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与上山
小夜
在我们这儿,丧葬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小夜”、“大夜”、“上山”,三个阶段分别对应着三天。“小夜”是死去后的第二个夜晚。因为逝者去世后,还需要诸多准备,例如联系作法的道士、下厨的厨师等,还得等道士们把该准备的准备好(作法的器具)后才能开始“小夜”,这需要一天的时间,甚至更久。“小夜”是丧葬中的小仪式;“大夜”是大仪式,在大夜,道士与“孝子”们要一整晚不睡。参与“小夜”与“大夜”,统称为“坐夜”(坐夜不一定包括跟着道士参与敬拜等礼仪)。第三天就是埋葬了,这一过程被称为“上山”。
我作为侄子参与了小夜。
小夜这场仪式的核心就在于“撑户”。我不太清楚方言的“chen hu”是否就是汉字的“撑户”,但也有可能是“抻”,因为我们确实会说“帮我抻下衣服”。不过即使翻译成书面语“撑户”或“抻户”,也没法从字面上理解它与这场仪式的关系,因为不知道“hu”是什么字。
灵堂设置在堂屋,即“天地国亲师”位摆放的屋。棺材摆放在堂屋中间,逝者的头对着“天地国亲师”位,脚对着堂屋大门。在脚那头,道士放置了一张桌子,摆放神仙画像,桌子上还摆上着用以焚香、烧纸的器具。堂屋四周也都挂满了神仙图。在堂屋屋外,与屋内的神仙图相对应着,也摆放上了一张桌子,挂上了神仙图,也有对应的器具。在仪式开始之前,也就是我们吃过晚饭后(大概在六点半),道士领着逝者的子、女先是在堂屋唱词,敲锣、小钹,吹唢呐,随后来到了屋外边的神仙图处继续吟唱。
我听不太懂道士们唱的是什么,但他们的确是在吟唱,有调子,而非宣读。我也确信我们说的是同一种方言,不过在唱到逝者的居住地时,他们唱得倒是非常清楚。负责唱的道士应该是整个“道士”队伍里的核心,也是礼仪的操控者,他有专门的服装,服装类似于林正英穿的黑色道士服,其他人则没有这套服装或没穿,有时候他会单独唱一段,在他停顿期间,另外几位来一段小钹、唢呐、鼓;有时候是他一边唱另外几位用乐器合奏。
“小夜”,从字面上来看就是晚上才能进行的仪式。能参与“小夜”的仪式的,都是晚辈(当然,如果你是亲朋好友,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他们敬拜也算某种参与),多是儿女辈,即比逝者低一辈的亲属。但是,孙辈也能参与。
大概在七点左右,“撑户”开始了。如果说“小夜”以六点半开始的那段仪式作为开场,那撑户就是仪式的核心。撑户之所以是整个丧葬仪式的正式开始,在于“孝子”们在丧礼期间第一次披麻戴孝。在六点半那段仪式中,子、女穿的是平常的衣服,也仅有逝者的子、女才能参与。在撑户的时候,侄辈和外甥辈、直系的孙辈会参与进来。“孝子”是这些要参与撑户的人的统称。先是“督管”呼喊参与撑户的人来堂屋灵位处集合。我也不太清楚这“督管”是否就是书面语的督管,在我们这里,无论红白事,都有一位处于管理中心的管理者,由他来处理所有的事物。他必须分好工,谁去放鞭炮、谁送茶水、什么时候吃饭等,也管理财政,由他发工钱(象征性地,因为毕竟工钱是这家主人的)。客人来了他也得呼喊一声,“来客了,上茶上烟”。总之一切事物都要有督管的命令才能进行。我总觉“都管”更适合一点,毕竟他什么都管,而且在方言中“du”与“dou”的发音很相似。我们站成了两排,在排位上有些讲究。