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光芒闪烁在伤感的故事中 ——读罗伯特·瓦尔泽《助理》(二)托布勒太太
作为首席配角,托布勒太太是故事中唯一的人间清醒,某些时候,她的光芒甚至盖过了丈夫和助理。

托布勒太太不同于我们的当代女性。她完全依附于丈夫,但虽然丈夫的沉浮和苦乐就是她的沉浮和苦乐,她并非没有自我;恰恰相反,我们从她身上看到某种光芒,那是作为亚当的一根肋骨所发挥的作用,并且隐晦地显露出人格的独立性。
当代女性将“我”放在首位——没有不敬之意——如果有婚姻,她们更强调夫妻双方的平等和各自的独立,这种独立包括经济的、思想的、情感的、家务活动的甚至性生活的;没有婚姻也是可选项,因为更能体现自由、平等这类自带光环的观念,体现没有男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定论。归根结底,当代女性要求男性承认她们的地位,即至少要平等,如果后者承认前者其实要更高一些那更好。没有丝毫不敬之意,如果上述说法略显夸张的话,也只是为了凸显出托布勒太太在故事中所处的地位和她对此的态度。
婚姻本质上是一种经济关系,这是经济学的说法。在婚姻关系中,掌握财政大权的一方总是处于强势地位,在这里就是托布勒先生。作为妻子,托布勒太太的同义词是服从、谦卑、逆来顺受和偶尔苍白又徒劳的抱怨。
托布勒太太与自身和解的方式是突发奇想:“今晚到湖上去划贡多拉”。——贡多拉,两头尖尖,指向威尼斯的纵横交错,简直就是诗意的代名词。
“黑色的水泛着微光,大狗莱奥游着水跟在这一叶小舟后面⋯⋯大自然仿佛美丽、幸福的梦,让她突然觉得,日间琐事以及关于那些琐事的喋喋不休都变得无足轻重、没有价值了。她的大眼睛伴着船的滑行静静地闪烁着美丽的光。⋯⋯船也不用走得那么快,划得越慢,这段本就不长的行程便能拉得越长,她希望如此,因为这很美。”
有人说,美的事物之美并不在于美本身,而在于那双发现美的眼睛。换句话说,某种至美只有某些人、在某种境况下才能感受到。血色的天空、夕阳下的草坪、一只独行的猫、一个雪地上的玻璃瓶、跑道上褐红色的落叶、一段从街角小酒馆半开的窗户中飘出的乐曲、一幅弗美尔的《代尔夫特小景》(没有人比普鲁斯特更爱它)⋯⋯就像创造出它们的上帝或其他创作者一样,美也提出要求,特定的人,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而美只需要感受。

“缓缓前行的小船周围凉爽、幽暗,湖上一片寂静,寂和静与人的感受以及夜浓重的黑糅合在一起。岸边闪过散落的光,传来零零星星的声音,其中夹杂着一个清亮的男声。对面沙滩上传来七弦竖琴温暖的声音,那乐声就像是花朵或常春藤,盘蔓在夏夜湖面幽暗、芬芳的寂静之上。一切都带着种奇特的舒适、满足和举足轻重。深邃紧贴着深不可测的湿润。女人将手轻轻插进水中,说了些什么,就像是在对着下面的水说话。水稳稳地托举着,这美丽、深邃的水⋯⋯天空中繁星密布。顶起,漂浮,旋转。”
托布勒太太是这样的女人:“这个女人有着纯正的市民阶层出身,在强调功用与洁净的氛围中,在将务实与审慎视为最高美德的地方长大,生活中没有享受到多少浪漫,这便是为何她热爱浪漫,因为她是把它们珍藏在灵魂深处的。倘若她不想成为‘疯疯癫癫的女人’,有些东西在丈夫和世人面前要小心隐藏,但那些东西并不会因此消失,而是会在逼仄与寂静中继续自己奇特的存在。假如有一天,有个小小的机会忽闪着恳求的大眼睛来打招呼,已被淡忘的那些东西就会苏醒过来,但也只是短暂地醒过来而已。那些可以当众表现自己的享乐与欲望,能够轻易拥有这种生活条件的人,他们的灵魂里和心中燃烧起的一切都会迅速归于沉寂。不,这个女人对色彩或类似的东西一窍不通,她完全不懂得什么是美的规律,但正因如此,她才能感受到美。她从来没有时间去读讲述高深思想的书,甚至完全没有想过什么是高,什么是低,但现在,高深的思想自己找上门来了,深邃的情感被她的懵懂吸引,用湿润的翅膀盖住了她的意识。”

