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与女,男人与性
Averill幻想杀死母亲。不是主动地,只是抛下她不管,反正她已经病入膏肓。这个幻想已经持续多久,我们不知道,不过在船上她已经幻想了很多次。把这幻想唤醒、从潜意识层面拽出的,是船长的一个故事:一对姐妹,健康美丽的那个照顾重病缠身的另一个,被这种照看所累,最后没有理睬病人的呼救,躲在船舱外听任其死去。她向船长承认“我杀了她”,而船长却替她隐瞒,将尸体海葬,开具了正常的死亡证明,(本来从医学角度大概也看不出不正常)。
在门罗的故事中,Averill坚信船长是在“讲述她的故事”,是船长在暗示她如何逃离母亲。作为读者,我们会觉得这完全不可能,船长跟Averill几乎没有接触,只是偶尔在甲板巡视时碰上,有时连招呼都不打。他有什么必要掺乎到一个素昧平生的乘客的私人生活中去,何况还是这样擦边犯罪的领地?一切都是Averill的幻想,包括船长对她的这种饱含深意的关照。
这是门罗最令我难以理解的地方,是她同时令人着迷也令人厌恶的地方——她对男人那种不可理喻的依赖,哪怕在最克制谨慎的行为背后,在明明看清男人猥琐的面目之后,不仅原谅他们,还渴望他们,以他们的猎人视角来审视自己——一个猎物、一个被凝视的性对象。哦,我说的应该是她小说中的人物,但是当前一阵那个丑闻爆出后,她所描绘的这些女性形象突然都被一盏灯照亮了——那就是她自己。对这些人,对她自己,我既能理解又不能理解,她们——她,是个谜,一个属于旧时代的谜。
为什么她笔下的女性经常(谢天谢地,不是所有)渴望被男人占有,就像那些男性经常( 谢天谢地,也不永远) 渴望占有女性?甚至当一个男人完全无意时,这个女性也迫不及待?Averill的幻想远超出船长特意为她讲故事,她还幻想那故事有他没有讲出的后续——那个杀死姐姐(或妹妹)的女人,刚刚将尸体扔进海中,便迫不及待地跟船长走进船舱,在死者的床上做起爱来。当然,连Averill自己也清楚这只是个幻想,但她毕竟还是想了。而在故事自己的“现实”里,Averill并没有跟船长多出一丝一毫的接触,她跟母亲下船,两周后母亲死在苏格兰的医院里。之后Averil迫不及待地结婚、离婚后又结婚,可能最后荷尔蒙终于退潮。但在故事的结尾,在已经不属于故事的地方,门罗另起一段,用现在时:
“Averill接受船长的馈赠。她被宣告无罪,她是幸运的。她在那条暗色丝袍里像条带条纹的鱼一样滑动。她和船长互相道晚安。他们的手隆重地触碰,手的皮肤在那触碰中闪烁。”
如此充满诱惑的结尾!被性的弓弦所张满的还是Averill吗?在Averill已经经历两段婚姻的十几或几十年后,(而且连那些经历也都是用过去时书写的),这样一个现在时的结尾——一个永远存在的现实——究竟是这段幻想永远存在于Averill的心里,还是这种渴望永远存在于门罗自己的心里呢?
