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翻】昆仑奴 第三章 心肝
第三章 心肝
于是开革囊,取一人头并心肝,却头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
——《虬髯客传》
一
棋盘上响起“啪”的一声,甚是悦耳,
“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吗?小人万万没有想到,裴老师此趟竟会遭遇如此多的不幸。”
听磨勒轻描淡写的口气,裴景心中默念,你小子说得倒轻巧。
距离那日已经两天。——裴景再次拜访崔府,和往常一样,他和昆仑奴磨勒,还是在东厢旁边庭院的凉亭里对弈。至于崔静,这一天依旧外出。
“说实话就算在家,我还是会心惊胆战,担心佽飞那帮人随时会来家里强行把我带走。”
“老师您这真的没事吗?”
“没事,兜那家伙会帮我善后的。……话说回来,尸体都开始在大街上出现了,还真是世风日下。按九娘的话,半个月前就已经死过两个了。”
“小人记得是上个月的二十二和二十四。”
“然后前天又出现了两具。”
两具尸体鲜明的记忆又浮现在脑中,裴景顿时感到一阵恶心。为了清一清口,他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苦茶,
“……话说崔静那小子怎么样了?还是老样子吗?”
裴景试着换了个话题。
磨勒直视着裴景,点了点头。
“是吗?”裴景放下茶杯,“不过,他每天晚上都会回来吧?”
“是的。少爷每天都会在暮鼓快敲完的时候回来……”
了解情况的裴景点了点头,接着便从棋罐里取出一枚白子。
倘若如苏九娘推理的那样,崔静这一个月以来,日日在中书侍郎府门口徘徊是因为相思病,那他的病症可见已经相当严重了。
发现孔达的尸体的确是始料未及,尽管由于这一突发事件没能打探到那名女子的情况,但九娘的说法也确实有她的道理。总之,现阶段也没有其他猜测,可以解释崔静为什么每天都会去府邸门口徘徊了。
既然如此——,裴景低头望着面前的棋盘。
那裴景又该如何?如果真的和九娘所想的那样,崔静是为情所困,那裴景可以说是爱莫能助。崔静所幻想的爱情无异于痴人说梦,而他的病也同样药石无灵。无论是从旁鼓励,还在劝告他放弃都显得很不解风情。自己能做的,唯有设宴以慰藉好友。
裴景看向棋盘对面的对手。自己只把九娘在大宁坊见到崔静的事情告诉了磨勒,而相思病之类的事则暂时没有透露。但是,这个没规矩的昆仑奴对中书侍郎府的美人一事说不定早已有所耳闻,而且很有可能已经触及到了九娘推理的层面。
如今正是最好的时机。
在家奴磨勒面前,裴景不应该继续披露崔静的个人隐私了。
“我说磨勒,”崔静把玩着手中的白子说道,“你家少爷的事情我想先看一段日子,静观其变,你觉得如何?反正可以肯定你家少爷没出长安城。”
“好的。”
“而且,既然你家少爷决定守口如瓶,那就证明他有他的理由和苦衷,我们身为外人,就不该继续过问……”
“的确……”
裴景说这话的目的原本是劝诫,不过看磨勒敷衍的样子明显不太服气。于是裴景故意把棋子拍打在棋盘上,弄出很大的声响,
“——扯远了。关于那具尸体我有几个地方很在意啊。”
就这样,他强行转变了话题。
“惨是很惨,但右金吾卫居然会主动接手确实很奇怪。”裴景看到磨勒很快应了一手,便把手伸向了棋罐。“而且看样子,兜那小子也是知情的。”
“斛律大人是负责此案的吗?”
“可能吧。”
裴景探出身来盯着棋盘。
“如果真是他负责的,那我就搞不懂右金吾卫那帮佽飞了。禁军卫兵会插手京兆府的案子吗?”
京兆府是治理都城长安的地方行政机构。而另一边,金吾卫是中央直属的近卫军。就算职责内容有相似的地方,但两者分属政军,不应该有重叠。
“京兆府和金吾卫,会不会在协同调查此案?”
“那不会,”裴景立即答道,“那家伙就不是那种,会和佽飞联手的性格。”
“还是老师您了解我。”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
裴景被吓了一跳急忙回头,一个身影轻盈地伫立在跟前,就好像一团光雾。此人不仅身材颀长,而且从肩膀伸出的两条手臂也格外修长。他的脸呈青白色,十分瘦削。从脸上那对细长的眼中,正投来轻蔑而又冰冷的目光。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此人便是斛律云,字兜。
身影迅速靠近,悠悠地站在茶几前,看了眼棋盘说道,
——“裴老师,您一点都没变,还是个臭棋篓子。”
“什么……”
“再下五步,右边那个角就死了。”
兜冷言道,然后转身朝着磨勒,
“好久不见啊,童儿。”
打了声招呼。
“许久未见了,大人。”只见磨勒深鞠一躬,说了声“请坐”——然后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椅子,推到兜的跟前,茶几上也已经备好新沏的茶。
兜把椅子拖过来,一屁股坐了下去。接着他品了一口苦茶,满足地长舒一口气。
“我说兜,你怎么在这儿?”
裴景似乎刚回过神来,开口便问。但兜板着脸回答,
“我那天似乎说过要来吧。我毕竟是贼曹,无事不登三宝殿。”
“那你找谁啊?找崔静他可不在。”
“当然是找您了,裴老师。”兜冷冷说道,“我去过您的住所,一看您不在,马上就想到会不会来了崔府,果不其然……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您也不能在主人不在家的时候擅自进屋吧。”
“那你现在不也是擅自进屋?”
听了裴景的反驳,兜坦然地耸了耸肩说道,
“和进士老师不同,我来是出于公务。”
斛律云,也就是兜,差不多是在四年前与裴景相识的。而他们相识的地方,是在朔风凛冽的北方营地。
四年前,裴景在贡举的备考期间,曾去关内郭子仪将军的营中当过幕僚(私人秘书)。郭将军是与裴景同乡的英雄人物。原本裴景是盘算着,如果运气好能得到郭将军的赏识,那以此为跳板当一个官吏也不错。但事与愿违,裴景根本就没有什么机会见到郭将军。半年后,他也遗憾地返回了长安。
裴景与斛律云,正是在这短暂的幕僚时期相遇的。当时,郭将军的幕府位于邠州(今陕西彬州)。而斛律云在幕府里,算得上是一个名人。
虽然斛律云是一个汉名,但其实他是一个突厥人。
他真正的字,按照突厥语的发音应该是拔逻兜。但有点太长了,最后就在里面取一个字“兜”作为别人对他的称呼。
兜出身于游牧民族,骁勇善战,而他最擅长的就是骑射了。据传,即使与三箭定天山的猛将薛仁贵相比,他也毫不逊色。兜与父亲两代都跟随郭将军,曾多次于危难中援救将军,是当时幕府首屈一指的战士。
裴景之所以会与如此勇猛的豪杰相遇,是因为有一次他鬼鬼祟祟地在郭将军的营帐外转悠,被兜误以为是可疑人员。虽然回想起来,这次相遇有些难以启齿。但多亏兜当时上前质问,两人才能成为把酒言欢,切磋棋艺的好友。顺便说一下,裴景比兜大三岁。虽然兜的围棋是裴景教的,但对弈到第十局的时候,师兄弟的立场就已经颠倒了。
裴景在之后便返回了长安。不知是不是命中注定,兜就像追随着裴景一样,不久也离开了郭将军在邠州的营地,上京来了。
虽得郭将军举荐,但不知为何,兜仅仅只当了一名京兆府的贼曹。
传闻,当初郭将军举荐这名青年才俊的,是禁军之一,神策军的将校一职。但是,兜本人却固执己见,不愿出任。最后,他选择了官阶远不如将校的贼曹一职。
虽然兜本人并没有明确说过,但他离开将军似乎不是因为厌倦了幕府的工作。他偶尔提起幕府时期的时候,总是一副骄傲和敬爱的口吻。裴景推测,兜之所以拒绝神策军将校一职,是因为他觉得好不容易才上京,那就要挑战一份与幕府时期完全不同的工作。
兜不但能力出众,而且头脑也很灵活。所谓人不可貌相,见多识广的他,在人情世故方面也很出众,贼曹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工作。他入职后很快便熟悉了京师的生活,如今他被评价为京兆府数一数二的贼曹。
二
“大人您所谓的要事,是否就是两天前的案子?”
