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市民系列《冬季限定夹心巧克力事件》翻译练习·第十章

第十章 被当作黄金之时代的终结
灯没有开。在这片黑暗中,即便打开笔记本,我也写不出什么。
于是,保持着卧在枕头里的姿势,我望向天花板,开始回忆过去。勾勒起三年前那件事,最后究竟是以怎样的结局收场的。
在伊奈波川酒店的那次会面中,我被要求不再插手这起事故。第二天,在下午快到傍晚的时间,我收到了小佐内打来的电话。
“抱歉,突然打给你。”
“没关系呢。怎么了?”
“麻生野同学联系了我,说是有话要讲。”
我的脑海中,立刻对麻生野的事究竟是什么,展开了联想。虽然并没有想到什么能肯定断言“就是这个”的选项,但隐约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姑且,还是先问问小佐内。
“直接在电话里说不行吗?”
“我也是这么说的。但是她说打电话不行,一定要当面讲。”
越发地感到不安。
曾经,小佐内去找麻生野同学索要监控摄像的数据时,让我担任了保镖。我的身体体格并不算结实,长相也不凶恶,但只要有一位男生沉默着站在身边,多少总会带给麻生野她一定的压力吧。我想起了当时的情况。
“如果只是沉默地站着这种工作的话,随时都可以叫我哦。”
小佐内,并没有因为我热情的自荐而感动。就像是被问了今天是星期几那种程度地回答:“嗯。”再继续说了下去。
“那就30分钟后,在学校碰头。”
我意识到,马上就是要吃晚饭的时间了,所以想说服她改个时间。但是,电话的另一端已经挂掉了,并没有留给我开口的机会。
我立刻换了衣服,偷偷地溜出了家门,骑上自行车走在了平时步行上学的路上。
关于麻生野同学,我迄今都还从未思考过她的什么。为什么呢?类似程度的理由我倒是可以列出好几个,但如果都只是应付自己的谎言,那就值得商榷了。我将麻生野从意识中摘出来的真正理由,不是别的,正是:她是跟那个监控摄像头有关系的人。
我们俩虽然从麻生野同学那里取得了监控录像的数据,但恰巧就是在那段录像中,没有拍摄到本该拍到的犯人。而且,我也没弄清这个原因。后来,我做出了“事故瞬间,日坂君并非独自一人”这个推理,并且将注意力和时间都分配给了找出那位相关“同行者”这件事上,监控摄像头之谜就暂时给搁置了……虽然这么说,也不算撒谎。
但是,真正的原因是:我只是单纯地解不开这个谜。
就像我和小佐内一同实际走访的那样,如果汽车朝着堤防道路的上流方向开去,就一定会被那家便利店设置的监控摄像头所拍到。然而,却没有被拍到,也就是说车子从某处掉了头吗?还是就那么消失了?掉头折返的考量是不现实的,堤防到河川敷地的下行通道,已经因为水面上涨而被封锁了。
那一天的堤防道路,已经可以说是一个封闭空间。犯人究竟是从那里怎么出去的,又去向了何处呢?
