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谈论杜拉斯

17年我十四岁，上初三的时候开始看杜拉斯。为了逃避对我来说一切都是痛苦的生活。衡水式的教学，看课外书是不被允许的，而我又是在重点班，老师们器重我，自然盯得紧，连把书放在抽屉下看都是畏畏缩缩，斜视眼越来越严重。还有啦啦操校队，也是成绩的原因，我是唯一一个在重点班的特长生，即便队里有不少和我是一个小学升上来的校友，但我总是受到队员们的排挤，欺负是有形和无形之间的，再加上高强度的训练去应对比赛拿奖，我从上课到放学之后的时间是都难从中喘气，当然也不止是这段时间。下了训练要回寝室，我家和学校也就十五分钟不到的路程，但这一年我和爸爸大吵一架，我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自此就开启了住校生活。二十平米不到一间房，容纳了十二个女生起居便溺。是从夜里一闭眼到翌日睁眼都没气喘息。每天，我站在五楼寝室外的走廊上，都想跳下去。当然，走廊是有铁网的，五楼大概率也不会立刻毙命。

我的逃避，是报复性地偷偷看书，写小说写诗歌写剧本，还有就是谈恋爱。看书让我心气从小就高，我自诩早熟，绝不可能和我看不上的同龄小孩恋爱，于是和一个互相之间会写东西给对方看，给了很多对于一个自负的女孩来说极好评价的老师在一起了。更不消说老师天天带女孩出去透气，这溜达的一个小时，足以让一切事情发生。我不和家人联系，在学校也渐渐封闭起自己，我只期许赶紧把作业写完，然后看书，好和他出去的时候酣谈。我没有被如此对待过，从任何人那里。之前看的一众文艺作品把我缚进想象世界的高阁里，我像蛾一样扑到一场名为爱情的火光里头。我是先看的杜拉斯纳博科夫等等等等一长串名单作家的作品之后，拥有的爱情。姑且称为爱情，我无法可辨爱情，即便是到现在。但找不到妥切的描述，暂且称作爱情吧。

说起来，读杜拉斯的作品正好是逆着她的创作时间看下来的。到如今我近二十一岁，每一年都在看，反复的看，从没断掉过，我的人生轨迹实在逃不掉杜拉斯这个人。

后来我去柬埔寨，为什么是柬埔寨，总有人问起。我从没说过真正的原因，也许是这六七年的辰光我耻于谈起杜拉斯，更不敢说自己受到她如何如何的影响。最多是提及暹粒的鳄鱼，因为我喜欢《鳄鱼手记》，至多回答因为娄烨。娄烨也是一个活在我青春期里的名字，在金边看完《苏州河》和《在上海》，再在游轮上见他，非常幼稚的，我还是忍不住哭，觉得青春期已经结束了，而我仍旧在青春期的废墟里踱步。 唯一一次是从金边去暹粒的大巴上，白雪同我提到杜拉斯，我还是沉不住气，和他竟一起在大巴上背了起来书里面的段落。

两年前我写了一篇小说，开头是“她下午的时候离开了，她写过一个在深圳湾消失的故事，她告诉我们她要去完成这个故事。她向南离去，可能去了越南，那里刚改革开放，她应该戴着一顶礼帽，行李箱里塞满纸钞。现在我猜她到了广东，离海很近，正刮着台风。她的两个情人伴她送至国境线。 ”我早就想去丢下已有的生活，消失在东南亚，虽然已有的生活也是空无的，我其实什么都没有。未料及这么快就真的到了金边，杜拉斯十四岁前常驻的地方，尽管近百年的光景过去，尽管真实之地和记忆、虚构里的地方有太多不同。而我也只于此生活了一个月。格外热烈的一个月，恍似回到了青春期，又是一季夏日。我怀着一定要创作点什么的心来，过得很热烈，但是才思受阻，或者说是太多想写想拍的了，总是在变，而至于别人问起，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是那样时，我又很难回答。我写：中国女孩在高棉土地上看见亡魂。彼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把中国—东南亚连接在一起；为什么我觉得它们一样，是同一处地方；为什么要在柬埔寨寻找……有千丝万缕的线，但我理不顺。热气让我头脑晕涨。在离开前，我拍了几部短片，但最开始的那个想法怎么也没真正开始拍摄。

回国之后我去宋庄拉长片的创投，也是同时有几个不同的想法，最想的还是女孩在柬埔寨寻找，但思来想去还是敲定了别的项目去做阐述。对于一个近在眼前要去做的东西，我不会用自己最想去创作的。我想要更多的时间去酿，不怕太久，但要尽量想清，很多东西我都还没想清，同我的生活一样。我等待那个时机的出现。后来又慢慢开始筹备另外两个项目，一个是回长沙拍家庭纪录片，另一个是与柬埔寨—中国相关的长片，后者与我一直以来朦胧的感受和想法相关，最近输入各种信息，又在回顾自己的过往，梳理和人和世界的关系，其中又去看了杜拉斯的创作路径及作品。之前是零散得全凭个人心意的看，现今系统的梳理下来有了拨云见日的效果，于自己手头上进行的写作也逐渐明朗起来。回顾杜拉斯时，看到很多我喜爱的创作者的影子，比如卡拉克斯。他的首作《男孩遇见女孩》我在过去看时还不知道他和杜拉斯的一段缘分，只觉得非常喜欢，有几分“杜拉斯”的风味。现在看到正是杜拉斯看了他的这部稚作，十分喜欢，有了她的引荐，也才开了卡拉克斯的后续之路。人总是会因为千丝万缕的线联系在一起，不管何种形式。

写一辈子，在写作中学会写作。写作不会拯救。写作可以是抵抗死亡的理由，填满了那些庸常、荒疏、乏味、琐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