磨勒战战兢兢地试探道。
裴景听后,露出一副刚想起来的表情张口说道,
“说起来,你说交给你就行的,结果怎么样了?之后右金吾卫还是来了吧,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不对,你所谓的要事到底是什么?你自己又怎么会和这个案子扯上关系的?”
一串连珠炮似的问题。
兜弯起一双修长的手臂交叉在胸前,一言不发地听完了裴景的问题。只见他无精打采地抬起头,
“真是头疼,该问问题的不应该是我吗?”
问了这么一句。
“也罢,我就回答你吧。首先,老师您问我来有什么事,这就说来话长了。那是因为,如果要用一句话概括,那我来的目的就是针对那个叫孔达的男人被杀一案进行初步调查。”
“这哪里就说来话长了?不就是字面意思吗?”裴景说道。
“关于那个案子——仅此而已吗?”磨勒向兜寻问。
裴景和磨勒的问题几乎是同一时间说出口的,但兜却只回答后者。
“没错,京兆府负责的自始至终只有光德坊一案,而且仅限于初步调查。而在这之前发生的同类案件则完全无法过问,包括同一天在平康坊发现的另一具尸体也是,我们一律无法加以干涉。”
“右金吾卫那边,是否有某些政治靠山在为其撑腰?”
“童儿,还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兜哼了一下鼻子,“政治力量吗?直接点回答你的话就是这样了。”
裴景却有点跟不上节奏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兜回身朝向他,
“我接下来回答裴老师的第二个问题,佽飞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那你倒说说看。”
“这同样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调查案件。包括裴老师两天前发现的那具,这一连串的‘腹部被开洞离奇凶杀案’,都由金吾卫负责调查。”
“但你不也负责案子吗?”
“我再强调一遍,京兆府负责的只有发生在光德坊的,孔达被杀一案。而且只负责初步调查,也就是现场勘验和寻找目击者之类。再往后的流程,包括验尸,都交由右金吾卫负责。”
“也就是说,案子被右金吾卫接管了对吧?”
“就是这个意思。可以亲眼见到尸体或许已经算不错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金吾卫和京兆府没有上下级的关系吧?”
“那当然。至少,对面没有理由高过我们一头。”
那是为什么,裴景话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
(——所以这就是“政治靠山”的作用吗?)
与其说是反应过来,倒不如说是追上了进度。裴景此刻才真正明白磨勒刚才那个问题的含义。这小子,直接省略了两层铺垫在和兜对话。
“其实——”兜继续说道。是时候继续回答磨勒的那个问题了。——“在上个月的两起命案发生后,就已经有传令下达了下来,让各有关部门将调查权转让给金吾卫。在那之前负责调查的是万年县的县令,在接到传令后,迫于无奈的他也只能收手。只能认为,在刚案发的那个时候,上面就有意将一连串的案件全都交给金吾卫调查。”
“上面有意……”
“这就是所谓的政治吧。”
兜说完,便看着磨勒。磨勒拘谨地低下头。
这里要作一下说明。万年县是治理长安城左街(东侧)和东郊各县的行政机构。与之相对,治理右街(西侧)和西郊的是长安县。而管理包括万年县和长安县在内的京畿各县的上位行政机构就是京兆府。
“等一下,他们虽说是金吾卫,但我记得是右金吾卫吧。我两天前在平康坊的时候也是,明明是左街的命案,指挥现场的却是右金吾卫。那又是怎么回事?难道那也和政治靠山有关?”
裴景明显有些较劲。谁料,兜露出一脸钦佩的神情,
“老师您居然能注意到这点吗?真是目光如炬。”
他不知道的是,注意到这点的其实是九娘。
“没错。正如老师所说,插手此次案件的虽说是金吾卫,但也只是右金吾卫。而且,实际在现场耀武扬威的只有佽飞——也就是级别最低的士兵。衙门那边也是异常安静,与其说是默认,不如说他们毫不知情。而左金吾卫那边则是静观其变,也不知是顾虑还是揣度,又或者和我们一样,受到了上面的掣肘。”
“右金吾卫那帮佽飞,和凶手是有什么仇怨吗?”
根据九娘的了解,几个死者中并没有佽飞的人。第一个死者听说是官员,第二个则是商人。
“应该是有什么麻烦事吧。”兜冷淡地回答,“——然后回到裴老师您问的第一个问题,我正是考虑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才对佽飞那帮家伙隐瞒了第一发现人——也就是裴老师您的存在。反正当时门没上锁,我就对他们说,是某个路人发现门虚掩着就推门进去了。所以有关案子的情况,裴老师您千万不能对外透露。”
“哦,所以才……”
裴景终于明白,为什么案发后谁也没来找过自己。
“不过,右金吾卫那边——”
还没等裴景说完,兜就抬手打断,
“老师不要忘了,您在本官这里始终都是重要的人证。”
再次着重强调。
“哦,知道了。”
“不过裴老师,我听说您见过平康坊的那具尸体。”
兜突然问道。
“你竟然知道。”
裴景话音刚落,
“您看过两具尸体,感觉如何?有没有发现什么?”
兜继续问道。
“你这问得我……”
两具尸体的腹部明显都裸露的同时,还都被挖开了一个洞,这个画面的印象实在过于深刻。而除此之外的细节,说实话已经不太记得了。
听裴景说了自己的感想,兜重新交叉着双臂说我猜也是。
“这两起命案都是同一个凶手干的吗?”
等裴景问完,
“极有可能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兜一脸严肃地答道。
“包括前两起命案,我们也都认为是同一个凶手。毕竟,四具尸体都像老师见到的那样惨不忍睹,很难想象这些都是巧合。”
裴景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孔达的尸体。瞪大的双眼,腹部被割开的黑洞,两者都朝着天空,仿佛在哭诉自己死不瞑目。他在回忆的时候,鼻尖感觉都能嗅到尸臭,仿佛身临其境一般。
这时,裴景突然想起一事,
“说起来,肠子去哪里了?”