关于这个问题,我并没有思考出什么可能。毕竟,我对那辆车的信息也不清楚……地形也并不了解……甚至觉得,如果现在思考其它事的话,便能更快抓住犯人……我向自己重复着以上那些借口,将这个谜题搁置了,不再去关注它。
所以,我也自然而然,不再去想麻生野的事情。
此刻,赶去学校跟小佐内汇合的我,心中无论是期待还是恐惧,程度都是同样强烈。瞪着踏板的双脚,时而轻盈,时而沉重。麻生野同学把小佐内叫过去这件事,或许会撬动事态的发展;说不定,甚至能得到解开那个封闭空间之谜的关键线索——我如此期望着。
而另一方面,我心中也有恐惧,万一即便得到线索,我也无法揭开谜底又该怎么办呢。无论拥有多么优秀的观察力和思考力,只要线索还不够充分,无法看破真相就还可以当成没办法的事;然而……如果明明得到了线索,却还解不开谜底的话,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在眼前的十字路口,有一辆汽车无视了稍作停车的义务,飞快驶了出来。危机时分,我紧急刹住了自行车。虽然发出了尖锐的摩擦响声,但汽车仍旧没有降下来速度,就这么开走了。
真是危险啊。从现在开始不能再分心想事情了,我再次蹬上自行车前进。
今天是星期日,加上夜幕已将近,学校是无法进入的。虽说是来学校碰头,但是要在哪里见面比较好呢,我还在思考着,就看到小佐内已经站在了校门前。深色的牛仔裤和长袖T恤,真是过于简单的装扮,脚上则是穿了运动鞋。几乎就是十分邻家的感觉,换句话说,看起来非常便于外出活动。甚至于感觉像是准备着,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方便立刻逃跑呢,还是我想太多了吗。
小佐内首先缓缓地,低下了头。
“抱歉。休息日,突然叫你出来。”
“不用在意。我们是互惠关系嘛。”
麻生野同学不在这里,也就是说,我们需要再次移动吧。我没有看到小佐内的自行车,所以去见麻生野的地点,应该就在步行就可以到达的距离内。虽然并不期待能有什么回答,但我还是问道:
“麻生野同学要说的事,你能猜到吗?”
小佐内歪起了头。
“……我跟麻生野同学,也并没有那么要好。以前发生过一些事情,我们互相知道了名字,就这种程度而已。他父母开了便利店这个情报,也是这次调查开始后我才知道的。说白了,我们之间的交叉点,只有一个。”
“监控摄像头这件事呗。”
“大概吧。……要迟到了。这边。”小佐内率先开始走起来,我推着自行车跟在她身后。这一带的步道并不算宽敞,推着自行车就没法跟她并肩行走了。
我看着小佐内的背影,一股没来由的内疚感油然而生。当接到麻生野的联络时,即便已经是晚饭时间,她也立刻把我叫了出来。当然,这其中应该也有以防备麻生野当场暴力控诉的意味在里面。只不过,至少小佐内仍旧可以说,是信守了我们的约定:在本次事件中,相互帮助、共享情报。——而我却没有做到。
现在这会儿还不算迟。我对着她的背影说道:
“小佐内同学。”
虽然没有回应,但我知道她在听着。
“我有话想对你说。我接到了来自日坂君父亲的电话,昨天,去见他了。”
小佐内的声音,穿过她的背影,传了过来。
“所以,都说了些什么呢?”
“他让我别再管这件事了。”
稍微往前走了一小段,小佐内用不怎么在意的语气答道:
“这样啊。”
我为了得知日坂君被撞的真相,才采取了将这件事广泛传播的行动。因此,我跟事故与日坂君的父亲,姑且算是有某种关系的;而小佐内,她则是为了找出那个撞向自己的司机,并让他偿还代价而行动的,可以说,这个目的跟日坂君的父亲并无关系。所以,她才会除了一句“这样啊”以外,别的什么都没说吧。就连责备我“为什么一个人去”这种话都没有。
前方是一片石头造的围栏——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做玉垣——石栏围起来的,是生长着郁郁葱葱、茂盛树木的一片街角。那是一座神社。在学校附近居然还有一座神社吗,我平日里都没有注意到。那并不是座很大的神社,日暮时分可以清楚察觉到毫无人迹。小佐内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径直走入了神社内。我将自行车靠于石造围栏的边上,在她身后追了上去。
“为什么约在神社见面啊!”
指定地点的难道不是麻生野同学吗……。
小佐内用若无其事的口吻回答道:
“不想让人来家里,也不想去店里,总之就是不希望任何人听到谈话,说这话的是麻生野同学呢。”
“车站前面之类的地方,不是也可以么!”
