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角色
边缘角色——我在河北当老师
走在路上,跟一个小伙子迎面相遇了,我吃饭去,他吃饭回,相隔几步远时,他嬉皮笑脸地跟我打招呼:哥啊,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又被学生气着了。
小伙子浓眉大眼,圆脸短发,个子高,肚子微凸,爱说爱笑。我说,别叫我哥,你才是我哥,你是我印哥。
印哥笑笑,也不恼,继续调侃我,说我整天愁眉不展,脑门上的几道沟越来越难以逾越了。印哥是别人私底下对他的称呼,只有几个熟悉、喜欢互相捧臭脚、挖墙脚的男同事敢当面叫他。他本是一个数学老师,当初刚来的时候,也是卓异脱俗的,也曾引起过同事们的关注:小伙子长得精神,性格很好,有没有对象啊。
开始,跟他不是一个年级,了解有限,后来听同事们说起来,他在上班时间玩游戏,被巡查的领导抓住了,受了批评。
融入我们这个新环境之后,渐渐听说带班不行,他的学生自习自习乱,出操出操乱,他这个班主任也不怎么上心,到了第二学期,他就被抹掉了班主任的头衔,只教数学课。
到学期结束,数学课也不能教了,成绩差,而且是被远远甩在后面,家长、学生评价都不好,他的岗位就要挪一挪了,一线教师变成了行政人员,每天工作清闲,无非是检查检查卫生,统计统计量化,下发下发资料。他也无所谓,见了人还是乐呵呵的,吹捧吹捧这个,吐槽吐槽那个,跟烟友凑树底下八卦几句。没有过多久,打印室王姐请假,让他过去顶两天,结果两天变成了五天,五天变成了十天,王姐没有回来,他成打印室的主人了,而且坐拥两间屋,几台机器在外屋,经他一番操作,吭哧吭哧运转起来,他在里屋坐在不知道哪年淘汰下来的椅子上打游戏,两手抱着手机,两肘一扭一扭的,椅子也被他折磨得嘎吱嘎吱响。印哥,这个名字慢慢被人叫起来了。
洪洪和欢欢是学校的两个干事,她叫她洪洪,她叫她欢欢,洪是她的姓,欢是她的名,我来到这所学校的时候,有点分不清谁是洪谁是欢,感觉她们好像是一个人,平时形影不离,都长发扎辫,脸型消瘦,单薄得给人弱不经风之感。
在走廊里经常见到她们,夏天拿着充电小电扇,冬天穿着厚重的羽绒服。老师在教室里上课,她们在教室外转悠,带着任务也带着手机,推开后门,看看哪个学生打瞌睡,哪个学生抖腿,哪个学生长时间发呆,纷纷记录下来,发到群里,扣除班级量化分。
老师也归她们查,查老师是否拖堂,课堂导入是否超时,査老师教案,作业批改,査老师听课与否,教研有没有迟到,也一一记录下来,发到群里,扣除教师个人量化分。
一天一小汇总,一学期一大统计。学生的量化明细贴到公布栏处,教师的量化清单发到群里。下课后学生常聚到张贴处,看看自己是不是被抓了,被抓的理由是什么,有人打了两节课瞌睡都没被发现,有人挤了一个粉刺就光荣上榜……嘻嘻哈哈一阵儿,当个乐子。老师则在工作之余也调侃几句,抱怨几句:神马玩意。
洪洪和欢欢干的活自然不是她们的主意,谁有闲空儿搞这些趣味低俗的事,第一个这么干的人,放在古代,想必也是能够写入史册的,就是不知道太史公把他编入哪一部分呢?酷吏列传?滑稽列传?
干事们不过奉命而为,奉谁的命?奉“模式”的命,这是学校积极引入某市某中学的教育模式后的一日常规。制定者以自己的模式精细化、健全化为荣,奉行者以不能得其精髓、贯彻到底为耻。
扣除学生的量化分,都可能被学生认作“遭到年级干事针对”,更别说在群里揭老师的长长短短了,毕竟是同事,这个尺度把握不好,容易落埋怨,生嫌隙。
后来一阵子,看看不见欢欢了。一问,原来辞职了。走前说过一句话: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挣不了仨瓜俩枣,整天还受窝囊气。欢欢跟一个老师吵起来了,为了那一分两分的事。对于量化,有老师不在乎,有老师积累多了在乎,有老师积累多了也不在乎,欢欢性子刚一些,尺度拿捏不好,太认真了老师们不喜欢,太不认真了有被领导批评的危险。我相信,吵架一事只是让欢欢“怒辞”的最后一根稻草。
相比之下,健哥就油滑得多。健哥是在半个多月后空降登场的,他还像个大学生,学生叫他健哥,老师也开玩笑健哥健哥的叫着。所谓“教而优则仕”,反过来,“教而差则干事”,健哥自然是后者。他个子不高,也是瘦小瘦小型的,高考倒计时的牌子每天一换,他够起来费劲,还得找学生帮忙。学生迟到被截在门外,跟他说几句好话,他背着手,像模像样地说句:不要有下次了昂。勾勾手,让学生进去了。
老师也喜欢他,他一进办公室,就有老师开玩笑:领导来了。老教师要给他介绍对象,他说了一句早上没顾上吃饭,话音还在,开抽屉的开抽屉,递糖的递糖,眨眼的工夫,饼干、面包都伸到他跟前了。
要请假,晚到半小时,提前跟他说一声。晚自习赶不上了,让他先顶一会儿,他也不大愿意,但还是会出手相助。
