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24年度总结
查看话题 >更持红烛赏残花 | 2024年世情小说阅读随笔
缘起是两件事,一是跨年的热播剧《繁花》,电视剧里的上海金碧辉煌,流光溢彩,外国人走街窜巷,上海人拿腔拿调,大时代好生热闹。想起初看的时候,其实原著就是一个猥琐开局,沪生做引子,听友人陶陶拿房事吹牛逼,女友梅瑞踹了自己攀附阿宝,以及听闻一场鸡飞蛋打的捉奸,最后才引出阿宝、汪小姐、李李的一场饭局。所谓“本滩”的哭腔,霓虹养眼,骨碌碌转光珠,软红十丈,万花如海。一定是有红尘才有男女,有色相才有男女,有皮肉才有男女,有往事才有男女,有咸菜大汤黄鱼味道,才有外滩和平饭店红男绿女。红尘、色相、皮肉、往事...诸般琉璃五彩,又或者恶臭难掩,都是中国世情小说独有的味道,这让我心底一个深埋已久重返中国世情文学的计划涌入脑海,就再也挥之不去。
二是年初在写一个清朝的剧本,清朝人怎么衣食住行,怎么喝茶遛鸟,怎么互相称呼,怎么上京赶考,怎么处理三姑六婆的家务事,怎么面圣,怎么打仗,怎么逛青楼,做么做爱,怎么说话,用的什么歇后语,一大堆问题摆在面前。我不是一个习惯偷工减料的文字匠,可能我对自己的文字比较有要求,其中很重要的便是用古人的思维唱古人的戏,用今人的冷眼旁观之。我需要掌握古人语言和生活方式等多方面的讯息。中国的世情文学是一条文学主脉,从明末《金瓶梅》石破天惊开始,清朝《红楼梦》发扬光大,《儒林外史》嬉笑怒骂,又有《醒世姻缘传》《镜花缘》《海上花列传》,到民国又出现张爱玲的荒凉世界,乃至于今日的《繁花》,“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可以说本身就是古人世界的博物馆,基于此我决定开启学习计划。
一年下来,我一共阅读古典小说和相关评论四十本。重点阅读的书目为古典小说《红楼梦》《金瓶梅》《水浒传》《儒林外史》以及现代文学《繁花》。涉猎阅读的文学批评名家,有夏志清、周汝昌、蒋勋、欧丽娟、田晓菲、孙述宇、侯文咏、叶思芬、张国风等代表作。还有补充阅读周游的《笔墨游戏》,叶嘉莹的《叶嘉莹说初盛唐诗》,以及张岱的《陶安梦忆》,沈复的《浮生六记》,以及电影、电视剧《红楼梦》《繁花》。里面有喜欢的有不喜欢的,都给我这一年的人生留下弥足珍贵的记忆,非常感激这些书架上的神灵。
关于总体的阅读感受,就是我的大标题“更持红烛赏残花”。这是李商隐的一首诗,全诗这样写: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说的是晚唐的时候,李商隐在一次晚宴后,客人渐渐散去,他的酒也刚醒。已经入夜时分,李商隐突然记起白天的满树繁花,不知道此时此刻又凋零几许?于是他手举红烛独自欣赏已经半是零落半是鲜妍的残花。诗里有一种深深的惧怕,好害怕明晨起来时,触目的已经是落英缤纷,残红遍地。这首诗未尝写的不是时代,那个开元盛世已过,曾经歌舞场,笏满床,如今衰草枯杨,只能供李商隐这样的后人来凭吊和想象。李商隐的所有诗起手就是残缺,始终有一个不在场的人或者记忆,在细细地彼此倾诉,我想这就是那个已然逝去,逐渐变凉的历史记忆吧。
这篇文字是我这一年阅读随笔的整理增删,由四个部分组成,主要挑选气质最接近的三部作品《红楼梦》《金瓶梅》《繁花》做一番论述,小标题只是方便记述,实际上三部作品都是由聚到散,由热到冷,由真到假,由色到空。

《红楼梦》:由聚到散
