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与服饰 | 第1期:安妮·埃尔诺的衣橱——美、爱与时间
自传性写作在各国文学中都有悠久的传统,近些年更被称为“属于时代的文体”,其代表人物之一安妮·埃尔诺于202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最新出版的《鲤·写下她自己》力图透过文学的视角,见证一个在女性的“说和写”中铺开的时代。在主题讨论板块,我们邀请了九位女作者,请她们就女性的自传性写作发表各自的看法,其中包括作家、译者栾颖新。她以《安妮·埃尔诺的衣橱——美、爱与时间》一文梳理埃尔诺作品中有关服饰的细节,探讨与身体有关的写作如何带来爱与自由。
以本文开篇,我们将推出“女作家与服饰”专题,敬请关注。
——《鲤》编辑部
安妮·埃尔诺的衣橱——美、爱与时间
文 / 栾颖新
2022年秋天,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获诺贝尔文学奖,成为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女性作家。在法国,她的作品绝非“小众”。她获得诺奖也并非“爆冷门”。1984年,埃尔诺凭《一个男人的位置》获勒诺多文学奖。2008年,她凭《悠悠岁月》获玛格丽特·杜拉斯奖。2017年,她凭全部作品获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奖。然而,诺贝尔文学奖确实让埃尔诺更多地出现在媒体报道中,她的形象以照片和视频的形式出现。她也在获奖后频繁被邀请参加广播节目、作品朗读会、电影放映、对谈等活动。
2022年12月7日,埃尔诺在瑞典学院发表演讲。她穿了一件混合了白色、米色、亮橙色和浅棕色波浪形条纹的衬衫和一件黑色立领短外套。衬衫的布料似乎由带金属质感,与外套上的金色纽扣呼应。这件衬衣看着眼熟,似乎是法国品牌agnès b. 2022年的秋冬款,我逛街时见过。我去品牌的官网查了一下,果然是。因为认出了这件衬衫,我开始关注埃尔诺在书中描写的与衣服有关的片段,通过她的文字想象她的衣橱。
1.埃尔诺穿agnès b.
埃尔诺似乎是agnès b.的忠实顾客。2023年2月5日,埃尔诺在拉博埃西学院(Institut La Boétie)成立大会的揭幕式上演讲,身着湖蓝色羊绒按扣开衫。这种开衫是agnès b.品牌创始人阿涅斯·特鲁布莱(Agnès Troublé)1979年设计的,是该品牌的经典款和畅销款,有多种材质和各种颜色。2023年3月20日,法国国家图书馆举办埃尔诺作品朗读会,由法兰西喜剧院女演员弗朗索瓦丝·吉拉尔(Françoise Gillard)朗读《空柜》(Les Armoires Vides)节选。埃尔诺在朗读开始之前说了几句,简要介绍了她把手稿捐给法国国家图书馆的缘起。那天她穿一件系腰带的黑色中长款大衣,这一款我也在agnès b.的店里见过。她肩背的那款方方正正的带拉链的墨绿色皮包是特鲁布莱以相机包为灵感设计的。她脚上带拉链的平底短靴名叫布鲁克林靴。这两款都是agnès b.店里一直买得到的经典款。
agnès b.品牌丝毫没有宣传诺奖得主穿自家衣服这件事,毕竟名人穿agnès b.也不是一件新鲜事。在很多电影中都能看到agnès b.的服装,比如在法国导演阿涅斯·瓦尔达的电影《功夫大师》(1988年)中,简·铂金和塞尔日·甘斯布的女儿夏洛特·甘斯布就穿了一件灰色棉质按扣开衫。2022年5月至2024年1月任法国总理的伊丽莎白·博尔内(Elisabeth Borne)因使用法国宪法第49.3条绕过议会、强行推行不受民众欢迎的退休改革而频繁出现在新闻中。她也常穿这款按扣开衫,而且有很多件不同颜色的。这件事让我意识到:同一款衣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产生的效果很不一样,比衣服更重要的是人本身。
