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原来还有福州帮--一次历史小文本的实验(四)
二、逐渐浮现的历史碎片
出租车在街上走着,华灯初上,上海街上各色的灯火的映射在车内,一波又一波地照在父亲的脸庞,忽而惨白忽而血红,他并没有异于平常的表情。我盘算模拟着,一会将会发生的场景,会是激动异常相拥而泣呢?还是担心我们来索要房子,拒不见面?还是完全忘记了这个陌生的表弟,觉得这两个不速之客是哪里来的骗子?又或是60年代,因为我们家的关系吃尽了苦头?要是场面失控,我在旁又该如何自处呢?我自然没有和父亲说起心中的顾虑,但一时也不知道和他说什么,也不知道该问他什么,父子之间一如平常的安静。或许是难掩心中激动,父亲与开车师傅攀谈起来,他以不甚流畅的上海话说起上海记忆,还有一会即将拜访半个世纪未曾谋面的表嫂。师傅听了父亲的故事,语调竟高昂起来,情绪之激动胜于我们父子。
那是一个很平庸的小区,千篇一律的公房模样。出租车师傅也不顾生意了,把车在小区里随便一停,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兴奋且激动地跟着我们一起上楼。毕竟亲眼见证大历史是如何具体地捉弄一般人,这可是日常生活难有的机会。
扣扣扣,父亲一手拿着泛黄的表哥照片,一手轻轻地扣着灰色略有锈迹的铁门。
没有回应。又敲了几次,门后依然沉默。
我从铁门后的木门猫眼看到光亮,这个时间段,里面大概率是有人的。我还在想着怎么让门后的人开门之时,在旁看热闹的出租车师傅已按耐不住,他箭步上前,用力的捶打铁门,大声嘶吼着。“开门啊!是侬台湾的亲戚来寻侬了!”
师傅激动的敲打摇晃铁门和大声的叫唤,像深夜喝到烂醉的汉子在发酒疯。因为动静太大,对门的人家都开门一探究竟。师傅见对面有人开门,旋而转身激动的解释,这两父子来找他们以前的亲戚了,能想办法让对面开门吗?
正在此时,木门怯怯地打开了,门缝泄出一丝光亮。
父亲用福州话对着门缝里的人说,我来找方某某,我是方某某的表弟啊!为了取信门内不敢开门的人,父亲把攒在手中已久的表哥照片,从铁门的缝隙递给门内的人。
经过漫长的一分钟的沉默与等待,铁门终于打开了。
那是一张衰老满是皱纹的面孔,上海街头四处可见的矮小且佝僂的老太太。但那的的确确就是照片中的女子,父亲表哥的妻子。
那是一个上海随处可见的,家境不甚富裕的寻常人家狭小客厅。陈旧的家具和摆设,屋内飘着上海家常菜的猥琐气味,亮度已经衰减到令人不适的日光灯。老太太,也就是父亲的表嫂,步履蹒跚招呼我们坐下,并到厨房里微微颤颤地端出两杯热茶。我端详了一下她的模样与衣着,岁月与环境对她不甚宽厚,将她的身形与气力消耗了大半。父亲与她坐在桌旁,我则坐在父亲旁边,当个沉默的听众。与我设想的不同,他们既不特别激动,也不特别生疏,就像以前认识但又不是交情特别深厚的朋友,很有默契地以我听不太懂的福州话开始攀谈起来。
一开始谈话的主题,自然是父亲的表哥。他们两的语速又急又快,大段大段的对话,期间我甚至不自觉地闭上眼,好集中注意力聆听,但还是一句也听不懂。几经尝试只好放弃,当个观众观察着他们的对话。我在旁看着父亲说话的样貌,一时间竟恍惚起来。说着福州话的父亲,全身充满着能量,面容精明干练,眼睛里闪着我从未看过的光亮。回想起他在台北的日常生活,不会讲闽南语的他,大多时候显得颇为孤僻与古怪,在娘家时,他听不懂也不会说客家话,感觉笨手笨脚又驽钝。看着眼前流利地说着福州话的父亲,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不认识我的父亲。
父亲的表嫂见我在旁一脸痴呆,意识到我听不懂福州话,偶尔在对话中穿插普通话,好让我能理解他们的谈话。
至此我大概知道了故事的梗概,父亲的表哥在祖父的介绍下,进入江南造船厂工作,大概是做电焊一类的工种。以前对于劳动防护的意识不强,以至于吸入太多废气把肺搞坏了,在前几年过世了。然后是祖父带着一家人南下台湾,留下父亲的表哥照看蓬莱路的房子,想着以后相机再回上海。父亲的表嫂叹道,你们真是运气好啊,你们乘上船后没几天,黄浦江就封江了,没有到台湾的船了。不知道是为了防备父亲可能来要回房子,也或许是真实的苦难,她说在诸次狂热的政治运动中,因丈夫与我们家的海外关系,吃了不少苦头。
对话也谈到了我所知甚少的祖父,父亲表嫂夸赞祖父多么精干,在造船厂里是个干练的狠人等云云,然后顺带夸奖父亲一系都是能人。得知我在上海某个小有名气的学校读博士,又说起父亲的某某亲戚是交通大学教授,而父亲的儿子,也就是我也很杰出。
那个晚上,父亲与他的表嫂谈了很久,或许是年事已高已感疲倦,也可能是该回顾的往事已经谈尽,两人很有默契的结束谈话。我们互留联系方式,并约定了保持联系。出了那个逼仄的客厅,在上海老公房典型的潮湿气味中,我和父亲缓缓摸黑下楼。
在暗夜中我看不清父亲的表情,不过从他的呼吸和身形看的出他如释重负的畅快。数十年来,那些他记忆中的的名字面孔,后来怎么样了?他们过着什么样的人生?这些长久萦绕在他心中的好奇与疑问,今天的一席话后,解答了所有的好奇,长久缺块的记忆拼图已经拼齐。我想,这可能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会面,说来有点悲怆,但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分隔数十寒暑,父亲已成了台湾人,表嫂已是上海人,除了这些回忆,生活没有任何交集,再见只是徒增尴尬。回程的路上,父子的对话竟很有默契的,没有谈到刚刚的会面,拉拉杂杂的说了些生活琐事。我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估计父亲也是如此。
将父亲送回酒店后,我折返回学校宿舍。我竟觉得有些恍惚起来,那是对于自身存在的不确定感。我出生于台湾,乃至于我的姓名、从小到大还算顺利的人生历程,这都是理所当然之事。今日所听的往事,我震慑于个体在历史洪流中的渺小。或许祖父的一念之差,1949年的稍稍犹豫,就不会有在台湾的父亲,那今天也不会有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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