看胡玫导演的《红楼梦》时,我叹气,她的作品以阴谋论开头,高鹗落俗的婚礼做结,几乎无力抓住红楼梦诸女子“沁芳”的本质,一种强留一园春夏的意气用事。真正拍好红楼梦电影,在有限的时空里,不能被情节牵着鼻子走,否则那么多出场人物所制造的“事”就会把所有内涵都给淹了。应该要后退,长镜头,拍人和景的关系,保护时空的连续性,把戏剧性降低,把电影叙事的纯度提上来。回到《红楼梦》,如果只有两个小时,焦点集中在宝黛,抓住“聚”和“散”,这个人物的主脉,抓住大观园这个恒定不变的时空枢纽,拍宝黛相遇、元妃省亲、海棠诗社、秋日赏菊、卢雪庵玩雪、中秋看灯、抄家,拍相同的地点不同的处境,归根结底是拍人和景的变与不变的关系。
“聚”在前五十三回,但却是由秦可卿的散开始,场场是大热与大冷的对仗,假与真的互文,悄无声息的寂灭和强行起势的吵闹。贾元春将大观园赏给贾家诸女子和宝玉居住,是一种偏要勉强的强留青春,这尊守护神用自己的血肉将少年少女的青春保全,将时间湍流之水阻遏,让悲剧来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聚”的豹肚,是31-40回的菊花与蟹,前者赏菊吃蟹烫黄酒人生快慰,但于生命而言菊与蟹不可兼得。菊花是生命的不争,海棠诗社从种菊到残菊,吟哦菊花十二态,恰是生命的怒放与凋零,是宿命论在宝黛钗探春湘云眼里剔透的反光。蟹是生命的争,舞爪横行写满了要,前者黛玉第一,后者宝钗问鼎,她们写的都是真,都是各自对待生命孤芳自赏的态度。“聚”的凤尾是华彩的“白雪红梅,琉璃世界”,百花齐放,又可谓百家争鸣,佛的黛玉、儒的宝钗、道的妙玉、法的探春、魏晋的史湘云、纵横的王熙凤...刘姥姥的游大观园,又引入了泥地里哲学,大地之母的善意。曹雪芹将中国古代最精彩的品质留给了末世的诸女子,每每读之不觉感慨万分。当然最重要的“聚”,是宝黛的相聚,从大荒山无稽崖青梗峰而来的缘分,他们的相聚是某种现代的启蒙,是对千年以来大历史的解构,是对司马迁司马光道德的历史的推倒和鄙夷。
再谈“散”,“散”从始至终都伴随着故事发展,秦可卿一族的灭亡,乃喻贾府之前途。21-30回写了许多贾府畸零人,边缘人群的离心离德。41-50回又写了贾府男人贾琏贾赦薛蟠的三毒贪嗔痴,贾府在消散,富贵的触摸到生命的真相短暂无力抓不住。贫穷的不再安于生命的安排,开始在轮回里挣扎。五十四回王熙凤那一声“散了吧”隔开前后局面,荣宁府由秩序到混乱,大观园由诗意到俗闹。你会看到原本青春避难所的大观园,从一个除了几个女孩子和宝玉,充盈着对美和生命体验的诗歌乐园,突然转成一草一木都要计较,都涉及到银子的数字化产业。各种浊物,莫名其妙的大妈媳妇戏子为琐碎小事打得头破血流,视角下沉我们看到贾府根基的糜烂和衰朽,诗情画意逐渐不合时宜,园子倏然变小了,人的自由不再被保护,也就意味着青春要结束了。到了71-80回,大观园青春梦破碎,丫鬟遣散、晴雯屈死、迎春错嫁、宝钗搬离、香菱被辱、诗社关张,只剩黛玉湘云诵皓月水月,叹冷月葬花魂。晴雯临终与宝玉交换内衣,剪指甲为念,催人泪下。宝玉为晴雯做芙蓉女儿诔,是对众花的祭奠,对青春的忏悔,也影射黛玉的结局。大观园“假事”已尽,曹雪芹家毁人亡“真事”临门。
其实贾府大观园的瓦解一直没有停滞,《荣国府的经济账》告诉我,红楼梦的戏剧根基,不在木石之盟、金玉良缘,不在大观园的春夏秋冬,而是复杂庞大的荣宁二府经济体系。所有的情节都是枝桠,根子上都从经济这棵大树生发,以至于利益关系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起枯荣。这是封建末期,落后的农奴经济和发达的商品经济剧烈冲突下,老牛拉不动破车,一点点从奢豪富贵走到飞鸟投林的历史必然悲剧。曹雪芹写宝玉黛玉之恋只是濒死皇帝皇冠上的钻石,迅速衰朽的大树上最后的果实。
