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沃什传》第七十九章——老年之境
“不能拯救国家或人民的/诗歌算什么?”(《献词》)你曾写道。我不确定你的诗歌是否能“拯救我”,但它们无疑是治愈人、安慰人的,是跛足者的拐杖。 ——耶伦斯基至米沃什(1980年) 这是一种强大而又黑暗的精神,以惊人的果决,将自身转化为光明。 ——斯特凡·赫温, 《普世周刊》(2001年)
艾琳·吉尔伯特(Erin Gilbert)是朗迪·吉尔伯特(Rondi Gilbert)和安托尼·米沃什(Antoni Miłosz)的女儿,她记得有一次和祖父一起去听朗诵会的情景:“他坐在我身旁,一声不吭,看上去听得很专注。”然而,在他们离开的时候,他开心地悄声说道:‘我刚写完一首诗。’”(引自《魔山》)。在生命的最后二十年里,切斯瓦夫·米沃什经常写诗,诗句、意象和语句常常在梦中浮现,之后他会把它们抄录到笔记本上,留待日后润色加工。在《不可企及的大地》 (Unattainable Earth)之后,他又相继出版了《纪事》(Chronicles,1987年)、《领域》(Provinces,1991年)、《面对河流》(Facing the River,1995年)、《这》(This,2000年),最后是《第二空间》(Second Space,2004年)。 《纪事》似乎开启了他诗歌创作的一个新阶段,这个阶段有点难以界定,因为他开始创作许多相互关联、结构紧凑、收放自如且表意清晰的诗歌,这些诗歌捕捉了他生活中那些细微的灵光乍现时刻,比如,对童年铁匠铺的记忆。在铁匠铺的门槛处,一个小男孩和一位八十岁的老人站在一起, 我看啊看。仿佛我是为此受到呼召: 颂赞万物,只因它们存在。 ——出自《铁匠铺》 尽管这些诗歌进一步证明了作者在诗歌创作方面的艺术造诣,但它们带给读者的冲击力却不及《穷困者之声》《诗论》以及《自太阳升起》那样强烈。仿佛这位诗人在娴熟掌握诗歌技巧后变得安于现状,乐于营造一种亲切的格调,不愿摆脱那些常规的、涵盖范围很广的诗歌形式,而到了他创作生涯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又重新采用了这些形式。有众多诗歌深入挖掘记忆,且至少有一部杰出的诗集《这》,为解读米沃什的诗歌开辟了新的视角。 倘若我最终能向你倾诉我内心所想, 倘若我能高呼:人们啊!我一直在撒谎,假装它并不存在, 它日日夜夜都在那里。 . . . 写作于我而言一直是一种保护策略, 用以抹去痕迹。没人喜欢 一个试图触碰禁忌的人。 我向那些我曾畅游过的河流求助,向那些 芦苇丛上有栈桥横跨的湖泊、向那个山谷求助, 在那里,歌声的回响与暮色相伴。 而且我承认,我对存在那种狂喜的赞美 或许只是些高雅风格的练笔之作。 其背后是这,我不想试着去为之命名的东西。 这。就像是一个无家可归者在严寒天气里行走在陌生城市时的思绪。 又像是一个被追踪的犹太人瞥见德国警察那沉重头盔渐渐逼近的那一刻。 像是王储初次走入市井,目睹世间真相——苦难、病痛、衰老与死亡——的那一刻。 或是某个刚刚明白自己已被永远抛弃之人那凝滞的面容。 或是医生那不可更改的诊断结果。 这。意味着撞向一堵石墙,并且深知这堵墙不会因任何哀求而让步。 米沃什在这部2000年出版的诗集中,深入探究了意识中根深蒂固的层面,再次揭示了他勤勉背后以及感官活力背后的灰暗底色,最重要的是,展现了他那深刻的使命感。步入暮年的这位作家已处在敞开心扉的边缘,尽管这些新诗中有许多都蕴含着振奋人心的力量,但他仍有些不愿直面自己悲观情绪的根源以及对世界局势的担忧,这表明这些情绪在他的心灵深处扎根有多深。他在《米沃什词典》中提到罗伯特·弗罗斯特绝非偶然,他们二人在20世纪40年代曾有过会面: 同时去思考那诗歌及其背后隐匿的生平经历,就如同坠入一口无底之井。通过阅读弗罗斯特的诗歌,无法知晓他自身的伤痛与悲剧;他没留下任何线索。一连串骇人的不幸,家族中多人离世、有人发疯、有人自杀,而对此他却缄口不言……最糟糕的是,当你专注于他身上时,自己独特的存在意识也会受到威胁。如果人的人格边界如此流动不居,以至于我们都无法真正知晓自己是谁,并且还在不断尝试变换不同的外在形象,那么弗罗斯特何以能保持自己的一贯形象呢?