他嘀咕道。
不管是卡在排水渠穿着官服的尸体也好,还是孔达的尸体也好,他们的腹部都被切开了一个大洞。腹部一旦被切开,肠子之类的内脏器官自然就会流出体外。既然裴景看到是一个黑洞,那就说明里面的内脏早就已经完全流到了外面。那具穿着官服的尸体还有可能是流进排水渠后被冲走了,但孔达的尸体周边似乎没看到类似的东西。
“您的着眼点不错。”兜微笑着说,“其实,在四具尸体的现场都没有找到肠子。”
“真的吗?”
“是的。其中平康坊那具尸体,佽飞那帮人还不辞辛苦下去打捞排水渠,可惜也没有找到。而且,也没有发现藏在附近,或者埋在哪里的痕迹。”
“意思是被凶手带走了?”
裴景心里不禁想,怎么会有人拿那种东西。
只见兜的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我底下有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吏。他在帮忙搬运孔达尸体的时候,看过一眼之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好像光火贼干的一样。”
“啊?”
这个词似乎在哪里听过,但裴景一时间就是想不起来。
而一旁的磨勒却立刻反应过来,
“那位老者说的光火贼,指的是那个光火贼吗?”
真是吊人胃口的问法。与其说是装模作样,不如说是由于禁忌,他才这么拐弯抹角。
“没错,就是那个光火贼。”
兜回答的语气则是很平淡。
“当然,除了那个大爷之外,没有人知道什么是光火贼,大家都只是在传闻中听过。不过被他这么一提醒,被掏出来的肠子消失不见这一点,的确很像光火贼。”
“对了,是那个光火贼——”
裴景总算想起来了。
“难道说被凶手吃了——”
光火贼是玄宗开元天宝年间,以长安和洛阳为中心,大范围为非作歹的一个神秘强盗团伙。据说他们的作案手法非常凶残,凡是他们打劫的地方非但不留一个活口,而且还吃人肉和肠子。
兜从容地点了点头,
“刚才裴老师也说了,很难想象把肠子带回去能有什么用。因此,我们便可以怀疑这些东西都进了凶手的肚子。”
“那他是为了吃肠子才杀人的吗?”
裴景实在难以想象会有这种杀人动机。
但兜微微摇了摇头,
“其实,消失的不止是肠子。四名死者的腹部都被割开一个十字形的切口,凶手从这个切口不但掏走了肠子,而且还切除了一部分脏器。”
“请问,一部分脏器指的——”磨勒诚惶诚恐地插嘴问道,“具体是哪部分的脏器?”
“是心脏和肝脏。”兜很干脆地回答,“四具尸体每一具都缺了这两种脏器,无一例外。毫无疑问是凶手取走它们的。”
“难道凶手连脏器也吃……”
裴景发出惊愕的声音,
只见兜朝着裴景,
“我话说在前头,心脏和肝脏这个消息只有调查此案的内部人员才知道,还请老师务必保密。”
他再次叮嘱。
裴景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兜大概是想借此筛选出模仿作案的人。
反过来说,这也能证明四起命案的的确确是同一个凶手。
“居然是心肝……”
磨勒罕见地露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陷入沉思。
裴景看他的样子,忙问他怎么了,
“啊,小人没事……”磨勒彬彬有礼地回答,“小人正在思考大人方才所言,凶手为什么要吃死者的内脏。之后大人又说,尸体的心脏和肝脏都缺失了,于是小人隐约就明白了个中缘由。”
“是吗?”兜迅速反应道。也许是错觉,兜的双眼正散发着诡异的光芒。“——你的意思是,你明白凶手吃尸体的动机了?”
“正是如此。”
磨勒郑重地点了点头。
三
一阵短暂的沉默笼罩着三人。
“……吃尸体的动机,”厌烦沉默的裴景最先沉不住气,“想那种东西纯粹是浪费时间。”
“这是为何?”兜立刻反问道,
“现在又不闹饥荒,要是还有人吃肠子什么的,那家伙的精神肯定不正常。”裴景粗暴地下了结论。——“这种家伙不管他跟你讲什么,反正都是疯言疯语听了也是白听。”
谁知兜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老师您表达的意思我懂,但这个结论太偏激了。”他纠正道,“按照您的逻辑,无论任何犯罪,反正都是疯子干的,他们的话不听也罢。而且——”
他看向一旁的磨勒,
“这个昆仑奴看样子要说的,也不像是这么非黑即白的结论。”
裴景也跟着兜一起看向磨勒那张圆脸。只见磨勒惶恐地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这个地方就让我们洗耳恭听这童儿的高见吧。”
见兜开始催促,磨勒微微点头说道,
“人吃人这件事,其实也是有很多分类的,不能一概而论。其中可能有一些内容会让裴老师觉得刺耳,还请您多多包涵——”
他在郑重打完招呼后,便开始用爽朗的语调讲述了起来。
在中国历史上,吃人这件事其实一直都屡见不鲜。
就连正史中也有许多相关记载。尽管历代史官都有着旺盛且偏执的记录欲,但光凭这些依然无法解释吃人。
其中尤其引人关注的,要属饥荒引发的吃人了。
中国的土地——特别是华北地区,原本就常年面临饥荒的危机。自古以来的胡乱开采,使得土地丧失了保水能力。中国大部分的水资源,都必须依赖包括黄河在内的河水。因此,一次旱灾,或是因水涝引发的河水泛滥,就会经常导致全流域发生饥荒。
最显著的例子,就是唐朝首都长安了。
虽然长安一带的全年降雨量并不是很少,但由于降雨多集中在夏季,因此,长安的土地有大半年的时间都好像关外一样干燥。最严重的时候,每五年里就有一年遭受旱灾。
另外,由于首都的特殊性,皇亲贵族和文武百官都会定居在此。再加上常驻长安的禁军(近卫军),势必会导致长安人口长期过剩。
曾经被誉为“天府”,以肥沃著称的关中地区一直都是长安的腹地。自唐代以来,关中就日渐消瘦,如今的耕地面积已不足全盛期的四分之一。磨面粉用的石磨,在唐朝已经发展成熟。在经历了四百年的动乱后,不仅大部分灌溉设备已经荒废,就连驱动石磨的水车,也因为水资源被大量占据,导致没有充足的水用来灌溉农田。
而实际上,长安在建都(长安城由隋文帝所建,时称大兴城)的第二年就发生了大规模的饥荒。在那之后,长安城也屡屡面临缺粮的危机。为解决皇上的饮食问题,避难去陪都洛阳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遭受饥荒的长安城,其惨烈的景象可以用一句话总结。城内的士兵化为暴徒,盗贼横行,手无缚鸡之力的灾民只得啃食路边的饿殍,才得以苟延残喘。
“同样是因为饥饿吃人,也可以分成多种情况。”
磨勒掉起了书袋。如此一来,话就更长了。
“有的是由于江河泛滥或者干旱等天灾引发的大范围吃人,也有的是在比如守城战这样的封闭空间内发生的局部吃人。睢阳之战可以说,就是此类事件的一个极端例子。”
睢阳之战(公元757年)是安史之乱时期的一场著名战役。
名将张巡率领不足六千人的朝廷军,与十三万安禄山军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张巡带兵死守要冲睢阳城,虽然与敌军整整对峙近九个月之久,但最终还是被攻破城门。当时,原本六万人口的睢阳城在破城时,竟然锐减至四百人。据说在战役的最后阶段,弹尽粮绝的朝廷军杀死了城内的老人与孩童,以其肉作为军粮继续战斗。
“另外,有那么一群人,他们吃人纯粹是因为快感和享受。比如隋末的枭雄朱粲,还有武周后期的薛震和独孤庄。这些以吃人为嗜好的人,想必裴老师一定非常厌恶。”
朱粲是在隋末唐初的乱世中,肆虐中原的一个盗贼首领。由他率领的十万人军团主要以人肉为食物,令人闻风丧胆。
“还有一种吃人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比如,对仇敌实在太过于憎恨的情况下,有人就会食其肉啖其骨。这种情况虽然也同样是不胜枚举,但恰巧身边就有实例。只要老师去独柳树,就能看到此般光景了。”
在长安西市有一个公开刑场,俗称独柳树。
自古以来,公开行刑除了以儆效尤,同时还有供人观赏的作用。无论好坏,都是用来发泄社会上不满的场所。
实际上,每次在独柳树行刑都有超过千人的观众前来围观,行刑时往往伴随着鬼哭狼嚎。而人犯被处死后,那些被害者的家属由于余怒未消,会聚集到人犯的尸体旁边。如果破坏尸体还不能解气,他们甚至会上前啃食尸肉,分食内脏。面对这般光景,周围的数千名群众会继续发出兴奋和快哉的叫声。
“因此,在这种极端情况下,人很容易就做出吃人的行径。但是,在与此相反的情况下,也同样会发生人吃人的现象。”
“相反?”