埃尔诺多次在书中写她买衣服的经历和心情。在1993年出版的《外部日记》(Journal du dehors)中,埃尔诺写她在奥斯曼大街的百货公司里因为不断燃起又熄灭的物欲而感到沉重。“仿佛被色彩和形状攻击的猎物,被这些鲜活的、数不尽的可以穿在身上的东西撕碎了。”从百货公司出来后,走在下过雨的街上,她意识到:“说到底,既不需要毛衣,也不需要连衣裙,什么都不需要。”埃尔诺住在巴黎西北郊的塞尔吉,她在《外部日记》和《外面的生活》中写过她乘坐城际轨道交通快线A线到巴黎市区。从A线的欧贝尔站下车,很快就能走到奥斯曼大街。她去那里的百货公司显得十分合理。埃尔诺写出了很多人都有过的体验:在商场里疯狂地寻找一条适合自己的、完美的牛仔裤;冬季打折期间本来什么也没想买,进了百货公司就开始想买大衣和衬衫;觉得看中的衣服跟已经有的衣服完全不一样,永远都不一样。
2.爱与衣服的联系
衣服对于埃尔诺而言是什么呢?她在不同的阶段给出过不同的答案。在1992年出版的《简单的激情》中,埃尔诺写了她与一位已婚苏联外交官交往的经历。他们1988年秋天认识,此后时不时见面。埃尔诺等他打来电话,确定下次他去她家的时间。等待下次约会的时间让她感到既痛苦又幸福。“除了他在的时候,唯一幸福的时刻就是那些我买新连衣裙、耳环和过膝丝袜以及在家里对着镜子试穿这些东西的时刻。”她希望自己每次跟那个名字被缩写为A.的男人见面时穿的都是不重样的衣服。“在他离开之前,他看我的新衬衫或新高跟鞋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然后这些东西就被扔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我知道如果他对别的女人产生了新的欲望,那么这些新衣服也没什么用。但是穿一身他已经见过的衣服出现在他面前,在我看来是一件错事,说明我在试图把跟他在一起的关系推向完美的努力过程中松懈了。”正如她所写的那样:不论是在爱中,还是在写作中,都追求完美。
《简单的激情》是对这段与A.的关系的叙述,而埃尔诺在2000年初重读对应这段关系的年份的日记时,发现日记中有与《简单的激情》不同的“真相”。她决定出版这些日记,于是就有了2001年出版的《迷失自我》。在1988年10月的日记中她写道:“或许需要提及这种一直存在的在爱与无法满足的想买衣服的欲望之间的联系(虽然我怀疑衣服对欲望不起作用)。84年[1]也是这样,当时我不停地买半裙、毛衣、连衣裙等等,完全不看价钱。不惜一切。”为了参加一次这个男人也会出席的苏联使馆午宴,埃尔诺精心选择了如下物件:“黑色西装外套、绿色衬衫以及那条我做爱时也不会摘下的珍珠项链(如果他在席间能看到的话)。”在一次等待的过程中,她决定出门去买伏特加,“或许还要买一条‘时髦的’紧身短裙(反正我知道她妻子不会穿)。”她花重金买包,“我合上了我的包(1500法郎,就为了讨他喜欢——我还能更疯吗?)”。[2]在参加另一次使馆举办的活动之前,埃尔诺去购物。“买了一套黑色针织套装,好极了:在使馆要让他觉得我是最美的。”
埃尔诺在与这个男人的关系里不看价钱地买衣服,但这与一般的“购物狂”行为截然不同,因为她十分清醒,她自知有能力这样做。“我拥有能够经历这一切的时间和自由。”她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小女孩。她在《相片之用》中写到她小时候衣服很少,“穿一件新衣服都是一件大事”,因为把衣服弄坏了被母亲说“这孩子真不会算计”。她在访谈录《真正的地点》(Le vrai lieu)中坦言:“我童年和青年时代的梦想是去巴黎。你意识到没有,我20岁之前都没去过巴黎!”在此之前,去诺曼底的大城市鲁昂都是“特别的日子”。她在《被冻结的女人》(La femme gelée)中写她母亲偶尔会带她去鲁昂,她们上午逛春天百货和不二价超市,下午去教堂。她母亲带她去餐馆吃饭,结账时说:“你不用操心,我们今天富有。”在《外面的生活》的开篇,埃尔诺在1993年5月18日去巴黎的春天百货。这时的春天百货已经没有特别的意义,她只是去圣罗兰专柜买丝袜。
1989年,A. 离开法国。埃尔诺面对衣服的心情发生了变化。“我看着这些我曾经为一个男人买的衬衫和鞋子。它们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衣服,只是时髦而已。有可能在不是为了某人、不是为了促进爱的情况下想买这些东西或任何东西吗?我需要一个披肩,最近冷极了,‘他看不到了’。”对于这个问题,埃尔诺在《外部日记》里间接地给出了回答。同样是在1989年,埃尔诺在乘坐城际交通轨道快线时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在拆刚买的东西。“衬衣、耳环。她看着它们,抚摸它们。常能看到的场景。因拥有美的物品感到幸福,对美的渴望实现了。与物品的联系如此动人。”