“所以说,我当时要是这么说就好了。车站离我家很远,我压根就没想到。”
虽然我对小佐内的了解程度也就仅此而已,但还是察觉到了她之所以选择这里,很明显是想看到麻生野同学胆怯的样子,以及对她施加心理上的压力。
前来的麻生野似乎对选定的地点有些不满,但看到我也来了,却并不惊讶。她事前就已经听说了吗,抑或是觉得无所谓呢?
没有开场白,小佐内问道:
“所以,是什么事?”
麻生野也同样,没说什么兜圈子的话。
“你呐,到底在干些什么啊?”
“明明是晚饭时间,却被叫了出来,所以在困扰呢。”
“别打岔了。你不会是惹了什么麻烦吧?”
“抱歉,麻生野同学。我不太明白,你究竟在问什么。”
麻生野烦躁地掀起了头发。
“警察他们,来我们家了啊。该说是家里,还是店里呢。然后,他们要求我们提供监控摄像头的录像数据。啊——,大概是这意思,实际上会更礼貌些就是了。而且,警察需要的那些数据,就是6月7日17点开始的那些呢。指定的监控摄像头,也是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一个。都这样了,我要是还能觉得你跟警察没有扯上关系,那也太离谱了吧。这都是啥呀,6月7号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你呀,到底在干什么啊。”
小佐内瞥了我一眼。我们正在调查日坂君的肇事逃逸事件,这件事倒算不上什么秘密。我点点头,示意小佐内就算告诉她也没什么关系。然而,麻生野似乎严重误解了我们的眼神交流。
“我先说好,我也看了那段录像了啊。警察说光复制一份是不行的,所以把录像机的原件都拿走了。因为给你拷数据时,我复制了一份,所以也看了那些录像。我可完全没看出来,里面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就是普通的车一辆辆普通地经过罢了。那么普通的一段录像,先是你来要,又是警察给带走了。真的是吓死人了,我可不想给老爹他们添麻烦啊。万一警察要是发现‘这卷录像,有过被复制的痕迹’的话,那可该怎么办啊。”
小佐内她,该说是否天性善良呢,但至少她不是那种嗜虐的性格,没有眼看着胆怯的麻生野,还非要岔开话题去享受。她在麻生野话语的间隙,简短地回答道:
“那个时间段,发生了一起肇事逃逸事故。”
“……肇事逃逸?”
“事发现场在渡河大桥南边的步道。受害者是咱们学校初三1班的,日坂祥太郎。犯人沿着堤防道路朝上游方向逃走了,迄今仍未落网。”
麻生野的眉毛扭成了讶异的形状。
“那,又跟我们家店有什么关系呢。”
“从事发现场朝上游前进的情况下,事故当天,汽车是无法从堤防道路上开下来的。犯人的车只能沿着堤防的车道继续走,一定,会经过麻生野同学你父母经营的那家便利店‘七屋町分店’的前面。”
麻生野用手捂住了嘴。
“等一下。也就是说,是那么一回事吗?犯人被我们家的监控摄像头拍到了?”
“没有拍到。”
麻生野的脚狠狠踏在了铺地的石阶上。……真厉害,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咬牙跺脚”的人。
“什么意思?你的话,逻辑都对不上呐。”
“所以。”
小佐内,磕磕绊绊地说了下去。
“那个必定会拍到犯人车辆的摄像头,却没有拍到。犯人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没有通过便利店的门前,就直接在堤防道路上逃之夭夭了。这个方法,我现在都还不知道。”
“你说不知道?”
即便身处一片暗淡之中,我也能察觉到,麻生野同学的脸已经失去了血色。
“所以,你就……”
她第一次看向了我。
“还是说,你们俩?所以你们,就一直在调查那个犯人是从哪里逃走的吗?”
小佐内和我,都缓缓点了点头。麻生野伸出手指指向我们,但指得也不强硬。
“花了这么多天时间?”
我有了一点讨厌的预感。在抓住那丝预感的真身之前,麻生野同学就已经爆发出了惊人的声音。
“白痴吗,你们两个!那不就……那不就只有一个可能么。你们都调查到这种程度了,却还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拍到……呐,骗人的吧?”