“正是。——也许不应该称其为吃人,而应该称为让别人吃人。”
“让别人吃人……”裴景露出厌恶的表情,毫不掩饰。
“幸运的是,这种情况下的吃人都已经传为了佳话。”
磨勒带着歉意说道。
“其中一种情况,是将自己的肉施舍给饥饿的百姓。北凉时期有名叫法进的高僧,他在发生饥荒的时候用刀割下自己身上的肉,用盐调味后分给饥民。另外,还有吃人肉以入药的情况。传闻,武周后期有个叫王友贞的隐士,他把自己大腿上的肉割给重病的母亲吃,最后治好了母亲的病。”
“……那种东西会有效吗?”
见裴景作呕的表情,磨勒满脸困惑地说,
“《本草拾遗》中虽记载人肉是一味良药,但具体效果就不得而知了。”措辞甚是暧昧。“只是,不惜从自己身上割肉这种行为,也许正好能凸显出当事人的信仰或者孝心。”
“原来如此。”
这的确不是一件能轻易模仿的事,虽然也没有人想模仿。
磨勒继续说道,
“另外还有通过给对方吃自己的肉,来结盟或者签订契约的情况。这种比歃血为盟更为激进的形式,虽然多见于绿林草莽,但本朝开国功臣李勣大将军亦是如此。也许各位对李将军的英雄事迹早已有所耳闻,但还是请允许小人——”
李勣是初唐时期的一位名将。他跟随唐太宗李世民征战各地,于远征高句丽一役立下大功。
当时的唐朝还未完成大一统,天下仍是群雄割据的乱世。李勣有一名结义兄弟,名曰单雄信。曾经生死与共的两人,如今却因为造化弄人,不得不兵戎相见。李勣上表,愿以自己的官爵交换,请求主君李世民赦免单雄信,但李世民最终依然拒绝了他的请求。之后,李勣前往刑场探望单雄信的时候,含泪将自己的大腿肉割了下来,然后说,
——此肉与兄弟你同归尘土。
单雄信也将这片鲜血淋漓的人肉吃了下去。
“这片大腿肉,就代表了李勣将军。将军让义兄单雄信吃下此肉,就象征着自己在黄泉路上相伴义兄,以此来达成当初的盟约。”
裴景听完磨勒的话,心中百感交集。
这些为了饥民,为了卧病在床的母亲,为了达成与义兄的盟约而牺牲自我的事迹,的确称得上佳话。
也许是受到了话题顺序的影响,这些伟人事迹现在在裴景听来,只觉得愚蠢。这种强迫吃人的所谓“佳话”过于离谱,感觉好像在听愚昧的野蛮民族被迷信蒙蔽双眼的故事。
“铺垫可能有些长了,接下来就说回这次的尸体吧——”
磨勒这句话把裴景拉回了现实。
“小人想举一个例子作为参考,这个例子就是来俊臣。”
磨勒还补充道,想必各位都知道来俊臣的事情吧。裴景听完,缓缓点了点头。
来俊臣是武后时期的一名大臣。他动用强权,捏造证据诬陷了数千名无辜者,最后严刑拷打将他们折磨致死。后来,来俊臣也成了酷吏的代名词。来俊臣被弹劾处死后,他被遗弃到洛阳街头的尸体,也被洛阳百姓全部啃食干净。
“据说当时来俊臣的尸体,双目被挖,面皮被剥,割开腹部后心脏也被挖了出来,和身上的肉一起被吃光了。还有一种说法,他的肝脏也一起被挖了出来。”
“和这次的案子一样吧。”裴景说道,“换句话说,凶手和这次的几个死者都有很深的仇怨。”
“您还是很武断。”一旁的兜轻蔑地讥笑了一下,
磨勒见状赶紧安抚道。
“——那么裴老师,您认为洛阳百姓为何要将来俊臣的心脏和肝脏都挖出来呢?”
“那当然是因为来俊臣的恶行招来的民愤咯。”裴景的回答有些焦躁,“当时现场肯定有冤死的人家属吧——”
“那些家属由于太过激动而做出吃人的极端行径当然也是一部分原因,但这毕竟只是引发吃人的动机。”
磨勒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用提示的语气问道。
“小人想问的是,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那些人非要把来俊臣的心脏和肝脏都挖出来。”
“吃人之后的顺势而为吧。他们吃完肉还是不解恨,所以就把目光瞄准了心脏和肝脏这样的器官。”
“那为何不把五脏六腑都吃光呢?为什么偏偏只选了心脏和肝脏?”
“那是因为……”
裴景一时词穷,没能把“那只是疯子的——”这句话说出来。
而磨勒则是用继续平淡的语气说道。
“他们当时可是满腔怒火,对来俊臣的恨已经深入骨髓,甚至恨不得把他的尸体吃得尸骨无存。在那种状态下,他们还偏偏只把心脏和肝脏挖出来。当然,从侮辱死者的角度来说也可以算是吃人之后的顺势而为。但是裴老师,您难道不觉得他们有其他更强烈的动机,驱使他们挖的必须是心脏和肝脏吗——”
这时,磨勒突然把身体再次转向兜,
“斛律大人,小人听闻,强盗在抢劫杀人的时候经常会割下被害者的舌头。那些强盗为何要这么做?”