领导突击检查听课记录,有老师一节没听,一个没写,让健哥去查,后来发现通报表单上被他偷偷改了,0变成了1,虽不多,但一个也是爱呀,不至于太难看了。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健哥还是被批评了。某老师晚来了一个多钟头,被领导查住,这位老师说已经提前跟健干事说了。领导训健哥:谁给你的权力?你有什么权力准他们的假?还没摆清自己的位置吗?说白了,健哥只是一个负责记录的干事,抄抄写写,承担领导工作中没有技术含量、繁琐的一部分。老师们喜欢他,自然更喜欢他给自己开方便之门,喜欢他的“不负责任”。
一学年结束,健哥被调到新校区去了。
有一次晚自习后,去年级组办公室,看见洪洪坐在电脑前正在打字,我凑到跟前瞧了一眼,她在把一天的各种情况,从学生到老师,从作业到教案,从一班到二十班,杂七杂八的数据录入电脑,之后发到群里,无非是给领导看,领导查收,她们一天的工作完成了。
有一次晚上,还是去年级组办公室,看见洪洪一个人在数卷子,第二天要考试,早上七点四十,老师们就来领卷进考场了,那时肯定是已经分好了的。二三十个考场,九个科目,每个科目三四张,白白的灯下,空荡荡的屋子,试卷“刺啦刺啦”一张张从她手指上过。
我说:“怎么就你一个人。”
洪洪数完一个考场的,腾出手来,说:“这次我,下次他。”
洪洪一直都认真,干活麻利,自然也会发一些得罪老师的通报,但是,没有人跟她闹不愉快,她性子太柔,身体太单薄,说话又客气。
比如,有一次考试后,她在群里发言:“各位老师,哪个考场没拿回来屏蔽器,请给我说一下,我去拿。”换做其他人,最客气的也得说:“哪个老师没有把屏蔽器拿回来,请尽快,下一场要用。”
干事还要干很多善后的活儿,有一次,有人晚上没有关电脑,她在群里说:“文科办公室的一台电脑亮着,我给关上了,下次注意。”
当面说话也轻声细语,在食堂吃饭,从来都是躲到角落里,查老师也服务于老师。谁会为难这样一个不善言谈、单薄瘦小、性格内向的小姑娘呢?
后来遇见了梅梅,她修完产假回来一直做干事的工作,她也认真,干活快,不如洪洪善解人意,也不像健哥那样灵活变通,不超过三十,长得也好看,却过早的被学生称作母老虎。有几次,我在上课时,不知为何,讲着讲着,学生突然笑起来,我也没抖包袱啊,也没出什么洋相啊,课下一问才知道,我用到一个词——每每。我一“每每”,他们脑子里就蹦出梅梅,梅梅的通报有点“铁面无私”,学生吃了罚,扣分太多,还会被班主任支使去打扫办公室,擦黑板,梅梅怎么脱得了干系?
有一次,梅梅检查我的习题试做,照例要拍照留存,当晚汇总表单发出来,被扣了一分,我才想起来,忘了写“用时40分钟”几个字。
自然不会有什么损失,损失的不过是心情,我就觉得,这也太死板了吧,随手帮我写一下不就行了,或者,拍照时,提醒一声。嫌麻烦,没写就没写吧,每次不都是这几个字吗?何必呢?我心里会有一些小怨气。走廊里无视她的招手问好。
几天后,看见她发了一个朋友圈,我立刻后悔自己的情绪化、小心眼了。图片上是她女儿,很可爱,抓住她的手,在帮她涂指甲油,屋里有点乱,灯光有点暖,配的文字是:“被朵朵支配的我。”朵朵甜甜的笑容,绽放在一方小小的天地,我想,谁家不会有一个“朵朵”,谁没有一方小小的天地,我被共情了。
但梅梅还是跟一个男老师吵起来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下课铃声没响。她没注意铃声,他没注意时间,她记了他一次拖堂,男老师早就因为扣分的事憋了很多气,这下逮住机会了,冲到她面前,一顿不客气地指责。
十分钟后,梅梅红着眼睛又从她的办公室杀到了男老师的办公室。他们吵了起来,互相指责,梅梅的气势更壮一些,她说:“一上来就嚷,没看见学生都看热闹呢吗?有什么问题好声好气地说不行吗?至于那么嚷嚷吗?”
梅梅把男老师的气焰压下去了,出办公室,走到半路,又扭过头来说:“你有脾气我也有脾气。”
后来某一天,外出活动,几个同事坐一辆车,梅梅也在,我和她势必会聊一下工作之外的事情:家庭、生活、喜好……
她说:“不喜欢又能怎么样呢?毕竟是一份工作,抱怨再多,委屈再多,也不敢辞职啊,哪有辞职的资本啊。”
我说:“人们……很多人,可不都这样。”都是螺丝钉,大机器上的小零件,有一把大扳手使劲把我们固定在某个孔位上,松了,紧一紧,滑丝了,或者哪天连这样的孔位都没有了,被人甩到一边,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就要漏风漏雨了。
最后再说说印哥,和印哥一起共事是几年前的事了,我离开那所学校后,我们就不怎么联系了,后来听说,他也不干了,据说走前也是各种是非,一地鸡毛。多年以后,我回想起他,产生一种新的理解,我突然意识到,他的爱说爱闹,他对别人的率先“发难”、调侃,只是他给自己抹的一层保护色,保护自己的尊严,掩盖最后的底线。但在世俗的生活中,在打印室干下去,迟早有一天底线会被突破。因为印哥这个名字就代表了众人的态度:一个大男人,整天在打印室跟纸墨为伍,能有多大出息?
后来,许多年,还有很多人,成了看实验室的“王老师”,校报编辑“李老师”,负责后勤物品发放的“张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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