A. 的离开也改变了埃尔诺对内衣的态度。“经过内衣店时,我转过头不看。”而这件事带给埃尔诺的影响似乎在她写完《简单的激情》以后消散了。1991年,她在经过圣父街时重新开始逛内衣店。她在《外部日记》中写道:“Sabbia Rosa内衣店:到处都是糖果、印度洋上的日出和莫奈花园里的花一般的色调的丝绸。毫无色情感,远不是色情感,只是美、脆弱和轻盈。”“想自己身上有这样的美,就跟想呼吸干净的空气一样正当。”“男人们应该穿丝质内衣,给我们一些在他们身上发现并触摸这种温柔与脆弱的快乐。”
3.隐形眼镜与“想象中的身体”
A.离开法国后,认真穿衣是埃尔诺让自己不要陷入抑郁和开始喝酒的防线。“我尽力得体地穿衣和化妆,戴隐形眼镜,而不是眼镜。”如果不是埃尔诺多次写过她近视,我们几乎不会想到这件事,因为埃尔诺在绝大部分照片中都不戴眼镜。近年来,埃尔诺在多本书中逐渐公开她以往的私人照片。在2011年出版的主要作品选集《书写人生》(Écrire la vie)的开篇,在近100页的篇幅里,埃尔诺从童年到老年的照片与她相应时期的私人日记节选并行,是为“照片日记”。2022年夏天,《莱尔纳手册》(Cahier de l'Herne)推出了埃尔诺特辑。这本书也收录了大量埃尔诺的照片,尤其是她在国外旅行和参加文学活动时的照片。2022年底出版的《回到伊沃托》[3]增补版收录了埃尔诺青年时代的照片。她极少的几张戴眼镜的照片(包括一张证件照)主要集中在她上大学之前在伊沃托生活的时期。在埃尔诺开始戴隐形眼镜之后,她唯一一张戴眼镜的照片收录于《莱尔纳手册》。照片是2006年在北京拍的,当时她受法国使馆邀请到北京和上海。而埃尔诺开始戴隐形眼镜的契机是她在1963年的堕胎经历,当时堕胎尚未合法化。在叙述堕胎经历的《事件》的末尾,她费尽力气,终于得以堕胎并回归她想过的生活,她写道:“我剪掉了长发,不再戴眼镜,而是戴隐形眼镜。把隐形眼镜放在眼睛里,我在看来就跟把隔膜放到阴道尽头一样难。”
这些埃尔诺公开的私人照片让我理解了她在《悠悠岁月》中通过描写照片来呈现时代特征的写法。她保留了这么多照片,从童年、青年时代开始,一直到最近。这些照片上的她都很美,她穿的衣服都很适合她。在读《一个女孩的回忆》和《被冻住的女人》之前,我没有想到她在十几岁时曾为自己的外表感到困扰。她在《被冻住的女人》中写道:“我仍在寻找那个想象中的身体的影子,那个在青春期就开始在我面前起舞的影子,苗条且比例均匀的身体,性感的胸部,温柔、神秘、顽皮又圣母的脸庞,我要把自己放在哪儿呢,要选择这些面具中的哪一个呢?不惜一切代价达成这种身体。”“我花费一部分精力给自己打造出一个吸引人的形象。”她那时觉得自己“有点胖并且太高了”。她分别经历过暴食和节食,她在《书写人生》的“照片日记”中写她当时“执迷于不要发胖”。在《被冻住的女人》中她精准地描写了身体被异化的状态:“身体无时无刻不处在监控之下,被禁锢,猛烈地碎成了一堆碎片,眼睛、皮肤、头发,要逐一收拾以期达到完美。”这种否定自我身体的状态似乎在埃尔诺二十多岁时结束了,她在叙述青年时代以后的经历时没有再提及为身体苦恼的事。
4.做爱后的衣服组成静物画
如果说我们在读《简单的激情》时只能凭借埃尔诺的文字描写想象她买了什么衣服,《相片之用》则让我们直接地看到埃尔诺的衣服、鞋子,还有她当时的情人马克·马力的衣服和鞋子。这本书展现了14张埃尔诺和她的情人做爱之后散落在地上的衣服的照片。他们商量好不改变衣服的位置,直接拍照,在照片冲洗好之后一起看,然后分别对着照片写一段文字。这种保留做爱后留下的痕迹的想法,埃尔诺很久之前就有。在《简单的激情》中,埃尔诺写道:“他一离开,极大的疲惫感让我动弹不得。我没有立刻收拾。我欣赏那些玻璃杯、留着剩菜的盘子、满的烟灰缸、散落在走廊里的衣服和内衣、卧室、垂在地面上的床单。我想把这种无序原样保存下来,在这种无序中每一件物品都意味着一个动作、一个时刻,它们组成了一幅画。而这幅画的力量和痛苦对我来说是美术馆中的任何一幅画都达不到的。”