问道。
只见兜一脸不情愿地捋了捋胡须,回答是为了封口。
“他们为了防止被杀的人变成鬼魂,给自己的亲人托梦告发自己。所以就拔了死者的舌头,万一到时候真的托梦也开不了口吧。”
又是迷信,他唾骂了一句。
这类事情裴景也听过不少。特别在志怪小说里,是经常出现的桥段。另外一些故事则更为讲究,里面说开不了口的鬼魂会利用肢体语言和暗号告发凶手。
磨勒听完拘谨地点了点头,
“同样的道理,也发生过凶手相信咒语,啃食被害者尸体的案件。”
“你说的就是光火贼吧。”兜立刻反应过来,“他们相信如果不吃尸肉,那下次在抢劫的时候就会遇上鬼压床即刻昏迷。吃人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护身符。”
裴景越听,就感觉心情越暗淡。他们这种行为,简直比野蛮民族更加愚昧无知。
磨勒再次点了点头道,
“其实,在这种看似迷信的行为背后,隐藏着一种共同的感情和动机。”
“感情?”
“具体来说,就是‘畏惧’。”
“畏惧?”裴景不禁皱眉,“畏惧什么?尸体吗?”
“关键就在于心脏和肝脏。”磨勒继续道,“自古以来就有说法,人的心神就藏在心脏和肝脏里。将它们缩略为‘心肝’二字,就会变成表示精神的词汇。”
“那又如何?”
“挖出心脏和肝脏的行为就是取出‘心神’的行为。那为什么又要取出心神呢?——大概率是因为他们畏惧。”
“所以到底畏惧什么?”
听磨勒一直在拐弯抹角,裴景气不打一处来。
“畏惧死者复活,还有复仇。”
磨勒这次回答得很爽快。
“当他们在吃死者血肉的时候,他们的内心深处其实是相当畏惧死者的。所以他们会拔出尸体的舌头,砍掉头颅,切除心肝,还有吃下尸体的血肉。他们以此来蹂躏死者的魂魄,断绝死者复活的可能。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逃避死者可能会复仇带来的不安。破坏尸体的行为,其实是生者对死者施加的一种防御之术。”
的确,在葬礼的流程中,有几项仪式是以祈愿死者复活为前提进行的。这不能简单归结为迷信。
“受损坏的尸体就是畏惧的表象。尽管酷吏来俊臣已死,但在洛阳百姓的心里,由他带来的恐惧依然存在。所以他们就割了他的心肝,啃食尽他的血肉,以防他复活。这可不仅仅是因为愤怒才蹂躏尸体的。啃食尸肉还不止,连心肝也要一起切除的理由就在于此。”
“那……”
“没错。小人听闻这一连串的命案无一例外,尸体的心肝都被切除了。也就是说,凶手相信死者会复活。所以他防患于未然,先把尸体的心肝取了出来。”
原来如此,兜眯起了眼,
“畏惧死者——”
嘴里嘀咕道。而磨勒则是神秘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动机了。”
四
听了磨勒的推理,兜轻轻哼了一声。
而磨勒似乎有点不服,
“大人您不同意小人的推测吗?”
诧异地问道。
只见兜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摆了摆手,
“——我只是佩服你还是这么心思缜密。”他回答道,“我笑是因为想到了其他事情。”
“其他事情?”
见裴景疑惑,兜笑得更明显了,
“那就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这童儿一样,有逻辑地思考事情。”
他的口气像是在搪塞。
“大人,到底怎么一回事?”
一本正经的磨勒不禁追问。
面对磨勒直视而来的眼神,兜为难地一笑,
“你刚才有关心肝的推论着实精彩,我对此毫无异议。……只是关于心肝,有一群人和你作出了截然不同的解释。而且不巧的是,这群人现在正位于调查的核心。”
“您是说金吾卫吗?”
“是的。准确来说,是右金吾卫那帮佽飞。他们认定凶手取出心肝的理由和你大相径庭,并以此为原则展开调查。”
“那几位佽飞大人是不是认为,凶手取出心肝并不是一种仪式,而是针对心肝本身有所图?”
“没错,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磨勒罕见地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请大人务必将佽飞大人的想法告诉小人。”
央求道。
谁知兜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真的要听吗你们会呆掉的。
“那帮人觉得,凶手是为了献祭神明才取出心脏和肝脏的。”
“什么?”
裴景忍不住发出了怪声。
磨勒也是一脸困惑,
“既然说是神明,那就一定不是精神的含义了。”
说道。
“不是,他们说的是天地神祇的神明。他们认为凶手是为了献祭神明,才杀死被害者,同时取出心脏和肝脏。”
“是活人献祭的意思吗……”
“对。我记得有个什么词来着……”
“您是说血食吧。”
兜打了个响指,说就是这个。
血食是指用动物作为祭品,祭祀神明或者祖先的行为,也可以指祭品。
“等下等下。”裴景大声说道,“你们说的到底是哪个野蛮民族?这里可是大唐的京师长安。杀了人,再把心脏和肝脏献祭给神明,这是哪个淫祠邪教的行为?”
“不愧是裴老师,说得好。”兜用严肃的口吻说道,“我们说的就是淫祠邪教。”
“啊?”
“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就是字面意思。他们说血食献祭的神明,就是遥远吴越的邪神。”
“吴越。……江南一带吗?”
“从京师长安的角度看,可以说是非常蛮夷的淫祠邪教了。”
江南的人要是听到了肯定火得不得了吧,兜轻笑了一声。
“具体是哪里的神,名字又叫什么?”
磨勒间不容发地问道。
兜凝视着这个童子的圆脸,
“是庐山君。”
然后简短地回答。
磨勒听后一脸的莫名其妙。
“庐山是那个,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庐山吗?”
听裴景这么问,
“是啊是啊,就是那个庐山。”
兜这副口气就好像在应付小孩子一样。
庐山是一座位于江西省九江的名山。它东临鄱阳湖,自古就是天下闻名的风景名胜。尤其到了唐代,以诗仙李白为代表的一众文人墨客,都在此地吟诗赋词,以表对鄱阳湖的热爱。据《豫章旧志》记载,庐山这个名字来源于一个叫匡俗的神仙。他在开辟此山后,在山中留下茅庐,从此便羽化登仙。
“听说庐山君是庐山的神仙。”
兜补充道。
裴景则是眉头紧锁,
“你是说把心脏和肝脏献祭给这个庐山的神仙吗?”
开口问道。
“听说是的。”
“庐山君是这么野蛮的神仙吗?”
裴景表示不解。
“说起来,庐山不是一座渊源正统的名山吗?慧远禅师就是在庐山修行的吧,还有我记得陶渊明也是在庐山一带隐居的。”
“老师所言极是。”磨勒接话道,“慧远禅师的东林寺自不必说,与陆修静颇有渊源的简寂观,茅山派的白鹤观等许多道教佛教的古刹名观,都坐落在庐山上。《天地宫府图》也将庐山排在三十六小洞天的第八位。”
慧远禅师是东晋的一名高僧,被誉为净土信仰的祖师爷,也是中国宗教史上的泰山北斗。他隐居庐山东林寺,潜心钻研佛教。他的门下弟子不仅有僧侣,还出了很多杰出的儒学家和道士。刘宋时期,为道教学奠定基础的陆修静也深受慧远禅师的影响。
《天地宫府图》是系统记录道教仙境(圣地)的一本文献,由授箓唐玄宗而闻名的道士司马承祯所著。
“意思是这个神仙会吃人吗?”
听裴景此言,不仅是磨勒,就连兜也都沉默了。
磨勒只得颤颤巍巍的叫了声斛律大人,问道,
“——请恕小人啰嗦,那位庐山君的的确确是叫庐山君这个名字吗?”