最前面的是直系亲属,儿子、女儿,儿媳妇、女婿。如果逝者有长子的话,长子在先,然后再是其他人。如果没有长子,排第一位的是长女。儿子在前,各种意义上的,也就是说,女婿作为半个儿子在站位上是前于女儿的。孝布分为好几种,从颜色来分类的话有白、红两种。儿女辈的孝布都是白色的,孙辈的孝布是红的。如果抛开颜色的区别的话,“孝子”们都会在肩上披一块布(白的或者红的)。儿女辈会在头上戴上白色的长条布带,把这条布带在头上绕一圈,在脑后系上。孙辈则没有头巾。还有绕在手臂上的手巾,孙辈是红的,儿女辈是白的。佩戴手巾说明佩戴者与逝者血缘关系没那么近,比如如果是我爷爷的妈妈去世了,或者某位爷爷的堂兄弟去世了,我会获得一条红手巾。同辈和长辈不参与撑户,但是兄弟姐妹们也可以披着白色的孝布、戴着头巾。
按照有经验者的说法,撑户就是发孝布。而孝子需要在剩余的两天中,只要是在逝者家里,就得披上孝布。这不意味着当督管在喊我们的时候,我们就能排队,立刻领到孝布,得参与一项仪式后才能获得。我们先是按顺序排好了位置(实际上只有儿子、女儿有排序上的规矩),但像孙辈、侄辈在排序上就随意些,站在逝者的子女后面就行。排好后,道士就会开始他们的吟唱与弹奏。在这个过程中,除了系孝布,孝子们只需要做五件事,站立、跪下、鞠躬、磕头,还有一件事得等会再说。我们先是站着,等道士告诉前面的儿女应该跪下了,他们就跪下,我们也就随着跪下。他们起身,我们起身,总之,道士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得做什么。在第二轮我们跪下的时候,道士拿起一瓶白酒发给第一位孝子,要求我们依次往地上滴三滴酒,从前面往后传,这就是第五件事。所有人滴完后,我们再起身,等会儿又跪下,循环站立、跪下、鞠躬、磕头。
孝布是由专门指派的人员裁剪的(在尺码方面会有规定,但我没有询问),也由这裁剪的人发下来。发孝布的时候,我们都是跪着的。发孝布的人从前往后发,先是儿子。儿子并非以我们那样的方式戴上头巾(我们是让头巾绕脑袋一圈,系在脑后),头巾的一头在前额(免得遮住视野),另一头披在身后,有些类似于超长的大背头,但没有露出额头。然后儿子会戴上由几根竹条制成的帽子,竹条被白纸包裹着,帽子中空。用竹帽子压住这片头巾,防止它掉落。只有儿子才会这样佩戴头巾和佩戴帽子,包括那些小一点的儿子,长子的帽子会更长。女婿和其他孝子一样没有帽子。发孝布的人还要帮孝子们披上孝布,打上结。不过头巾是我们自己围上的,他们说这样能带来好运。孝布的使用有所限制,最大的限制就是不能穿戴到别人家,当然也不能进自己家。这里不能有任何疏忽,因为如果不按着指令行事,或者触碰了什么禁忌,就会不太“干净”,会受到惩罚(属灵意义上的)。
在披上孝布后,跟随指令,我们都站了起来。然后再是几次跪下、鞠躬,就结束了撑户。整个仪式大概持续了20分钟,结束的时候是七点半。弄完这一切,我脱下了孝布,把它放在了窗户栏杆上。我独自走回家,只有在拐弯处才有路灯。在一个下坡处,我往东北方向望了一眼,一轮饱满的血月正在上升。
上山
2020年7月7日清晨,5点,我被父亲叫醒去看前晚许诺过要去看的葬礼。早起让我颇有难受,我睡得太迟了。等骑车到坪上被告知棺材已经开始上山了,于是快步赶到离那户人家还有几百米距离的岔路口。