最后《红楼梦》出场人物虽然很多,但实际上只在写一件事,人间的色相和空幻。只有两位主角,是写两个人分别的聚和散,贾宝玉和王熙凤,一个写情一个写欲,一个写真一个写假,一个写领悟一个写执迷。宝黛湘三春诸女子乃贾宝玉的追忆似水年华和忏悔录,贾琏贾蓉贾瑞尤家姐妹乃王熙凤的沧浪之水清水浊,一种多棱的镜像。二者皆从秦可卿之死为引,是情断处淫生,淫断处情生。此后围绕二人,以不同人的死亡为结构,宝玉是金钏死、晴雯死、黛玉死,从无心之罪业,到青春之终了,到人生之空无。王熙凤是贾瑞死、尤三姐死、自己死,从着迷色相之贪,到怨恨他人之嗔,到诸烦恼生,必由痴故的痴。二人如同一部佛经,将苦、集、灭、度是人生四真理说的明明白白。

《金瓶梅》:由热到冷
西门庆死的时候,我看到了古典小说能抵达最可怖的世界。“五更十分,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早晨巳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这还不算大官人前面下体流脓流血的震撼画面。一个玉树临风的帅哥,一个春风得意的“爹”,就这么烧死了!《金瓶梅》全书的热气至此轰然炸散,留下触目惊心的大窟窿,烈风呼呼作响。
《金瓶梅》前五十回写大热,后五十回写大冷。大热两条线,西门大官人的猎艳和官商两道的进击。前半部最关键的是四次元宵节和四次推倒人妻。书中四次元宵节,前三每次都多一个女人,李瓶儿宋慧莲王六儿,与李瓶儿用了性虐,与宋慧莲有夺目的走百媚,与王六儿的元宵夜通奸,外面是灯会烟火,内里是有欲无情的性交。中间插一段潘金莲的葡萄架绣花鞋,是整部淫书的大高潮,西门庆的大热的兽性被狠狠激发。而四次推倒人妻,是柴火日高,先是潘金莲、武大郎,以谋杀亲夫告终,潘金莲逆天改命要发狠,西门庆此时尚有畏惧。到了坑死花子虚暴打蒋竹山,豪夺李瓶儿,对西门庆而言不单是美色更重要是通过女人敛财。到了宋慧莲,女仆之妻,不但蛮霸人妻,更是要冤死宋夫来旺,最后触及宋慧莲底线,将其活活逼死,这本身动摇了伦理纲常,西门府立业之基。最后是王六儿、韩道国组,夫妻两将大官人当作一份跨越阶层的事业,好生伺候,两人倒是一条心,如果说前面三女所求不过是谋人、谋名份、谋虚荣,都有爱慕之心,王六儿只是谋财,欲望和目的脱钩,西门的大火到这里已经变得虚张。当然大热还伴随着西门庆在官场商场的高歌猛进,西门庆是中国历史哲学从孔孟贵族哲学走向庸俗化世俗化烂泥化的代表,他不止是色之淫者,也是在俗世纵横捭阖,深谙官场之道,欺行霸市的枭雄,是儒家道统和帝王心术的结合,他比后来的陈经济之流强了百倍不止,他本身代表一个全新的买办阶级的形成,与京城权贵相勾结,这是其热的根本。
到了写大冷,就必须提及《金瓶梅》全书的关键词“时间”。除了前五十回的四次元宵节,一年过一年。到官哥李瓶儿死,时间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每看一回就多一分寒意,大热转凉,到黑猫、雪狮子、官哥恐怖而死、李瓶儿枯败下红不止而亡,西门庆用鬼影幢幢冰冷到极点却热闹到极点的葬礼,一下铺展出一幅可怖的地狱图。作者在这里用了好几回写西门庆料理后事那几天,不但情真意切,更是热闹非凡,又是画影,又是摆道场,又是“达官贵人”出席葬礼,正室月娘亲自抱神主,女婿陈经济摔盆,看不出来是给一个第六房小妾办葬礼,方方面面都很完善周到。