无疑,这也是所有人——但特别是女人——的灵魂写照。缺少什么我们就渴望什么,如果拥有了,我们视作理所当然,并且选择无视。于是我们纵情声色、狂饮暴食,尽情地挥霍身体,直到疾病缠身才被迫中止。作家将他的渴望注入文字,他不会去写已经拥有的东西,那是炫耀和自夸,幸福没什么可说的,痛苦才是文学永恒的主题,痛苦就是渴望而不可得或背离而不可逃脱。老妇对陪伴的渴望依靠一条小狗获得慰藉,渴望逃离世俗喧嚣的数学老师的避风港是书房,两类人都永不满足,因为一旦脱离小狗和书房就仿佛被抽离出了灵魂。如同托布勒太太,渴望浪漫是因为生活没有浪漫。
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把这份渴望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只为了表现得“正常”。“正常”——我们不得不为之但无比厌恶的词汇,好像所有三十五岁的女人都不应该有所不同,如同所有五十岁的男人或十五岁的男孩都不应该有所不同一样,而所有的人理所当然都应该差不多一样,即无非就是出生、长大、工作、结婚、闲谈、生存、侍候别人或被别人侍候,等待死亡。生命不喜欢“正常”,它将灵魂的平静等同于枯干的冷漠,它渴求变化,渴求生命力的凸显。
为了达到某种平衡,我们只是在某些时刻,让渴望“短暂地醒过来”——如同托布勒太太在贡多拉上感受美——然后“迅速归于沉寂”。在此过程中,我们会希望有人在侧,共同感受被懵懂吸引的深邃情感,用湿润的翅膀盖住的意识。但现实世界的本质性特征就是上述希望几乎不会实现,很难说因为什么,也许源于遗憾是生命的重要组成。因此我们总是不满,总感到缺憾,而生活毫无表情地继续,一切回归正常。

托布勒家的财政状况由于丈夫宏大的创业计划陷入困境,托布勒太太唯一可做的就是不造成额外的支出。“这可恶的钱,整天为这种东西忧心真是丢人。”她甚至想要推迟医生所要求的手术,我们像厌恶疾病一样厌恶医生,并非医生做错了什么,而是医生指出了我们所缺损的健康。“不,她笑着说,在把钱给医生之前,她要先买条新裙子,这件事她已经想了很久,至于医生嘛,要她说的话,医生可以再等等。”这里面有一种矛盾的浪漫。
托布勒太太对婚姻有清醒的认识,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淡定的嘲讽。“丈夫很会给别人留下威严的印象。对外人来说,他几乎有些让人害怕⋯⋯但她自己对托布勒没有一丁点害怕的感觉⋯⋯如果搞不明白这样的婚姻关系,那她可真是愚蠢。她觉得,即便是丈夫最可怕的震怒,也更像一出喜剧,而非悲剧,丈夫对自己动粗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忍不住大笑。她从来就没觉得这有何不对,总是自然而然,但她知道,那样的场面会让有些人惊讶得张大嘴巴和眼睛,因为像她这样似乎非常不独立的女人,竟胆敢认为自己丈夫的行为滑稽。滑稽?有时候,托布勒回家来,会把外界留给他的坏情绪全部发泄在她身上,她并不觉得滑稽,那种时候,她就得祈求上帝给自己大笑的力量。不过,人慢慢就会习惯别人的粗鲁和谩骂,哪怕只是一个‘不独立的女人’。就算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偶尔也会认真思考人间的事,比如现在,她就在思考他们俩(她和约瑟夫)今天晚上将会面对什么样的狂风暴雨,不会持续很久,风暴总是这样的,不过是暂时的而已。”
“等他升级到开始诅咒自己和周围的一切都下地狱的时候,托布勒太太提醒他要克制情绪,但托布勒狠狠地给了她一下,托布勒太太的头撞到了桌面上。她站起来,迈着轻柔的步子走了。”在男人看来,将暴力——如同将温柔或冷漠——施加到妻子身上是一种“理所应当”或天然的权利,“什么打疼了!只是无足轻重的伤罢了。”托布勒先生这样回答助理的质疑。不过妻子“轻柔的步子”已经回答了一切,心灵的伤痛永远胜过身体的,正如心灵的淡漠或强大也胜于后者。