我们没有骗人。
很遗憾,但我们没有骗人。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如果连我都想不明白的话,应该谁都不可能想明白的吧。我不假思索地问道:
“你知道什么线索吗?”
那个瞬间,麻生野看向了我。目光中充满了怜悯。
“才不知道,我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但是啊,看过那段录像的话,结论就只有一个了吧。真是的。”
她踢向石阶。
“虽然很抱歉,但现在已经不是跟你们继续聊天的时候了。那么,再见!这么晚把你们叫出来,不好意思了!”
麻生野仅仅留下这句话,就挥着手,向着神社内部更深处跑去了。前面大概有一条穿出去的小路吧。
——我所知晓的,就是这些。麻生野她到底注意到了什么,我完全没搞懂。而小佐内也是一样,瞪着眼睛硬硬地站在那里。看起来麻生野的那番话,是在她预料之外的。
麻生野同学,得出了结论。
但是这种事情,肯定不可能发生。所以,她的结论一定是某种轻率的判断、或是固执的臆想,总之就是什么不正确的东西。麻生野她,刚刚才知道了这起事故,就连犯人的车是天蓝色的轻面包车这些情报都还不了解——因此,她的结论怎么可能是正确的呢,绝对不是。
病房里很安静。
一习惯这种安静后,耳朵就会捕捉到那些平时注意不到的声音。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歌声……大概,是红白歌会吧。这家医院的熄灯要等到9点,在那之前如果有谁在看电视,也没有任何问题。
我把手放进了脑袋和枕头之间,垫了进去。现在不管手腕怎么活动,肋骨已经基本不会再受影响了。
黑暗之中,无法翻开笔记本,真是太好了。毕竟脑子里,净是些不想写下来的事情。我继续回溯着记忆,直到跟麻生野同学碰面后的第二天,那个星期一。
周日夜里,我失眠了。最后一次看表已经是凌晨4点钟。无论我怎么思考,也无法解开的谜团,被麻生野同学一瞬间就解开了——虽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思绪始终围绕在“她究竟注意到了什么”这件事上,无法离开。
天一亮就是周一了,要上课。我换上夏季校服,拿起书包走出家门。夏日的烈阳,在睡眠不足的双眼中显得更加残酷无情。
进入教室的时间点,要比平时要更晚。距离学活开始,已经没有几分钟了。但即便是那么短的时间,也足以让人注意到班里面传来的叫喊声。理由十分明了。那一天,初三1班没有人缺勤——日坂君他,回来了。
日坂君既没有拄拐杖,也没有包着绷带,身上看起来几乎不存在任何一件像是受伤者的东西。他的头盖骨应该还有裂缝,但也没有剪短发。就像是未曾经历过事故,以及后续的肇事逃逸一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很多同学都为日坂君的归来送上了祝福,同时偷偷尝试着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欢迎回来!”
“真是太好了。”
“跟警方说过话了吗?”
“好可怜啊。”
“现在没事了吗?”
“很担心你哟。”
“当时是怎么个情况啊?”
“受的伤怎么样了?”
面对各种各样的声音,日坂君并没有过分追究,但反应也不算很认真,总的来说就是含糊其辞地回复着。
我放下书包,坐到自己的课桌旁。冷不丁地向着日坂的方向望去,正面迎上了他的目光,他也正在看着我。我稍作微笑,轻轻摆了摆手。而日坂君却仿佛眼中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一样,把视线投向了别处。
在那一天,同样的事情重复了好几次。我知道他在看着我,但当我将目光迎上去,他却移开了视线。
这可不算是友好的举动。
接着,就到了放学后。
我想既然日坂君有意回避我,那么我倒也没必要非得去主动接触他。时间自会解决这些问题吧。对于我来说,只要看到日坂君平安无事地出院,顺利迎接今后的学校生活,虽然体育课还只能在一边旁观,但已经足够了。尽管我并没有为此做过些什么,却萌生了一股不可思议的安心感。
然而,就在我准备收拾书包回去时,日坂君却靠近了我。
“小鸠,可以稍微说几句话吗。”
我将手中的课本放进书包,回答道:
“当然。在这里吗?”