西门庆世俗的肉感的一声声我的姐姐,催人泪下,李瓶儿虽然死了,但整本书简直充斥着她的身影,鬼影幢幢。到70-80西门庆之死,时间感变成了以时辰计,从西门庆从东京回来遇到狂风开始,作者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写他最后的日子。用的是最平常的写法,最枯燥的罗列,连一场场性交都乏味至极。你只感受到时间在流逝,死神的脚步在走来,阅读时滴答滴答警报不断,直看到最后一场元宵节,最后一刻精尽人亡,时间才给出了答案。
看金瓶梅到尾声,作者没有构思一个轰烈或者奇巧的结局,在西门庆连御数女,脱阳而死这个梦魇般的终盘以前,他又重逢了新的潘金莲林夫人,新的李瓶儿蓝氏,新的宋慧莲来爵媳妇…大官人的色欲人生急不可耐开启了新的轮回,面孔几乎一模一样。西门庆死后,二房李娇儿做了张二官的姨太,应伯爵做了张二官的帮闲,潘金莲勾搭上陈经济,孟玉楼爱上了新的西门庆,奴仆将他财货席卷,他的千户立刻被人替代…所谓中国的地狱,是一种无限的轮回,一种地狱空空的失重感,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片刻就被替代了,好像这人从未在这世上走过一遭。而后潘金莲不久被武松剜心,时间一下骤停又复东流。最后十回又是以十年计,写人物的流散死亡,如同一个不断冷热交替的时间漩涡。到全书的终章,按照田晓菲所言,一个苍凉有力的结尾,北宋终于灭亡,金人终于南下,整个淮河以北一片狼藉,物质的世界终于毁灭,吴月娘的逃亡,见到了亡魂的归宿,也看到了儿子孝哥的归宿,时间一方面归于永恒轮回,一方面似乎又在祈求终结这轮回。
看《金瓶梅》和《红楼梦》有一个时间结构上的不同,就是在处理人物的死亡和入空上。《红楼梦》是大水向上淹没,从最外围的奴仆丫鬟一层层淹没大丫鬟,再淹没三春小姐,再淹没宝黛,再淹没贾母凤姐,最后整个大观园并荣宁二府一起沉没。《金瓶梅》则是拿剔骨刀一点点割肉,左一刀右一刀,你期待的恐怖不会立刻发生,而是在另一处感觉不对劲,比如潘金莲李瓶儿斗法,被一大堆推杯换盏掩饰了宅子里的恐怖,性交窟窿外藏着黑猫,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回神过来人已经挨了三千六百刀,然后一刀剜了心。

《繁花》:由真到假
电视剧《繁花》火了以后,黄河路至真园也火了,王家卫虽然把故事改得面目全非,但好歹这个名头保存下来,“做至真的朋友”,在饭桌推杯换盏间给你一刀,泼你一脸屎尿,脸上还要笑眯眯,耳边还要吴侬软语唱昆曲咿咿呀呀,真是对真最大的讥讽。小说里让我恶心的饭局可不少,所有人都在说假话,兜里装着一百个心眼,像剧版《繁花》却走了另一条路线,玲子的夜东京是一个暖巢,宝总的和平饭店套房是身份和权势的包装,李李的至真园表面上还是个人面的战场,但实际上成了调情的道具。
金宇澄写男女关系,直接从中间讲起,不见前尘,只剩油嘴和腹诽。又从童蒙迂回,中间留着一大块不明所以的空白。谁都知道那是人生的不敢想和不忍言。这是真留白的艺术。再看语言,绵密的“不响”硬隔开男女间的对话,不必言说。整本小说男女之间对话绵密,貌似热络,却似乎看不到一个“侬”字,直接以名或小名呼唤,看不到侬,就像自说自话,跟说话的对象不相干的,是一种伪装中立客观的斜眼瞥人。也就是说他写的是男女之间不断拉扯,不断试探,不断推开的距离感,写的是一种亲疏不定的暧昧和博弈关系,而这种博弈又因各自潜藏的秘密而失语,这种沪上男女伪装热闹,不知根底却又要试你一试,看你啥子段位的腔调就出来了。
