掰玉米棒子,傻子在唱歌;去割麦子,傻子在唱歌;去挑水,傻子在唱歌;去割猪草,傻子在唱歌;去砍柴,傻子在唱歌……
傻子有一把子好力气,为人倒也不坏,常常帮人干活,多半是肩挑背驮的重活。比如说买一袋化肥,有人只要招呼一声,他就一口气帮你背到家了;比如说扛树,你只要说一声,他就吭哧吭哧帮你扛到院子里了。好心肠的人家会做一桌子好茶饭招待他,家境不太好的人家呢,也会给些花生或者橘子什么的答谢他,他呢,一律照单全收,也不说谢谢,嘻嘻哈哈,然后唱着歌儿回自己的家。
依稀记得傻子唱的歌,唱得最多的是《纤夫的爱》,我似乎是通过傻子的嘴巴,学会当时还很流行的那首歌的。周围的半大小子总是捉弄他,然而我却一次也没有。我想,其实傻子不傻,那些把傻子当成傻子的人,那才是真的傻子。傻子只是茶壶里煮饺子,有话说不出,或者说他就像个孩子,虽然人已经步入中年了,然而心还是个孩子,他想尖叫,但是无声。
傻子如果还活着,只怕也五六十岁了吧,那就希望他依然在唱歌,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唱歌。他唱他自己的歌,唱给即将消失的乡村听,唱给风听,唱给水听,唱给山谷听,唱给鸟儿听,唱给自己听,唱给那一茬一茬的半大小子听,唱给流金岁月听……
傻子如果死了,埋在了土里,变成了一个“土馒头”,那就祝福他含笑九泉,我依然希望他唱歌。在另一世界,他不是傻子,他是歌手,他是歌唱家,他是歌王,他的听众应该会有很多很多,黑压压的一大片,茂密如森林,他甚至有自己的粉丝……
落日西沉,残阳如血。偶尔翻晒记忆,在繁星满天的夏夜,隐隐约约,我又听到了傻子如泣如诉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