根本无从把握他真实的模样,我们只看到他为弥补人生中的挫败而坚定不移地追逐声名。 (出自《米沃什词典》之“弗罗斯特”) 与弗罗斯特不同的是,米沃什在掩盖自己的过往方面没那么一以贯之,而且不只是在个人生活方面。米沃什曾说过,表达自己某些感受最恰当的方式就是发出一声难以言表的尖叫:“我想呐喊,但同时我也知道那无济于事。因没有呐喊而心生愧疚。”让他不堪重负的,是他对肉体脆弱性、孤独以及死亡的敏锐感知,这些本应使所有的牵挂与激情都变得无关紧要。或许还有其他因素。残忍?麻木不仁?生存中那如植物般浑浑噩噩的状态?一个毫无意义的世界,而我们试图通过强加意义或者设法编造意义来补救?“赋予一个意义,随便什么意义,只为摆脱这如牛一般、全然冷漠、呆滞的现实,它没有目标、没有追求、没有肯定、没有否定,就像一具化为肉身的虚无之物。宗教!意识形态!欲望!仇恨!快来用你们五彩斑斓的织物去遮盖这连名字都没有的盲目之物吧。” 米沃什试图让我们正视对他人所负有的责任、我们应当有所作为的要求,以及文学有必要提供一定程度的精神支撑,因为 倘若没有上帝 人也不能为所欲为。 他仍是其兄弟的守护者 不可借着说没有上帝 而使其兄弟悲伤难过。 ——出自《倘若没有上帝》 正如他自己所承认的,他内心住着一个“好孩子”,这个“好孩子被赋予了特殊的天赋,可用来揭露并消除人类行为中的种种局限”。结果是,“设法让自己看起来和别人一样”就变得很有必要了。在晚年,他坦言道: 我内心的那个好孩子敬畏上帝、勤勉努力、心存偏见、思想保守,总是站在权威一边,反对无政府状态。为了获取力量而去探究自己的心理内核及内心包袱,我可没那个本事……我的书中满是对传统美德的尊崇,尽管扮演那样的角色绝非我本意,但有时我可能会被视作一个道德说教者。我对自己缺乏德行深感羞愧,也不愿说:“没错,我承认,我就是这样的人,仅此而已。”这种缺乏德行的状况源于我与集体之物的冲突……可以说是过度的个人主义所致。 这其中难道不是带有一丝美好的天真,或许还有骄傲吗?“我觉得自己无权 / 去揭露一个对人心来说太过残酷的真相”,他这样写道,仿佛没有意识到,人心——尽管不是他自己的——已经变得如此麻木,根本不存在超越怜悯范畴的真相了。 他晚年诗歌的主题之一是老年,那是我们一旦踏入便“无法回头”的人生“领地”。老年时常让他日渐衰老的身体感到意外,不过他的思想依然高蹈,几乎可以说是超凡脱俗的。这位诗人依然保有强烈的喜悦、敏锐的感知力,对视觉、触觉和味觉的喜好,依然乐于凝视身着迷你裙女性的大腿,或者大快朵颐地品尝烤羊肉和蒜瓣。但老年往往还会带来一种平静的感觉,一种已然“过去”的感觉,一种历经漫长奋斗后得以喘息的感觉,一种趁机随意道声“晚安”然后让别人去追逐、去拼搏的感觉。站在这人生的门槛上,诗人可以对自己说: 忘却 你带给他人的痛苦。 忘却 他人加诸于你的痛苦。 流水潺潺不息, 清泉闪耀后消逝, 你行走在正被你遗忘的大地上。 从这个角度看,很容易在人生的后期阶段察觉到怪诞的元素,而与此同时,米沃什的诗歌凭借对苦难共性的把握,强烈地触动着读者。如果说米沃什在创作之初,写的是一个年轻人蔑视周围如“猴子”般愚蠢之人,而到了创作生涯的收尾阶段,其作品则彰显出了深刻的悲悯之情: 在我人生的第九个十年里,我心中涌起的情感是怜悯,一种毫无用处的怜悯。众多的、数不清的面容、身形以及一个个具体人物的命运,我仿佛从内心与他们融为一体,但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我再也找不到办法在我的诗歌中为我的这些“宾客”安个家了,因为为时已晚。我还想,倘若我能重新开始,我的每一首诗都会是某个人的传记或是肖像,或者说,其实会是对他或她命运的一曲哀歌。 《路边狗》的作者越发深入探究他人的生活,回忆起年轻时“我未曾料到,有朝一日我会如此为人们着迷,为他们在时光中的日常存在,为那一天,为那一年”。值得指出的是,这些迷人的形象主要是女性。她们在诗歌中以充满性感与情色意味的形象出现,但又不止于此,因为正如米沃什所指出的,诗歌的性别是“女性的”。而且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曾预想自己的死讯会由一位女性来宣告。 