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
大学,一袋饼干放了些日子,吃一口发软,我说有些洄了,室友问我什么意思,我说这是受潮后口感不脆的意思。她说,这是第一次听说。我也惊讶。
室友是上海人。我问她上海话怎么说,她说是泞了。
我对这个话题颇有兴趣。最好的朋友在隔壁寝室,我常常去找她聊天。她来自呼和浩特,在山西长大,听了我的问题之后说,他们的方言就是"潮"了。
我出生和生长都在西南地区,和她走得近,慢慢发现她的方言非常接近于普通话的表达方式。她说,天气凉,这杯水有点凉,在我耳里十分优美。她说,头疼,像一种文雅的撒娇。我告诉她,在我的老家,我们不会用"凉",而是用"冷"表达一切cold的情况,如天气冷,一杯冷水;同样的,我们也不会说头疼,我们会说"脑壳痛",带一些生猛和直白。逐渐我的语言受她影响,回家后我下意识说,这菜都凉了,说完感觉文绉绉地不太符合这下的语境。
我的老家话里有一个我喜欢的词语,叫做"砸(za一声)丝(si一声)",本意是瓷器或者镜子等易碎品掉下来破成丝丝缝缝的样子,后来也指关系破裂,常用来做动词或者形容词。比如"我们之间已经砸丝了"或"这碗都砸丝了就不要了吧"。我和我高中的朋友吵架又和好,我总是气着跟她说,砸丝了砸丝了,再也回不去了。到大学,我和朋友有些矛盾,我下意识这样说,却发现她听不懂。在我耐着性子解释的时候,我们已经和好了。后来我再也没用过这个词。
在我的老家话里,"决"是骂的意思,而且是很粗俗简陋的骂。比如,"我要决你"和"别惹我决你"。后来在书本上,我看到小说里用对决这个词,想到江湖白衣剑客的终极一战在我的家乡话里却是两个村夫的嘴皮子官司,实在隐秘的一点笑点,但我却很难和非方言语境的人分享。
我小时候有个外公起的外号叫做"莽(mang一声)得儿",莽是胖的,得儿就是蛋,他们总是乐呵呵地这样叫我。我幼童时期是个小胖子,嘴巴馋,偷吃香肠,还偷吃泡菜。上大学之后,第一年却瘦了20斤,因为上海菜实在不合我口味。我喜欢食物加些辣椒再煎炸炒烧,食堂的菜却偏清淡和微甜,做法也倾向于清炒和炖煮。十年之后,我适应了这套吃法,反而觉得家乡菜过于辛辣油腻了。现在很少有人知道我这外号,起外号的人都离开了人世,我童年的一切伴随着这句方言烟消云散。
我逐渐想不起来地道的老家话怎么说,也逐渐不爱吃老家的菜式了。我说的方言只是变声调的普通话。我用方言对外婆说,想你了找你聊天,她说,来摆点龙门阵。我才想起来地道的说法应该是摆龙门阵。我在想,这批老人去世之后,再过五十年,还有人记得这些方言吗?这可能成为一种特殊记忆了。
上中文课,教授说,语言是一条蜿蜒的河流,我们要守护堤岸,漫无边际地流淌会让河流失去方向。可是这大江大河充满各种分支,我不明白究竟什么是正确的方向。以后能说方言的人越来越少,方言承载的那些戏谑的幽默的记忆的东西也越来越少。甚至连正统的普通话都是异类了,出现新的成语新的解构新的合成外来词新的拼音缩写。我时常感觉自己在夹缝中,成为一个又老又新的人。
我看着两个时代挤压冲撞,旧的太寂寞,新的太空虚,而我在中间,看得见天也看得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