“什么意思?”
“会不会是叫庐山使者,或者九天采访使之类的?”
“那不会,我听到的就是庐山君。”
果真如此吗,磨勒反复思考,
“如此一来,可能就是真的了。”
嘴里嘟囔着。
“什么真的?”
“那位庐山君,可能真的会吃人。”
磨勒一本正经地回答。
“到底怎么回事?”兜一脸严峻地问道,“难道庐山的神仙也分很多种吗?”
“正是如此,但要解释起来可能会很久——”
“不行,简短点说。”
听兜这么说,磨勒有些不满地哭丧着脸,
“——大人所说的那位庐山君虽然名字叫庐山君,但恐怕其真实身份是彭泽湖庙宇里的庙神。”
回答道。
庐山这个名字本来也不是一座山的名字,而是包括五老峰、香炉峰等众多山峰组成的山脉总称。而彭泽湖指的就是位于庐山以西的鄱阳湖。
“准确来说,不是‘庐山的神仙’,而是‘庐山庙的神仙’。庐山君是庐山以及彭泽湖和浔阳江一带的土地神——他作为社鬼,集中了当地人们的信仰。”
“就算按你说的,他不也是由来正统的神仙吗?”
见裴景这么问,磨勒果断摇了摇头。
“社鬼始终都是鬼。在儒佛道三教看来,他和路边的庙神还有山川的俗神一样,都是淫祠邪神,信仰他也属于迷信。”
原本,鬼这个字的含义是死者和祖先的灵魂。而这里指的是等级低的神,还有意外死亡的名人在死后化为的土地神。后者有名的例子有后汉时期的武将蒋子文,他在神化后就变成了蒋侯神。蜀汉时期的武将关羽,在神化后成为关帝,后发展到世界各地都随处可见关公庙。关帝一开始,也属于鬼。
“实际上,庐山君是一个要求血食,也就是活人献祭的神仙,这一点在当地人所共知。”
兜嗯了一声点头道,
“那帮家伙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啊。”
他开始稍微有些佩服。
裴景还没来记得佩服,就立刻发现大家的对话已经离题千里了,
“不对不对,这种野蛮的神仙管他吃不吃人呢,随便吧。”
他刻意扯着嗓子吼道。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乡下的庙神会成为杀人的由头。我不想再重复了,这里可是京师长安。”
“小人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磨勒也说,“庐山君这种楚蛮神,到底是哪位提出来的?”
“这个简单。那当然是发现有供奉庐山君的道士啦。所以——”
兜冲着裴景,
“右金吾卫那帮佽飞怀疑这个道士杀了四人,然后拿走了他们的心脏和肝脏。”
回答道。
“为了献祭那个叫什么庐山君的吗?”
裴景可恨地说道。对他来说,这种事情根本不可想象。
“那名道士的名字是——?”磨勒寻问道。
“叫徐胧,他徐真君的名号更有名,你听过吗?此人在法术驱鬼和医药方面很有建树,在街西的陋巷里开店给病人施舍符水和药物,听说很受贫民的欢迎。”
“那他人不是很好吗?”
裴景说道。比在自己肉上撒盐给饥民吃的高僧,有好感得多。
“但也有不好的传闻。”兜强调了一下,“听说他高价贩卖那种可疑的丹药,被他欺骗的人也不少。还有人控诉他,用离谱的价格贩卖长生不老的金丹。”
“长生不老……”
这一听就是招摇撞骗。
“所以也有人说,心脏和肝脏就是长生不老药的原材料。”
裴景震惊地摇了摇头。
这时,磨勒突然十分拘谨地寻问。
“右金吾卫的几位大人,为何会怀疑那名道士?难道仅凭心脏和肝脏被挖,就如此认定吗?”
“那当然不是——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具体详情本官也不得而知。”
兜重新交叉双臂。
“只是,据说他在第一起命案发生前后,突然就失踪了。至今也下落不明,几个佽飞正在追查他。还有一个环境证据,就是他在所有的案发现场都被目击到了。”
“是在案发前目击到的吗?”
“没错,就好像预兆那样。而且不止一个目击者,应该不会错。毕竟他那身奇特的打扮格外扎眼啊。”
“奇特的打扮指的是黄裳绛褐的道袍吗?”
“不是,”兜果断回答,“那个徐真君,穿的好像是像僧侣一样全身黑色的衣服。清一色黑衣,头上也用黑色的太极巾扎了起来,没戴帽子。这么一身黑衣,想不留下印象也难啊。”
“照你说的这身打扮,倒更像是还没剃度的和尚。”
裴景说完突然想起来了。
——您没有看到一个全身黑衣的男人吗?
原来兜在孔达案发现场问的这个问题,是想确认自己是否看见徐真君。
“他在孔达的案发现场也被目击到了吗?”
“是的。根据我们的走访,从大约十天前起,他在那座宅子前曾被多次目击。”
“是去踩点吗……”
确实可疑,包括他这个人本身,佽飞他们的怀疑相当合理。
就在这时,一直都很拘谨但却一直在伺机而动的磨勒,在这个绝妙的时间点开口问道。
“小人听到现在所以斗胆问一句,大人您关于案件真的可以透露得这么详细吗?特别是尸体的细节和嫌疑人这类高度机密,裴老师另当别论,小人这样的局外人真的可以知道这些吗……”
“的确啊……”裴景心想。他说裴老师另当别论,言外之意就是让他这样的布衣进士听到也不太好。
谁知兜哼了一下鼻子,向后深深陷在椅子里。
“——别担心。首先本官不负责这一连环命案,也就是事不关己。我没必要帮佽飞那伙人保守秘密。”
“真是不讲理。”
听裴景这么说,兜微微一笑,
“还有——虽然只是我的第六感——他们的调查原则我觉得有问题。说白了,他们调查的方向错了。刚才庐山君的那番鬼话,加上调查人员充满火药味的做法,我总感觉他们是被一股神秘力量在牵着走。”
“你是说徐真君不是凶手吗?”
“这我可没说,这件事本来也没那么单纯。”
兜严厉地反驳说。
裴景垂着头,似乎很不满。兜就这样瞪着他,
“还有就是您了——裴老师。”
说道。
“什么?”
“我今天来是来给您忠告的。裴老师,您受这个昆仑奴怂恿,去调查了崔少爷的事吧。您会撞见孔达的尸体也是因为这个。”
被指名道姓的磨勒就像个被训斥的孩子,蜷缩着身体。
“你怎么知道的?”