整本书金宇澄从个体生命的中段入手,横切一刀,花花世界,红男绿女,像体态丰盈的艳尸,玉体横陈。一刀,肠子流满地。一刀,剖了心肝肺。一刀,斩断性缘脑。起手两段,少年时代是“早慧”,三五少年的海上花开,纯情时代的易逝,历史的幕落得太快,情字还在口边,斯人却已不见。人的眼渐冷,于是少年成了看客。所谓男人的游走,繁花落尽,片叶不沾。中年时代是“晚熟”,男男女女为了一点下三滥、一点阿堵物、一桌杯盘狼藉、一床欢爱的屎尿屁,一点团聚的热气一点腹诽的冷笑,做“至真”的朋友,像极了畜生。但归根结底不论早慧还是晚熟,都是“早衰”。
剧集无能为力的不好,就是缺失了书本中一整块历史进程,是上一个轮回,上一个由真到假的轮回,这就导致了宝总这个角色从书中的某种灰色变出了剧集里的彩色。那丢失的灰色,源自某种历史的真实,从轰轰烈烈大革命走向理想的毁灭生命的陨落。还记得看话剧《繁花》潘虹饰演的黎老师那段震撼人心,直接爆哭的独白。革命胜利啦!日本投降啦!三个青年在夜上海荡马路,有人唱莉莉玛莲:雾气里一切遮眼,我还是凭窗伫立,莉莉玛莲...莉莉玛莲...哭了笑了上海光复了。然后就是历史的倏然断裂,一直以为的战友没有死亡,而丈夫早已从她生命中转身离开,留下的是破烂的绣花蚊帐,还被邻居辱骂着汉奸老婆,不得好死。到底有什么是真的?理想?奉献?伟大的信仰换来人生最残忍的终盘。
阿宝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的认同感并非来自老人而是自己的生活,极为惨烈的生活,几对青年男女像花火一般寂灭于黑夜。宝总的痛史不是电视剧里薄情女抛弃痴情仔的恶俗桥段,而是一种巨大的恐怖。那一段印象极深,原著里那个也叫蓓蒂女孩的奶奶讲自己外婆做天王府宫女,是从金天金地,金世界里逃出来的女人。历史黑幕落下,只剩下一个个女人交接棒在不断得奔逃。阿宝听前尘往事,美好的易逝,看眼前的人儿,谁又知道历史黑幕又要落下,逃跑的交接棒已经交到她手中。后来小女友消失了,化做一根鱼,这种巨大的恐怖,混杂着一种宿命论降维到少年宝总的心里,此后人生也无非是在残垣断壁寻鱼的踪影了。与此同时小说中金老师又把常熟的饮食男女流水宴蒙太奇般剪辑到一起,你会觉得整本书鬼气森森,推杯换盏瞬间成骷髅白骨,写的全是墓志铭。这就是大手笔的真与假的穿透力,是一轮皆一轮的幻灭和轮回。真的历史,假的现在。真的往者,假的眼前人。真和假本质都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一种无意义。
但是宝总之于《繁花》在剧版和小说里有一点倒是一致的,他是各种人欲望的投射,一个相对静止的人,而非一个“成长中”的男子。男子的成长一定伴随着屙屎,又脏又臭的,如果你看不到那就是一种幻想物。感觉江南文学有一个一脉相承的地方,就是总有一个角色代表着“不老”和“不朽”、“不秽”是繁花落尽,易逝之物的心理弥补。比如永远的尹雪艳、不老的王琦瑶、衔玉而诞,轮回往事的贾宝玉。贾宝玉也是情僧宝总,一个看透红尘五味的未老先衰之人。

古典小说:由色到空
金瓶梅全书潘金莲最震撼人心的一段描述,她跟陈经济通奸被抓,遭王婆典卖。兰陵笑笑生形容:这潘金莲,次日依旧打按乔眉乔眼在帘下看人,无事坐本炕上,不是描眉画眼,就是弹弄琵琶,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儿斗叶儿、下棋…“依旧帘下看人。”这么简单的几个字,感觉时光过去了好久,这个女人都变得苍老了,但又只像是第一回里的一瞬间,后来她就要被武松剜了心,献祭了大郎。