我和父亲到岔路边时,还没到七点。七月份一直在下雨,我穿着洞洞鞋,沾了一脚泥巴。那户人家地势较岔路口高,沿着路往上走,路边燃烧着这两天燃放的鞭炮废料,偶然会有哑炮“嘣”一下。抬头往上看就能够看到送葬的队伍,埋葬地点在那户人家的后山上,从他家出发,往后走两步就到了上山的羊肠小道,泥巴路上全是人践踏的脚印。我和父亲来迟了,并没有看到灵柩是如何被抬柩人安上绳索以及它如何从堂屋被运出来。乐队断断续续演奏着。无论喜事丧事,都会有乐队,尽管乐队所奏的乐曲颇为随意。丧事同喜事不同,丧事传统因素多一些。我们将乐队称为“洋鼓洋号”,暗示着外来的传统,至于这传统从何时兴起不得而知。丧事比喜事多一门,有专门安慰灵魂、处理死人事物的道士或者僧人。道士们也有自己的乐器,特别是在“大夜”,道士们会有一套完整的仪式整夜吹拉弹唱,一般而言,孝子会跟随道士一整夜不睡,一些直系亲属也会不睡守在灵堂,我们称为“坐夜”。但是,送葬时没有看见道士,仅仅有“洋鼓洋号”跟随着。在送葬队伍后面的是亲朋好友,多是村里面的老人,我和父亲赶过去随在最后面。有专人保管鞭炮,他与队伍一起,时不时点燃一条,扔在队伍两边。
我跟随着人群沿着石阶上了山,到了第一个小平台停下了。雨中途小了一些,实际上,雨天和陡坡皆不是观察送丧的好条件,一来给抬柩人些许压力,山高路滑;一来缺少一些观赏性。抬柩人一共有十二个,一头六个。整个灵柩是轿式结构,由两根长木棒绑在棺材的两边,在长木棒的尽头有一根木棒横着,在由横着的木棒的两头用绳索接了两根人抬棺材的木棒。一边的四个人抬着木棒,另外的两个人应该是扶着两边,防止出了意外或者在上坡时使劲。整个棺材被红布包裹着,红布上面有花纹,在其侧面可见一只凤凰,绑在棺材两边的木棒的两头也是红色的。

整个队伍都停在小平台上,并非是因为抬柩人需要休息,而是他们在“嬉戏”。这就是埋葬死人最具有观赏性的一部分,抬柩人分为对立的两组:前面的一组,后面的一组,两组人抬着棺材互相冲挤对面,直到将对方挤退。这种“嬉戏”过程不会事先挑选地点,有时候会在平地上,有时候会在有点陡的小坡路上,有时候会在上坎的时候,大概随着抬柩人的意愿。大概在七点十分,抬柩人已经摆好了阵势,在一个略微有坡度的平台上,两边分别是六位抬柩人,由四名抬柩人抬着棺材,另外两个人跪在地面上用身子抵住棺材两旁的长木棒。角力的过程中,乐队会专门为角力而演奏,同时抬柩人会不断地吼叫为己方增加气势,胜负往往就在一次蓄力拉扯的过程中。小平台的角力断断续续进行了几次,每次开始时,力量都会往一方倾斜,但是最后都是以僵持而收场。天气和地势对“嬉戏”有所影响,下雨天会比晴天更加消耗抬柩人的力气,地势平坦有利于公平竞争,陡峭的地势增加了些许危险性。
小平台短暂的暂停之后,队伍继续向上。棺材依旧是第一梯队。在村里,老人多会提前为自己准备棺材,将棺材放置家里,有的老人会同儿女商量自己埋在哪里,选址将涉及老人的心愿、前人的选址、风水等问题。这家将埋葬地选在半山腰,地势越来越陡峭,加上路滑,整个队伍行进很慢。后山有些地方很久没人过来,故而这些地方已经不能够过人了,有人在最面前为队伍开路,用刀砍树枝、杂草。
整支队伍到达目的地快到了八点,墓穴已经提前挖好。挖墓穴应该也是有些特定的规定。抬柩人到了墓穴前面,又再来了两次“嬉戏”,最后化为轻松的推搡。在八点四十左右,开始正式下葬。
在棺材下土期间,长子或者长女是最主要的人物,他们需要在棺材上放声大哭,对逝者做最后的告别。做完这一套之后,就可以掩土了,最后形成一个小土包。
下山时,已经到了九点,我在沟渠里清洗了鞋上的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