听裴景问自己,兜依旧深坐在椅子里,
“我是不会害您的,从现在开始立刻停止您的侦探行为。”
他说道。
五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老师您对我这个贼曹说谎了。”
一脸严峻的兜继续说。
“您造访孔达的理由,我记得您说过是去凭吊他过世的胞弟。”
裴景语塞,放弃了挣扎。“……还是被你知道了。”
“首先,您和他的胞弟生前就相识这点就很可疑。”兜淡淡说道,“孔氏兄弟二人是在西市开店的珠宝商,他们经手的商品以西域舶来的上等货为主,很难想象裴老师会和他们两人有交集。”
“对不起。”
“不管怎么样,还有那封莫名其妙的介绍信我也很想了解情况。所以我来这里之前,已经去北里问过话了。”
“原来你去见过九娘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全部了解了。”只见兜斜眼看了一眼磨勒,“——也包括你家少爷的事。”
磨勒低头不语,看上去又像在反省,又像是只想单纯糊弄过去。
兜鼻子又哼了一声,把视线转向裴景,
“总而言之这个谎很草率。您对我撒这种谎还好说,要是对那帮佽飞说这么蹩脚的谎,您早就被五花大绑,现在不知道被拷打成什么样了。”
“确实啊。”裴景认真反省道。
“不过,您是被那个大娘子的花言巧语哄过去的,也值得同情。”
兜酌情安慰了一句,
“而且,那个大娘子的推测并非完全是缘木求鱼。”
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拍在茶几上。
“这是?”
裴景定睛看去。磨勒也好像停止了反省,从旁观察。
纸面的右边写有日期,罗列着身份和姓名。虽然字迹有些潦草,但从刚毅的笔力可以看出是兜的笔迹。
兜喊了声童儿,转头向着磨勒,
“你家少爷早上才回家那次,是哪天?”
问道。
只见磨勒挺直了脊背,
“是二月初五出门的,第二天二月初六一早才回来。”
答道。
“二月初五……”
兜拿起纸一张张翻看,嘴里说着找到了,从里面抽出一张。纸面右侧写着壬辰(二月初五),兜用手指指着一处,上面写道,
千牛 昭武校尉 崔靖
“啊!”裴景小声叫道。
崔靖就是崔静,静是他的字,准确来说应该是子静。
“这是什么的记录?”
“是记录大宁坊中书侍郎府出入情况的登记册,我这份是抄录的。”
“中书侍郎?这你怎么会有的?”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崔静的名字怎么会在这儿——”
“就是这样,崔少爷替崔尚书去的地方,就是大宁坊的中书侍郎府。”
裴景不禁发出了欣喜的声音,果然不出苏九娘所料。
“那这么说,他果然……”
裴景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吃人也好庐山君也好血食也好,自己的心情被这些话题搞得无比沉重,但怎么样也好,崔静他只是单纯的单相思。虽然对方是中书侍郎的爱妾这点依旧很麻烦,但相比其他已经算有惊无险了。兜刚才让自己停止侦探行为,现在看来只是劝阻自己不要闲的没事插手别人求爱。——见裴景坦然接受,
“现在就安心还为时尚早,”兜面无表情地摇着头,“还有这个,老师请看。”
兜指了指标题是丙子(正月十八)的纸面,裴景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
西市珠宝行 孔达 孔迪
“还有呢。”
兜继续翻找,抽出大约五张纸。上面记录了许多人名,标题是元旦。
“一定是结束元会的官员们,顺便就去了中书侍郎府拜会了。”
元会是在元旦这天举行的大型朝贺,文武百官和外国使臣会集聚大明宫,庆祝新年的到来。元会在早上就会结束,官员在回程时也会来中书侍郎元载的府上拜贺新年,这几张纸就记录了前来拜会的人名。
兜又翻了两页,指了指中间位置,裴景和磨勒头贴着头看去。
御史台 文林郎 刘参
“这人是?”
“就是这一连串开膛破肚尸体的第一被害人。”
“啊!”
说起来,九娘曾经说过,第一个被害人是御史台的官员。
“刘参,三十一岁,御史台录事。上个月二月二十二,岳父在永宁坊的家中发现刘参身亡。家庭成员只有一位妻子,无儿,也无妾。案发当晚妻子回了城中老家,具体被害情况未知。”
兜用工作的语调解释完,又翻了一页,用手指了指另一个位置。
长安县 承奉郎 费诚之
“喂喂,这该不会是——”
“您猜对了,就是两天前死在北里排水渠里的官员。”
兜口直心快。
“费诚之,三十四岁,长安县主簿,家住尸体被发现的排水渠前面。三月初三黎明,附近卖饼的商贩发现尸体后通报了坊胥,当时由于尸体在排水渠还引发了不小的骚动。被害者家中有一妻一妾,儿女十人。不可思议的是,从尸体被发现的几天前开始,包括正妻在内的所有人都外出了,费宅当时只有被害者一人。因此,被杀当天的情况不明。在费宅前院发现了大量的血迹,由此推断此处是案发现场。”
裴景摇了摇头,当时自己用手把尸体拖上来的触感,又一次苏醒过来。
“顺便说一下,当时身上的那身朝服是死者自己的。”
兜话音刚落,又从那叠纸里抽出一张。
标题写着癸亥(正月初五),兜指了指最右边的名字。
延寿珠宝行 葛明
“这是第二被害人。”
兜理所当然地说。
“葛明,三十八岁,主要做珠宝生意,在延寿坊有一家店铺。尸体于二月二十四,在店铺旁的一个小仓库被发现。当时,正好恰逢十天左右的店休,空无一人,所以具体的行凶时间和情况都不得而知,被杀时间甚至有可能早于刘参。尸体是在店休结束后,被店里的学徒发现的。葛明家住太平坊,一妻两妾,儿女共有九人。据说,就算是店休,葛明也基本没和家里人碰面。”
裴景无力地深靠在椅子上。
“也就是说,所有的死者都和中书侍郎有关?”
“的确如此。”
兜从登记册上抬起头回答。
“孔达和葛明是成天出入中书侍郎府的御用商人,刘参和费诚之算是年轻的下属。虽然我不觉得他们和位极人臣的中书侍郎会有什么亲密的关系,但他们有可能排在党派的末位。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一定和中书侍郎有关……童儿,有笔吗?”
磨勒闻言立即拿来了墨斗。兜在登记册的空白部分,用不像是突厥人的苍劲笔力飞快地写着。
“如果按尸体发现的顺序,就是这样。”
二月二十二 刘参 官员 御史台录事
二月二十四 葛明 商人
三月初三 费诚之 官员 长安县主簿
三月初三 孔达 商人
“会不会是和中书侍郎有仇的人干的……?”
裴景问道。中书侍郎权倾朝野,在朝中政敌众多。但兜听后冷冷地摇了摇头,
“那不会。对于中书侍郎来说,死了几个下属和御用商人根本不痛不痒。”
“但尸体是被开膛破肚后掏心挖肝的,要是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用做到这地步吧。”
“您说得也在理。虽然我不信童儿刚才说的话,但掏心挖肝确实也是法术的一种。或者凶手也可能是为了完成复仇,才把心肝都挖出来的。只是,就算凶手这么做,矛头也是只是对准几个死者,和中书侍郎没有任何关系。凶手如果真的和中书侍郎有仇,那完全可以直接向他的亲属下手。”
是吗,就在裴景说完这句不打算争辩的时候,
“——的确言之有理,”磨勒突然横插进来,“大人您是认为我家少爷也和这一连串的命案有关联吗?”