“……不,换个地方吧。”
他思考了一会儿,随后走出教室,我在后面跟上了他。
放学后的学校内,回荡着各种声音。一起回家的同级生彼此聊天的声音、金属球棒击打着球的声音、什么人从楼梯上飞驰的声音。在那些声音中,我尤其注意到并没有听见球鞋摩擦着体育馆地板的声音,以及球拍打向羽毛球发出的破裂般的声音。我们所在的地方,离体育馆太远了。尽管此刻,这个瞬间,那些声音也一定在那里回响着,而日坂君却不在那里。
日坂君的脚步很慢。也许是他走得很悠闲;也许是因为事故的伤,他只能这么慢慢地走着。至于究竟是哪种可能,我现在也找不到线索。
我们就这样走着,并没有去多远的地方。在并排着初三年级教室的教学楼里,日坂君走到了那条笔直走廊的尽头。从前,市里的初中生人数要更多,被使用的教室能一直延续到走廊尽头。而那些房间,如今都不再被使用,全都上着锁无法进入。虽然我们只是从自己的教室,穿过走廊来到这里,但这片区域却显得十分寂静,如同与外界隔绝一般。
日坂君转身看向我。我终于说出了那句,今天一整天都想要说的话。
“恭喜出院。”
而他,几乎没什么表情。
“谢谢。”
“什么时候出院的?”
“周六早上。你来探望我那次之后,我有些浮肿。出院就晚了一些。”
“现在,已经好了吧。”
“啊啊,嗯。”
“那真是太好了。”
说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一股震惊,如同电流经过全身。——周六早上?
这不可能。星期六的早上,日坂君应该还住在医院里才对啊。但是,此刻的他也并没有任何撒谎的理由。也就是说……
这是一条线索,一条不得了的、天大的线索。
说实话,在之前我就有点起疑心了。现在得到了新的线索,我想这下就能解释清楚那个疑点了。
日坂君开了口:
“小鸠,那个什么……”
既然是日坂君有话要说,那么话语优先权自然是在他那边,这我还是知道的。但是,我却张开手掌,挡住了他,强行地为自己争取了思考的时间。
是吗,原来是这样吗。
“……周六下午,我见到了日坂君你的父亲。”
对方的脸色,一下子闪现过一丝凶气。
“你说什么?”
“我接到了一通电话,对方自称是日坂君你的父亲。不过,其实稍微有些可疑。当时我还不知道是哪里奇怪,但现在我懂了。那个自称是你父亲的人,居然不知道你已经出院了。”
那个男人,关于日坂君的出院日期,说的是:视医生而定,无法判断。但实际上,在那个时间点,日坂君已经出院了。不知道儿子已经出院这种事,对于一位父亲来说,简直是无法想象。
前提是,他真的是日坂的父亲。
“那个人,大概是一个冒充者。”
让我起疑心的,就是这一点。那名男子对自己报以日坂君的父亲之名。但是,我却没觉得他跟日坂君长相上有多相似,也没有通过身份证等证件确认他的姓名。如果被小佐内知道了这件事,她大概会对我说“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吧”。
我将自己的联络方式,包括我的名字“小鸠”都张贴在了黄叶高中那块公告板上。换言之,无论是什么人,只要看到那张公告板上的告示,就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如果仅仅是路过的人,我不认为他会突发奇想给我打电话,或是搞恶作剧。能在伊奈波川酒店的休息厅,特意定好位子并把我叫出来,可是费了不少功夫的。那不可能是恶作剧。”
我面对着沉默的日坂君,一口气讲了下去。
“那个男人,想知道搜查的进展。他说儿子……日坂君你遇到了肇事逃逸,有必要跟保险公司传达事故的具体情况。但是,如果那个人不是你的父亲的话,保险公司那番话也就并非真话了。那么,究竟是谁,这么想要知道这起肇事逃逸事故的搜查进展呢?”