故事发表于1989年,门罗已经58岁。女儿被二任丈夫性侵的事她已经知道、已经为此逃离(了几个月?)而又回到丈夫身边、并且已经有意压制女儿、试图将这件事彻底抹去,这一切都已经发生过后好几年了。也许她就是时代的造物,尽管洞察人性,尽管新时代女性寻求自由解放的浪也打湿了她的裤脚,但最终她仍然是加拿大小镇的保守传统所塑造出的瓷娃娃,她竭力维持着自己的婚姻、对男人的依赖,就像她精心维护着自己的容貌。她早就看透了男人,厌恶他们,鄙视他们,然而却离不开他们。她的一生就是无数次逃离与回家,“无数次”是她的想象、故事里的女性替她做的事,她个人实践的次数应该有限。
那些女性与男人的关系也总是停留在性的层面,不管是臣服于他们还是驾驭他们,那条绳索都是性。《浮桥》曾是门罗故事中我最喜欢的一部,一位身患绝症而被丈夫冷漠对待的中年妇女被一个初次相逢的年轻小伙子带到一片沼泽地去看夜空繁星。寥廓的宇宙,人又是什么呢?多么不足道!我记得自己在自然博物馆观看宇宙起源与恒星爆炸的片子,同一个片子重复十几遍,我每周去看,每周都在黑暗中涕泗横流。但令我惊讶、简直不可接受的是,在九十年代第二次结集出版时,门罗竟然把结尾改成了女人与那个可以当他儿子的陌生人在沼泽边热吻!这就是对男人的报复吗?OK,报复也许是,但最多也就对丈夫一人报复而已,通过另一个男人,多么庸俗的报复!据说门罗觉得第一版的结尾“过于浪漫”,天呐我最喜欢的就是那偶然地超拔出尘世的“浪漫”,这“浪漫”就是不再整天纠结于人间屁事,什么男人女人的,都一边去,看到宇宙洪荒、被艺术感染、哪怕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看透人的无所谓——个人的人生、群体的人世、整个人类作为生物物种——无所谓,都是沧海一粟,都必然湮灭于茫茫宇宙中。你改就改吧,为什么要改成跟一个男人热吻???
《善与慈悲》(Goodness and Mercy,不知道中译本是否如此翻译),慈悲是什么?善又是什么?在开头的故事里,母亲的死或许是生老病死之自然所给予的一种慈悲,我相信Averill什么也没有做,她没有伤害母亲、甚至(我觉得)也没有见死不救,母亲确实是在她出去吃饭期间死的,但她已经在医院里陪护了一整天,只是暂时出去吃个烤土豆,那么简单的饭食,足见她把自己的生活从时间到金钱都压缩到近乎为零。她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在多伦多时,她每天中饭时间都会骑车回家看看母亲是否安好。母亲是个光彩夺目、同时不免也颐指气使的Diva,literally a Diva,她是个歌唱家,独唱,年起时在莫扎特的歌剧《唐璜》中唱过泽琳娜,后来在音乐学院任教,仍然是那个主导者。甚至在重病垂死时,她也保持着有欺骗性的外貌,生机勃勃的状态,还能在随口清唱中不经意地将听者领进忘忧境界。她对于Averill,大概或多或少有点像伯格曼的《秋天奏鸣曲》里的母亲,大写的艺术家,女儿在她压迫性的光芒下几乎黯淡到不存在。女性自己也压迫自己,强者压迫弱者几乎是一种不自觉的天然行为,哪怕那人是亲女儿。Averill从不发作,从不表达自己的疲惫厌倦,她只是默默地忍耐、幻想——母亲死掉。她希望被动地获得自由,而这个自由一旦获得,她还要变本加厉地报复性挥霍一下——母亲死后她迅速结婚,而第一任丈夫其实没有任何让她喜欢之处,她可能是看中了他属于母亲最不喜欢的类型。她要通过男人把对母亲的怨恨报复到自己头上,又把幻想的光辉全都附着在一个男性路人(船长)身上,这点让我不太受得了。我不想站到后世的道德制高点上自以为是地挑剔批判,我受不了的最主要原因可能是——门罗写的可能是大多数女性的现实。
豆瓣上有个“父母皆祸害”小组,在我们的时代,在中国这个刚刚(且仍在)经历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文化环境里,很多父母有着种种无法令子女接受的、伤害子女的行为。社会转型是个重要原因,但即便过滤掉这层影响,哪怕是单纯的动物性的代际张力——同时来自血缘亲密和权力不对等的张力仍然存在,就像Averill和她的母亲的关系。伯格曼会让这张力引发歇斯底里地爆炸,门罗则选择把它压抑下去,让自然的生死抹去它——谁知道呢,也许死亡就是自然界自身对这种张力的解决?
善是什么?慈悲是什么?Averill可能把自己幻想出的船长的暗示看成善与慈悲,但也许她把一切对母亲的报复都压制在单纯的幻想里才是善与慈悲。她忍受了,渡过了,甚至渡过了对母亲的报复(受害人是自己)——她与第一任丈夫离了婚。人与人间关系是那么微妙,亲密关系的分寸是那么难以把握,每个人的内心也都是各种恶的宝藏,完美的温情真的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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