裴景这才恍然大悟。回想起来,兜在刚拿出这叠登记册时,第一个就指出了崔静的名字。接着,他再一个个指出了被害者的名字。——
兜又开始装模作样地交叉起双臂,
“……这份抄录虽然只是原登记册的一部分,但里面至少也记录了超过一百个官员的名字。崔少爷也只不过是其中之一,恕我无礼,你家少爷现在至少还活着。”
回答道。
“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兜继续说,“这份登记册上记录的可能不止是被杀的人,可能还包括将要被杀的人。现在我们要留意的,就是你家少爷诡异的行踪了。……童儿,你可能早就已经发现了。刘参,葛明,费诚之,还有孔达——无论是哪名死者,不知为何都是孤身一人的时候被杀的。而且都并非巧合,不是几天前家人就外出,就是店休。死者事先都会处于一个孤身一人的环境,凶手瞅准的就是这个。——而你家少爷现在也在无家人陪同的情况下,独自彷徨吧。”
宵衣旰食,裴景在心中默念。
“正如大人所说……”磨勒有气无力地承认。
等下,裴景大声说道。
“……难道,崔静独自彷徨,也是谁刻意安排好的吗?”
“不排除这种可能。”兜回答,“当然,也有可能是你家少爷因为什么理由,凭自己的意志在那儿溜达。只是为保险起见,崔家最好还是让家里的谁暗中保护你家少爷吧。”
还有裴老师——他继续说道。
“您也别继续深究崔少爷了。您本来就已经和这个案子牵扯过多,切勿再纠缠不休。现在不仅是右金吾卫那帮佽飞在旁若无人地猖狂,还出现了血食之类怪力乱神的事情。要是再和两天前那样,我可救不了老师。”
这就是兜给裴景的忠告。
然而,在听了这么多超乎想象的事情后,裴景心中已经更为心神不定。——崔静是不是真的被卷入了什么事情?莫非中书侍郎府里的那个道姑是美人计的一环,崔静已经完全被笼络了?
有人正以中书侍郎府为核心,酝酿着一个巨大的阴谋,而崔静极有可能已经落入圈套。如果真是这样,那的确不是他区区裴景该插手的。
“对不起,小人还有一件事想请教大人。”磨勒不听劝,继续问道,“……是关于方才那位徐真君的。小人想知道,他和几位死者之间有没有什么交集?因为小人没有在少爷口中或者周围,听到过徐真君这个名字。”
“没交集。至少,除了在案发现场被人目击到以外,什么都没发现。”
兜立即回答。
“说起来,左街住的都是官员和富商之类的上流阶层,和住在右街贫民窟的徐真君不可能有什么交集。只是,……”
“只是?”
“在佽飞他们的笔录上有件事,虽然可能只是他们自己臆想的……”
兜突然变得吞吞吐吐。
“第一被害人刘参生前,曾经对自己的同僚说过这样的话。——我很快就能拿到长生不老的药了。”
六
兜猛地站起身,这个男人无论做什么都没有一丝声响。
“要回去了吗?”
兜点了点头说道,
“我好像呆的太久了。有情况请联系我或者瓜田,这次这个案子我只告诉了他一个人。”
瓜田是京兆府的一个胥吏(非正式官员),兜平时都喜欢把他带在身边,是个忠诚的线人。顺便一说,瓜田只是他的姓,全名是瓜田筒。
那我告辞了,兜说完便身轻如燕地抽身离去。人如其名,仿佛随风而去的云一样英姿飒爽。
之后,裴景和磨勒虽然继续对了一会儿弈,但他完全心不在焉。惨败后,裴景嘴里发着牢骚“可恶”,
“——到黄昏一定会回来吧。”
他突然说道。
磨勒立刻反应过来,
“老师说的是少爷吗?是的,日日如此。”他拘谨地回答道,“但也有回来得比较晚的时候,有时候一直到闭门的鼓声敲响,少爷才会回来。”
“那好,”裴景在自己膝盖上打了一下就像在鼓舞自己,“我今天就在这儿等。”
今天裴景刚来崔府的时候,他还以为崔静是为情所困。但当兜出现在崔府的时候,话题马上就变成了开膛破肚被掏心挖肝的尸体。接着,兜就拿出了记录四个死者名字的登记册,而且上面同样也有崔静的名字。另外,按兜所言,嫌疑人是一名供奉庐山君这种楚蛮神的神秘道士。光是听,脑子就快不正常了。
就算没有兜给自己忠告,裴景也不打算再深究下去了。他准备把崔静抓过来好好修理一顿,直接审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眼下能做的只有等待。就算给崔府添麻烦,裴景也决定要坚持等崔静回来。
因为距离黄昏还有些时间,所以裴景让磨勒先去干家务。不过即便如此,磨勒也会见缝插针,抽空陪裴景下棋。顺便一提,裴景中盘就告负了。
转眼间,太阳开始西落,东市宣告黄昏来临的钲声也即将停止。
马上要停了吧,裴景一边想着一边悠闲地望着棋盘。但是,当背后响起闭门的暮鼓时,裴景也终于坐不住了。到底崔静会不会老老实实地向自己坦白呢?从他嘴里,又会说出怎样严峻的事情和困扰?——随着鼓声的声浪,越是无法预测,裴景就越是莫名地开始紧张。
然而,鼓声过百后,崔静依旧没有回家的迹象。
暮鼓一旦敲尽,裴景就会被关在外面回不了家。从宣阳坊的崔府到裴景住的崇仁坊,若是徒步,本来就要花很久。这里要说明一下,倘若不遵守闭门时间擅自出门,一旦被发现,就会被处以夜行罪,接受严重的处罚。
裴景安慰着一个劲道歉的磨勒,便决定今天还是先告辞了。
从侧门出来的裴景绕到正门,不动声色地观望了一下四周。他满心期待着,如果运气好还能见到正准备回家的崔静,但很遗憾一个人也没有。
裴景这下总算放弃,准备踏上回家的路。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身后有异样,不死心的他再次回头望去。
崔府的院墙越过门,沿着道路向远方延伸。
一个黑影,出现在西面院墙的尽头处。
裴景下意识地在黑影处搜寻着崔静。
但他错了,黑影处站着的——依然是黑影。
一个全身黑衣的男人,正倚靠在崔府的院墙边,注视着裴景。
男人头上绑着太极巾,不仅衣裳是黑色,就连腰带和下摆也都是黑色。他的脸也因为逆光,在夕阳的阴影下呈现出黑色的阴翳。
这个男人简直就是一道影子。而从他魁梧的背影,也能一眼看出他并非崔静。
接着,他犹如融化在夕阳中一般,消失不见了。
裴景一脸茫然,仿佛刚才看到了幻觉。可随即他便记起了兜说过的话,顿时感觉毛骨悚然。
——那个徐真君,穿的好像是像僧侣一样全身黑色的衣服。清一色黑衣,头上也用黑色的太极巾扎了起来,没戴帽子。
(此人便是,徐真君——)
那个因涉嫌连环命案,而被右金吾卫那帮佽飞追捕的神秘道士。
每次命案发生前,他都会在死者家附近被目击。
(那这么说,崔静果然……)
暮鼓依然无情地在身后敲响,再这样下去自己真的会回不了家。即便对这不祥的征兆再怎么依依不舍,裴景还是迫于无奈,在暮鼓声中踏上了归途。
然而,裴景回到家也彻夜不眠。第二天天刚亮,他便早早地敲开了崔府大门,却从磨勒嘴里听到了极为震撼的事。
前一晚,崔静没有回家。
直到现在,也还是没有。
崔静并非宵衣旰食,而是真的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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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弃之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4-12-10 13:5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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