我,感到脊背发凉。 “说不定我……可能见到了犯人。”
他低着头。
撞了自己的犯人,伪装成自己的父亲,接近了自己的同班同学……确实,这听起来完全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但是这一份情报,或许会成为抓捕犯人决定性的一手。
日坂君不知怎得,浮现出了疲惫的笑容。
“……真厉害呢,小鸠你。我只是说了我出院的时间,你就可以思考出来这么多啊。真是精彩呢,我觉得,真的。”
接着,他像是接受了什么般地点了点头,继续说了下去。
“难得你冥思苦想,考虑了这么多。真是抱歉,你就先给我咬咬牙,忍一忍吧……”
“欸?”
啪,一声泄了气的声音响起。
日坂君的右手,扇在了我的脸上。
那并不痛……几乎就像是抚摸一般,如此无力的一巴掌。虽然不痛,但我却被吓得踉跄后退。日坂君看着自己的手掌。
“真是丢人呀。这下我扣球都使不上劲儿了,好痛啊。不过,好在肌腱似乎并没有被伤到,他们说过一阵子就会好起来的。”
接着,他的脸上飘忽起落寞的神情。
“我说,小鸠。我,有拜托过你去做那些事情吗?我每每说些什么事情,你就在心里盘算着那是不是条线索,还在休息日去酒店跟别人会面。我有让你为我去做这些事吗?搞反了吧,我跟你说的,是完全相反的事情才对吧。——我说:不要去做多余的事。你忘了么?”
我如同被冻僵一般,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于是,日坂他单方面地说了下去。
“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在那间病房里,听到前来探病的你说要搜查肇事的犯人,于是我郑重地跟你说了:请不要为此再做任何事了,请放弃吧。难道你要说,这些你都忘记了吗?”
日坂君本不是个话这么多的人。他的语气并不流畅,断断续续地组织着自己的语言。
“我都跟你好好交代过了,为什么还要去做这些事啊。为什么啊。我都从牛尾那儿听说了,最初提出要搜查犯人的是他那家伙,但是他很快就撒手不管了,之后几乎全都是你在调查,是这样的吧?我这么讲,没说错吧?”
“……”
“藤寺那边我也听说了。我明明告诉他不要说出去,那家伙,还是全部都跟你讲了。”
“藤寺君他没有错。”
“我并没有在说那家伙有错。但我还是会恨他的吧。当然,你也是。你一个劲儿地四处打探,明明被我拜托过要保密的人,也被你撬开了嘴。为什么啊。”
因为想要抓捕肇事逃逸的犯人。抓到他,然后就……
日坂君的身影,披上了从窗户洒进来的西沉的太阳。
“我说,小鸠。我已经,足够倒霉了。明明只是在走路,就被车给撞了。还要连初中最后的大会都只能放弃。我,可是想出席全国大会的。虽然没想过可以就此战胜全国那些顶级选手,但也觉得自己能跟他们较量一番的。当然,夏季大会的成绩,也能争取体育推荐的录取。但是,这些都泡汤了。虽然,我并不是因为喜欢才开始打羽毛球的,但初中这三年,却一直都尽心尽力坚持下来了。而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那只扇了我的手掌,不断地在握紧又张开着。他很痛吧。
“不过,说实话,那些事情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对,应该说虽然不好受,但我也已经放弃了。毕竟没办法呀,毕竟是事故呀。遭遇了那么严重的事故,仅仅是能活下来,就已经足够了。……然而,你却这么冒了出来。那些我不让你做的事情,都被你做了一个遍。”
“我……”
后面的话,我说不出口。日坂君他与其是在责备我,倒不如说是打心底里想要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才这么问道。