2001年,米沃什创作了《神学论》,用该书引言里的话说,他 “一直在寻找一种可用于谈论宗教的语言。通行的语言是常规且用于祈祷的,它构成了一种障碍,因为神学的语言似乎……过于冗长啰唆”。这位诗人竭力用一种简单易懂的语言进行写作,而且由于所剩时间不多,为达目的(也就是救赎),他走了些捷径。他想要“写一篇神学论著 / 将自己从骄傲之罪中救赎出来”。这部作品代表了米沃什对宗教思考的巅峰,在过去的三十年里,宗教一直是他反复思索的问题。它对宇宙无意义的观点发起了挑战,进而探究了诗人与同宗教信仰者的差异。波兰的天主教信徒秉持着民族宗教的概念;对他而言,他们的信仰并未促进和平,反而播下了永久的怀疑种子。要想在全球范围内重振灵性,不仅需要摆脱枯燥的神学,还得摆脱天主教传统中一直延续的那种简化的、幼稚的虔诚;“没完没了地念叨马槽干草堆里温顺的小耶稣是不行的。” 这份论著最显著的特征之一,是自爱与他在人生暮年所获得的某种状态之间的张力。他作为一名“教区居民”的身份,在祭坛前感受到“祈祷者之间的温暖”,众人因共同的罪孽、苦难和恐惧而团结在一起。米沃什认为,骄傲“其核心是欲望之罪”,它是破坏造物最初统一性的力量,也是邪恶与死亡的根源。甚至在亚当和夏娃反抗他们的造物主之前,就有一个存在将“不”与上帝的“是”对立起来,当时“一位美貌且强大的天使背叛了那不可理解的统一性,因为他说出了’我’这个词,而这意味着分离”。第十五首诗(《宗教降临》)指出,只有培养布莱克式的“同情、怜悯、理解”这些价值观,人类才有希望补救自身堕落的、“异化”的状态。 米沃什撰写《神学论》的目的是为了帮助信徒,还是像他自己那样每天都在信与不信之间摇摆不定的人呢?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越发地向教会靠拢,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向教宗若望·保禄二世靠拢。尽管心存某些疑虑,且感觉与之有距离,但在一个罪人被“愚昧、犯罪和电视”四面围困的世界里,他将教宗视为道德正直与纯洁的化身。 米沃什渴望有一个他能够信赖的权威,一个可供效仿的榜样。2000年3月下旬,看到教宗在耶路撒冷哭墙旁祈祷的报道时,他深受触动,立刻打电话给《普世周刊》的一位前编辑、与教宗关系密切的马雷克·斯夸尔尼茨基,并预言“他逝世后马上就会被封为圣徒”。这段时间,他创作了一首颂歌,以庆祝教宗若望·保禄二世的八十岁寿诞,不久之后,这首颂歌便刊登在了波兰销量最大的报纸的头版上: 诸神离去之时赐予我们的牧羊人! 在城市上空的迷雾中,金牛犊闪耀光芒, 毫无防御的民众竞相把自己的子女 献祭给摩洛神血腥的荧幕。 …… 您与我们同在,并将永远与我们同在。 当混沌之力高声喧嚣, 当拥有真理者将自己锁在教堂内, 当唯有怀疑者坚守信仰, 您的画像每日挂在我们家中,提醒我们 一个人能成就多少事功,圣徒之道如何践行。 ——出自《教宗若望·保禄二世八十寿辰颂》 在他位于伯克利的家中挂着一幅教宗的画像,旁边还有一张教宗与诗人本人的合影。他们的初次会面是在米沃什获得诺贝尔奖后不久,当时若望·保禄二世给他发了一封贺电。20世纪80年代,米沃什参加了在冈多菲堡教宗官邸举办的几场研讨会。1986年6月,在访问罗马期间,他受到了教宗的私人接见,耶日·图罗维茨也一同出席了此次会面。《普世周刊》的编辑在其档案中留下了关于这次会面的记录,记录中提到了教宗接待时的亲切态度,还提及教宗对米沃什作品的熟悉程度,特别提到了《伊萨谷》和《诗六首》这两部作品。诗人宣称: 我所有的思考都带有宗教层面的内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的诗歌是带有宗教性的。然而,就基督教而言,我仍旧处于一种“是”与“不”的纠结之中。在一次关于《诗六首》的私下交谈中,若望·保禄二世评论说“你总是向前迈一步,然后又后退一步”,对此我回应道,“在当下,写宗教诗歌还能有别的什么方式吗?” 十年后,他被教宗的《致艺术家的信》深深吸引,评论道,在读这封信时,“我们内心深知,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千真万确,尽管这是关乎千年的真理,而非一时片刻的道理。