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外公
其实应该写我的外公,只是我对外公的了解太少了。
我出生那年,外公已经花甲。打我记事起,外公就是电影里老派教书先生的模样,清瘦、和气又一丝不苟。
写我和外公,我心里也没有底,我和外公的相处太少了。
我一岁多的时候,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过一年。后来,外婆总说起我那时候,说我聪明,电视里放的歌,我听两遍就会唱;说我乖,家里的孙辈就属我小时候最听话。那会,外公周末上街之前总问我,要不要买点什么?我总是说,不要。要等外公反复问好几遍,说,上街一趟总要买点什么吧。我才会说,要不就买个苹果吧。从这一段,大概能看出两点,一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二是我从小就知道怎么啃老,主打的就是一个以退为进。
再和外公有比较多的相处就要到我上小学了,尤其是上小学二三年级那两年。那会,一到周末,爸妈就爱让我去外公外婆家待个大半天,和我有相同待遇的还有比我大一个月的表哥。吃过午饭,小姨就会领着我和表哥这两个小跟班去少年宫学毛笔字。一天,一个除了天气不错以外非常平常的中午,吃完午饭,小姨领着我和表哥出门去学毛笔字。刚走出家门没两步,只听见家里一阵惊呼,小姨领着我们赶紧折回去,只发现原来是外曾祖父去厕所吐痰却跌了一跤。
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岁,对死亡毫无概念。两个月后外曾祖父的葬礼才让我第一次对死亡有了认知。在那个中午,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死亡很快就会带走外曾祖父,再过差不多十年,它会带走小姨,而现在,它又带走了外公。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奈何桥,那么此时此刻,当时在外公外婆家的六个人,我、表哥、外婆、外公、小姨、外曾祖父,我们在桥两岸呈轴对称。
到了中学阶段,在外公外婆家待的时间就短一些了,但寒暑假总是会去待上一段时间,尤其是寒假,过年前后的那几天,总要在外公外婆家住几晚。那个时候的外公,在沉默寡言了大半辈子之后,开始变得健谈了起来,总是嘱咐我们要认真读书,但是不要读死书,要懂得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我敢说,如果我这辈子一共要听到这两个成语一百次,那九十九次都是从外公那里听到的。吃饭的时候,总是嘱咐他儿女这一辈,要注意保健,吃饭只吃七分饱,而且要少油少盐,还要结合锻炼。如果再喝上一杯,外公会把他的嘱咐再重复两遍。
当然,更多的话,外公都说给了外婆听。更准确地说,他们总是拌嘴,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是真正意义上的鸡毛蒜皮,比如剥完的大蒜皮你为什么没有及时收拾。那时候,我已经在文艺作品里学会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之类的表述,听到外公外婆因为生活里的细枝末节拌嘴,只觉得可爱又温馨。
还有一些话,外公是在牌桌上说的。过年前后,家里总有两桌牌,我爸妈他们兄弟姊妹一桌,我和表哥还有外公外婆一桌。棋牌类的游戏总是很见性格的,外婆出牌雷厉风行,外公出牌慎之又慎,表哥出牌一目了然,我出牌瞻前顾后,最后顾此失彼。
我们那一桌牌,总是安排在那个已经拆了很多年的旧厨房里,一个低矮的枣红色小方桌,配四条桃红色带靠背的木椅,旁边还带着一个赤红色火苗微微起伏的炭火盆。有时候运气好,透过旧式带着花纹的四格玻璃窗和玻璃窗上新贴的大红色福字,还能看到南方冬天最珍贵的飞雪穿过院子里那棵叶子依旧茂密的樟树,正好印证上那句“白雪却嫌天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牌桌上,外公外婆总是做对家,总是忍不住拌嘴,外公抓到好牌的时候总是要在外婆面前得瑟两句,外婆即使抓的牌不好也总要在某一圈或者两圈出牌的时候展现她的魄力来回击。牌桌上总是热热闹闹的,正是过年的气氛。但我总觉的一切都好安静,安静得能听到木炭呲呲燃烧和飞雪簌簌下落。后来读到《湖心亭看雪》,我想到的竟然是雪中我、表哥和外公外婆在老房子里一起打牌的场景。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关于过年的记忆,唯扑克一副、炭火一盆、牌桌一圈四人而已。
再后来,我和表哥去念大学,在家的时间都很少了,和外公相处的时间就更少了。每次回外公外婆家,只觉得外公变得更健谈了。只是,外公的听力好像开始退化了,他更多地时候开始自说自话,偶尔会和我絮叨起他年轻时候的事情。
外公年轻的时候,遥远得像是默片时代的事情,他说起的人和事,常常没头没尾的,说到不开心的地方,语气会出现明显起伏。我总是安慰外公,您别生气了,您只需要想,那些人少说都已经过世半个世纪了,早就是一抔黄土了。
现在想起来,这样的话太不应该在老人面前说了。
再后来,我工作了。常驻的那几年,过年也没能回家,隔着手机屏幕给外公拜年,外公已经听不清我说话了,需要我妈在外公耳边大声地重复。外公在手机屏幕里一脸笑容地朝我招手,叮嘱我要注意身体,要劳逸结合。外公的笑容灿烂,我却只注意到他的牙已经缺了好几颗,眉毛都白了。
外公已经很老了。
去年过年,常驻结束的我总算是回家过了个年。这一年,外公已经没什么精力打牌了,他大多数时候都躺在他的单人沙发上看电视新闻,身上盖着被子,脚边还放着一盆炭火。外公时常看着看着电视就睡着了,最后只剩下电视机的声音和外公的鼾声分庭抗礼。但如果外公醒着的时候,我正好坐在他旁边,外公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紧紧握着我的手,嘱咐我要注意身体,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
午休的时候,外公还叮嘱我要轻声,不要影响到他女儿,也就是我妈午睡。
两周前,也是一个除了天气不错以外平平无奇的中午,打完球还没来得及吃午饭的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外公过世了。
再见到外公,他已经躺在了棺木里,面容安详,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老家的丧仪非常复杂,我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外公,就被安排进了各种流程里。追悼会上,安排了外公的后辈同事讲话,他们说起外公的生平,外公漫长的一生被压缩进了寥寥数语里,只有干巴巴的时间、地点和职务。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即使没有底,我也应该为外公写一点什么。
外公是湖师大数学系第一届的毕业生,他教了一辈子的数学,也以教了一辈子的数学为傲。
依照丧仪的要求,最后是舅舅和我坐着灵车去送外公最后一程,其他人坐的车跟在后面。灵车出发的时候,天还完全没有亮。舅舅坐在前面副驾驶,我坐在灵车后面,用手能碰到外公最后躺着的棺木。一路上,灵车开得很慢,周遭只有车灯亮着,车里只有仪表盘亮着。
我在黑暗之中用手摸了摸外公最后躺着的棺木,那是个冰冷的长方体。我脑子里突然闪现出在我发蒙的时候,外公教我的长方体的概念。于是,我又用手摸了摸棺木,就像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和外公对话一样。
我说,外公,你看,有些事情,人是不会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