“我啊,有对你做过什么吗?有做过什么事,招了你的怨恨吗?我并不是那么感情纤细的人,部里的活动也是都推给了牛尾。所以,也许我对你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如果说你是想报一箭之仇的话,那我也还能理解。”
“并没有那种事情。”
“……我当然知道的。你并没有什么恶意,这才是让我火大的原因啊。你看看你这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啊,小鸠。简直就像,完全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什么一样。”
日坂君看起来像是在眼泪中撑起笑容;抑或是说,那是在笑容中流下了眼泪呢。
“呐。你呀,真是麻烦啊。”
“……”
“我之前就说过。现在再说一次。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那种口吻,不知为何,如同是在训斥着不听话的孩童一般。
“放手,别再管了。拜托了。”
日坂君,慢步离去了。一点点地,拖着他的腿前行。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虽说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但被日坂君手掌扇过的那部分,却有一股炙热难耐的灼烧感。
慢慢,他渐行渐远了。放学后的走廊尽头,只有我孤身一人,立在那里。
我……
就如同日坂君所说,我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什么。
为什么日坂他会如此抗拒,我对肇事逃逸的事故进行调查呢?又为何,他会摆出一副那么受伤的表情呢?
他的身影在楼梯那侧消失了,我也开始走起来。
……基于目前为止的调查,事故那天,日坂君并没有跟交往对象的冈桥同学同行,而更有可能是跟另一个女生走在一起。他想要隐藏起那位女生的存在,而女生本人也在事故现场迅速地离去了。因此,很难想象对方是姐姐或妹妹,这种没有必要隐瞒的身份。正如藤寺君察觉的那样,我也认为那是日坂的劈腿对象。
然而,仅仅因为脚踏两只船而被曝光的话,日坂君真的会那么的悲伤吗?即便是连扣球都挥不出来的手,也要给我一巴掌,他一定无法原谅我吧。我并没有把调查出的事,跟其他人去大肆宣扬。藤寺君也是,小佐内也是,他们应该也不会这么做。
我有些恍惚,游荡在走廊上。距离刚刚跟日坂君一起去走廊尽端,甚至还不到10分钟,整条廊道已经变得出奇的寂静。
脑海中千丝万缕,纷乱如麻,停不下来。日坂君为什么会那么生气呢?为什么查明真相就是有必要的呢?又为什么,现在的我会动摇到这种程度了呢?脚跟变得软绵绵的,没办法站稳。大概是被人施以了暴力,受的打击太大了吧。尽管我并不这么认为,但还有别的理由吗?无论怎么想,我也想不出其他原因。
我走进了初三1班的教室。刚刚跟日坂君一起出来时,明明还有几个同学留在这里,但此刻却只有一个人了。那个人不知为何,脸色发青地站在我的课桌前。是小佐内,她的手中抓着一张报纸。
“小佐内同学。”
听到我的呼声,小佐内沉默无言,摊开自己手中的报纸,指向其中一点。我还在奇怪那份报纸怎么那么薄,原来是晚间的版面。
(6月19日 岐阜新闻 社会版面)
19日,木良市警察署逮捕了一名疑似违反道路交通法(肇事逃逸)的嫌疑人永原匠真(21岁),嫌疑人为居住于木良市的打工人员。
嫌犯的作案嫌疑为在本月7日下午5时6分许,于市内渡河町的堤防道路上,开车撞伤一我市初中生(15岁),没有施救并直接逃跑。
针对警方的调查,嫌犯对部分嫌疑做出了否认,并表示:“当时在看手机,确实引发了事故,但并不记得自己逃跑了。”
21岁。
在伊奈波川酒店现身的那名男子,怎么看都已经超过了40岁。也就是说,将那个男人当作嫌犯的推理,是彻彻底底的错误。