我们期望21世纪能以振奋人心且纯粹的作品来印证他所言的真理”。 2004年4月2日,米沃什给教宗写了一封信,提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请求: 圣父,年龄会改变我们看待事物的视角,在我年轻时,诗人请求教宗赐福会被视作不妥之举。而事实上,这正是我极为关切的事,因为在过去几年里,我创作的诗歌中,我有意识地遵循天主教正统教义,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成功做到了这一点。因此,我请求您能回复几句话,以确认我对我们共同目标的追求。让我们期待基督复活的应许能够成真。 两周后,若望·保禄的回信到了: 尊敬的先生: 我满怀深情地读了你4月2日的来信,确切地说,我读了好几遍。寥寥数语中蕴含着丰富且多元的内容。你在信中写道,你所关切的是你的作品是否“遵循了天主教正统教义”。我深信,这份心意有着决定性的重要意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很高兴确认你所言的我们“正在追求一个共同目标”。我由衷地希望,基督通过复活给予全人类的应许也能在你身上成真。愿上帝赐福于你、你的生活和工作。 四个月后,教宗在切斯瓦夫·米沃什葬礼前发出的一封电报中引用了这些话。2004年8月27日,这封电报在克拉科夫的圣母玛利亚教堂的弥撒仪式上被宣读。葬礼队伍随后前往斯卡瓦卡(Skałka),那是属于宝林会修道院的一处地下墓穴,已有其他功绩卓著之人安息于此。米沃什将被安葬在一座灰色花岗岩石棺内,棺上刻有“Bene Quiescas”(安息吧)字样,还有一句选自他本人所译《智慧书》第六章的引文:“A dbałość o naukę jest miłość”(“对学问的关切就是爱”),这是他的家人所选定的。恰如其分的是,米沃什的遗体被安葬在离波兰众多杰出艺术家——斯坦尼斯瓦夫·维斯皮安斯基(Stanisław Wyspiański)、亚采克·马尔切夫斯基(Jacek Malczewski)、亚当·阿斯尼克(Adam Asnyk)以及卡罗尔·席曼诺夫斯基(Karol Szymanowski——的安息之处很近的地方。
《神学论》与抒情诗《塞韦里努斯神父》、《学徒》一同发表在诗集《第二空间》中。《塞韦里努斯神父》的主题围绕着信仰问题展开,而《学徒》则进一步向他的导师奥斯卡·米沃什表达了敬意,切斯瓦夫在 2003 年12月22日所写的最后几首诗之一也是如此。《善》一诗传达出关于“斯多葛式的爱”(storge)的沉痛讯息,这个希腊词“描述的是父母对子女所怀有的那种爱”,是一种对所爱对象不抱幻想的无条件的爱,而在米沃什心中,这种爱总是与痛苦联系在一起。从其更积极的方面来看,人会感觉“仿佛时光倒流,那天堂花园的小径 / 又重新闪耀光芒”。 在这些晚期的抒情诗中,光芒不断从各处涌现,而随着人生旅途的终点临近,这位漂泊者只渴望 一件最珍贵的事物: 纯粹而简单地去看,不带名称, 没有期待、恐惧或希望, 在那没有自我与非我的边缘。 ——出自《仅此而已》
在他人生及诗歌创作生涯的大部分时光里,他都珍视那能驱散笼罩世界之黑暗的光亮:“生命还剩下什么?唯有光”,他坦言:“我也热爱光,也许只热爱光”。他把复活设想成我们再次由凝聚的光编织而成的那个瞬间。 金属上抖落的光亮, 澄澈的天赐朝露, 祝福每一个人 被赐予大地的生灵。 它的本质始终隐匿 在遥远的帷幕之后。 我们一生都在追寻它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 深知这场追寻终会结束, 那时曾经破碎之物 终将重归完整: 可怜的肉体与灵魂。 ——出自《耀眼光芒》
WZM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赫伯特随笔“美德十则” (5人喜欢)
- 米沃什随笔“幸福” (4人喜欢)
- 赫伯特随笔“罗马式正步” (3人喜欢)
- 赫伯特随笔“为何是经典” (7人喜欢)
- 赫伯特随笔“人物素描” (3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