十多年后,埃尔诺通过摄影的方式保存下了这种无序状态。在《相片之用》的开篇,埃尔诺写:“我自问为什么没有早点有把这一切拍下来的想法。为什么我之前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个男人提议过。”她意识到:“或许我只能跟这个男人、在这个时期这样做。”这个特殊的时期是2003年初,埃尔诺刚确诊乳腺癌,她将要开始化疗和手术。她还不知道她的肿瘤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在得知自己得了乳腺癌以后,埃尔诺给市政厅打电话想买一块墓地,工作人员告诉她七十岁以下不能买。她决定去买衣服。“我买了两双鞋和两件羊绒衫,边买边觉得花了很大一笔钱。在我这种情况下,这没什么用——可是钱也没什么用。”她又一次不再在意衣服的价钱,可是这种不在乎跟之前和A.在一起的时候不一样。“我们被欲望所迫把衣服扔在一边,不管衣服是不是会被弄坏和弄脏,不在乎它们的商品价值:暂时什么都不算计。它们已经起到了引诱的作用……”在死亡面前,衣服的价钱当然不重要。
在这段关系和这段通过摄影而推进的写作实验中,死亡的威胁一直存在。“我当时想:‘我应当活在癌症之上。’”她也思考死亡:“当我看我们的照片时,我看到的是我的身体的消失。然而,对我而言我在乎的并非我的手、我的脸不再存在了,也不是我不能再走路、吃饭和做爱了。我在乎的是思想的消失。有好几次我都觉得如果我的思想能够在别处继续存在,那么死对我来说也无所谓了。”
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承载着时间。衣服每一次散落的形态都不一样。他们用胶片相机拍照,要拍完一整卷胶卷才能送去冲洗。从按下快门到照片冲洗好,往往需要几个星期的时间。埃尔诺曾在看到一张照片时想不起那是哪一天。面对照片上的衣服、家具和物品,她开始描写这些物件,然后回忆起那天的经历。有时她也需要日记的辅助。照片成了记忆的容器,它能触发回忆,因此它也是时间的容器。这14张照片丝毫没有色情感,而像是静物画。它们保存住了那个时刻,那个做爱后的时刻,同时也是活着的时刻。那些看不出具体是什么款式的衣服让我觉得感动,它们是埃尔诺在面对死亡时仍想去爱、仍想活着的见证。
埃尔诺没有专门在一篇文章里写过衣服,她对衣服的描写散落在各处。她写衣服,就如同她写出现在她生活中的一切物质性细节。她的写作姿态充分体现了她的主体性:没有人能规定什么能进入文学,以及什么不能进入文学。不论是城际交通快线、百货公司、内衣店,还是卧室,埃尔诺从未给自己设限。她坦诚并且勇敢地写她的经历和体验。她丝毫不避讳那些与身体有关、在身体上发生的经历:暴食、节食、堕胎、做爱、化疗、手术……正因如此,埃尔诺的文字让人自由。
埃尔诺的衣橱里具体有什么,这已经不重要了。我们知道那里面一定有美、有爱,还有对时间的保全。
注释:
[1] 原文如此,即1984年。
[2]根据法国国家统计与经济研究所(Insee)的数据来换算,1989年的1500法郎大致相当于2023年的412欧元。在当下因通货膨胀而物价上涨的语境中,412欧元并非一笔巨款,但结合上下文能看出埃尔诺想表达的是她花了一大笔钱买了这个包。
[3]中译本标题为《我的青春之城:回到伊沃托》。
关于作者:
栾颖新,1992年生于哈尔滨,现居巴黎。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外国语言与外国历史专业。现为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EHESS)博士生,研究方向为法国中世纪史。博士论文的主题是13至15世纪法国鲁昂方济各会修道院的经济情况与书面记载。
著有随笔集《那个苹果也很好:在巴黎学会自由》(入选豆瓣2023年度中国文学非小说类,获单向街文学奖旅行文学类)。
译有《阿西西的圣方济各》《写作是一把刀》《年轻男人》等。今年秋天出版随笔集《日常的启示:在巴黎知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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