事件已经结束了。而我们的调查,几乎连犯人的影子都没有触及。
我所做的事情,仅仅是伤害了日坂君而已……
归根结底,做到的就只有这一件事。
这就是,关于日坂祥太郎被撞、肇事逃逸事件的始末。
在三年前,面对犯人的车为什么没有被监控摄像拍到这个谜团,我采取了回避的态度。就连后来得到的新线索,都称不上是积极的。如果得到了线索,还没有办法揭开谜底,那只能证明一件事:我自己的能力是低下的。而实际上,就是这样子。仅仅和我掌握了相同线索的麻生野同学,只是听取了事件本身就立刻破解了谜团,这都是我亲眼所见。而麻生野解开谜底的第二天,犯人就被逮捕了,想必这也并非偶然吧。
并且,对于那个解不开的迷团,我也没有坚持不懈地去思考它,而是转头沉浸在了发现现场的“同行者”这件事情上。直到现在,我也并不认为那是完全偏离本体的方针。只不过,果然这个选择在根本上,还是对解不开的谜团的逃避而已。搜查“同行者”的我,将日坂君的隐私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而那一切,全都无助于解决这个事件。
也就是说,我只是单纯地曝光了别人的隐私而已。
调查以极度悲惨的失败而告终。初中时代的我,无论之前多么自信满满,此刻也无法把那些过去当作局部的成功来安慰自己。此刻,我是彻头彻尾的完败。
我再也无法直视后来的事态,关于这件事的任何新消息,都完全拒绝接受。逃离目光,堵上耳朵。因此,我仅仅读了犯人是永原匠真那一篇报道而已;犯人逮捕以后,我也再没有跟日坂君说过话。不过,关于日坂,即便再想问他些什么,或许也问不来了——因为事件之后,他变得跟任何人都几乎不再说话了。
——回首初中时代,有些事拥有辉煌的成功,却带来了最悲惨的结果;有些事倾注苦心,却只有嘲笑和谩骂的报应;不想回忆起的事情,总会有那么几件。不过,至少我仍旧愿意深入错综复杂的谜题,去解开真相;然而,我甚至对解谜这件事,都产生了那么一丝丝迷茫和犹豫。回想起来,那个契机,果然还得是这个事件。
而这个事件,也给小佐内留下了一道伤痕。她对麻生野同学,失去了交涉中处于优势的地位。……小佐内由纪,我曾认为她是无所畏惧的。但是,当时的她究竟处在怎样的状况之中,我却并不那么清楚。我只知道,因为失去了面对麻生野的优势对位,小佐内她遭遇了来自物理意义上的危机。在犯人被捕消息报道的一周后,她都没有再来过学校。
我和小佐内,无论是谁都已经是伤痕累累、破败不堪。初中毕业之前,我们发誓:一定要在高中里,将我们那些奇怪的性格封印起来。我们约好要相互帮助,立志成为一个小市民。
自那以后的三年里,我们又不得不再次面对这句自己提出的口号,承认它是多么的自大和愚蠢。但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不知何处,传来了红白歌会(或者是别的什么)的细微声音。身处一片黑暗中,我望着天花板,毫无困意。
此刻,我确信了。我在三年前,究竟对日坂君做了什么。
是把他脚踏两只船那种事曝光出去了吗……不,应该不是的。
过去的我是这么认为的。然而,不对。一定不是那样的。但如果不是,我究竟做了什么呢?
这间病房的钟表,指针上好像还涂了荧光涂料。我在夜里从未醒着过,所以居然都不知道。时间来到了8点47分,马上就要熄灯了。九点以后就不能再打开电视了,所以那些飘散而来的歌声,也都会消失吧。直到黎明,都将是漫长而难耐的黑夜呢。
没有敲门声,门被安静地打开了。走廊的灯光射进了房间内,目眩之中,我用手掌遮住了眼睛。
门口处,有一个戴着毛皮兜帽的身影站在那里。背着光——不过,我不会看错。我开口说道:
“晚上好。”
小佐内歪着小小的脑袋,毫无感动地回应我。
“啊,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