为什么说托布勒太太是唯一的人间清醒?既是基于她对婚姻和生活的顺从、对浪漫渴求的隐藏,也是基于她对丈夫事业的无限度支持和理智的认识,“支持”是因为接受某种宿命——仿佛日戈瓦医生的妻子——“认识”是源于不可遏制的揭露真相的源动力。
“我早就放弃希望,不认为托布勒的生意还能成功。现在就是这样:我内心中对丈夫生意才能的信任已经彻底动摇,我现在相信他不够狡猾,心肠也不够硬,所以赚不到钱。我认为他在这整段时间里,只不过学会了那些狡猾奸诈之人说话的语气和外在的行为举止,并没有学到他们的能力。当然,能把生意做好的人也不必非得是吸血鬼或坏人,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但我丈夫过于情绪化,太心急,太善良,也太天真,他还非常轻信。⋯⋯作为始终被禁锢在房子狭窄、有限空间里的女人,我们也会思考一些事情,我们也能看到、感觉到一些东西。我们天生有些猜测的本事,精确的科学是我们的宿敌。我们善于察言观色,不过奇怪的是,我们从来不说什么,总是沉默,因为我们说的话通常都是不好的、不合适的。多数情况下,我们的话只会激起那些为生意奔波的男人的怒气,并不能说服他们。所以我们女人就这样生活着,对我们周围发生的,以及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的一切都表示赞同,说些无关紧要的事,越来越感觉自己的精神是渺小的、低下的,并且总是感到很满意,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不,我丈夫的那些专利没什么希望,我的小手指、脚上的鞋、我自己的鼻子都这样对我说。他太喜欢奢华的生活,而生意人在一段时间之内是不能这样做的。他毫无顾忌,这是有害的。他过于沉醉在自己的计划里,这会埋葬他的那些计划。他是个性格太开朗的人,接受任何事情都太直接、太突然,所以想的也就太过简单。他天性率真,这样的天性是做不了生意的,或者说几乎做不了。”
这些话她只能讲给助理听。如果讲给丈夫的话,到来的只有暴风骤雨。男人——特别是丈夫,也就是所有男人——的劣根性体现在致命的自负上,概莫能外,他们不喜欢被质疑,因此往往比女人更接近无知,而这往往是他们嘲笑女人特别是妻子的地方。上帝就是如此的别有用心,让最该获得拯救的人妄想拯救别人,以此达到某种“善”的目的——如果有的话。

但这篇小文的主角是托布勒太太,她的人性光芒甚至照耀到了助理约瑟夫的身上。她预感到了丈夫生意最终失败的结局,将预言作为建议提供给约瑟夫,也就是“假如有一天您要离开我们——”。在助理将要离开的时候,托布勒太太像母亲、朋友一般对他说话:
“您肯定能过得好,这是我的希望,也是我的祝愿,我几乎确定您会的。保持一些谦恭,不要太多,您还是要像个男子汉一样,但绝对不要暴跳如雷,不要理会最开始的那几句恶言恶语,通常言辞激烈的第一句话后面,很快就会跟来有节制的、温和的话。您要学会用安静的方式克制自己的敏感。女人每天都在做的事,男人也不能完全不理会。人世间的生活遵循的是跟家庭生活一样的规则,只不过更广大、更宽泛而已。一定不要急躁!⋯⋯凡事不要强求,总是保持一点乖顺,这样您就能往前进了。至于我,我很快也要离开了。这栋房子完了,我们,我和我的丈夫、孩子会在城里找个地方住,应该会去个便宜的街区。什么都是能够习惯的,对不对?您还是有点喜欢我们这里的,对吗?这里还是有很多美好的。您不想跟托布勒说再见吗?”
托布勒太太爱着自己的丈夫,善待相当于仆人的助理。在这个伤感的故事中,她是唯一既恪守内心又关照他人的人(让我们暂且忽略她对大女儿的冷漠),她对故事中人的情感仿佛女性整体对人类的包容与呵护,我们从某种值得珍视的“严重的时刻”中看出这一点,我们发出一声叹息,希望碰到这样的女性,“在哭我⋯⋯在笑我⋯⋯走向我⋯⋯望着我⋯⋯”。其实我们早已碰到,只是就像对待健康一样,我们往往倾向于无视。
严重的时刻
里尔克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夜间在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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