中国古典小说最让我佩服的一点,就是能同时做到又热闹又安静,又客观又主观,又像是看人的事,又像是看鬼的事,好像这一集我曾看过,又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同了?这就是看“色”和看“空”。
中国最大的“色”是一种知识的建构,以及在漫长时间里的庸俗化。这种色首先是历史叙述的书写,其次才是物质层面的。古之人有云:夏之政尚忠,殷之政尚敬,而周之政尚文。是三者相循环终始,若五行之与四时焉。忠孝仁义礼智信便是华夏核心信仰,也可以说是《史记》《资治通鉴》全力构建的历史价值观。这些信仰到了北宋末年,到了清朝中叶,开始逐渐走向庸俗化,这时候一些异常凶残和荒诞的东西开始显现出来,你会看到被庸俗化的历史面目可憎,沉溺于酒色财气,但这些无不符合人性,是人心欲望最直白的投射。
通览六大名著,你会发现明清小说一大共同点是对华夏最核心价值观“孝”的忽视、蔑视、敌视。《三国演义》最早还不突出,但了解历史的都知道,东汉儒教立国,孝道是核心的核心,其价值崩溃是最大的背景,全书主要价值观,一是刘关张的“义”,一是曹操的“宁我负人,勿人负我”。《水浒传》几乎是写固化秩序瓦解后,虚无主义人的流窜和重估一切价值。李逵母亲被老虎吃了,梁山好汉皆大笑,杀羊宰马,祝贺一番。更不必说大量的杀妻灭兄弟段落,伦理道德早已坍塌。《西游记》主角是石头蹦出,本就无父无母。《金瓶梅》西门庆没死前,下人管他叫爹,搞黄色叫亲达达,他拜蔡京做义父,结义一群帮闲为弟兄,构建了一个虚假的恶心的伦理秩序。《红楼梦》营造了大观园内外两个世界,一个爹的伦理纲常世界,几乎等同金瓶梅的世界,一个是大观园内的性灵世界,忠孝道德实际上被宝玉视作臭物。到《儒林外史》孝和伦理道德有时被架到人性的对立面,读书人必须在尽孝和争名夺利中做出选择,讥讽之意尽显。
如果说色本质上是一种存在的意义,那么忠孝仁义就是中国人的意义,明清之际则是某种现代性的黎明时分,人的苏醒,历史的被解构,历史的逻辑被解构。
《水浒传》对忠义的历史发展逻辑做了一家之言,书中写了三层中国历史发展逻辑。第一层是前五十回梁山好汉林冲、杨志、鲁智深、武松、宋江、晁盖一伙的被迫上山,这些人以下九流、刀笔吏、鸡鸣狗盗、儒释道为主,呈现一个恶之花百花齐放的底层江湖,官商勾结、无恶不作、奸淫掳掠,底层的小恶遇到好汉的大恶,吃人剖心杀人全家,是底层掠夺游戏的素描,是历史帝王家书的阴面。第二层是宋江,呼保义是全小说难见真心一人,他是唯一对梁山前途有自己的算盘,假面依托晁盖的土匪逻辑,鸠占鹊巢为一己之私,将一百八人为富贵棋子的枭雄,他代表忠义为表私心为里的历史暗逻辑。第三层是后五十回从打高俅到征辽征方腊,梁山好汉沦为统治阶级的枪,与另一组孪生兄弟的方腊团伙近乎同归于尽,历史的荒诞感伴随好汉的凋零逐渐浓墨重彩,所谓星宿下凡亦是百姓心中话本里盖世英雄的惨淡经营,是百姓对历史的反思。
水浒的精华都在一个“逼”字,小时候以为只有官逼民反,看此书才知道有友逼杀妻,有友陷家亡,有男逼女娼,有妻迫夫反,有奸害良残,有我逼你是看得起你,有我害你是为了帮你,有我迫你是为了还你人情,有我杀你全家是让你放下,还有自己逼自己,自己害自己,自己耍自己者。水浒传是人性的图书馆,整个底层社会的底层逻辑,拌着灰土的血馒头,炖着人心的骨头汤,大快朵颐的吃人盛宴,一杆“替天行道”庇着几多肮脏龌龊,嗜血狂魔。
《儒林外史》则对读书人的信仰危机,做了一番议论。所谓一代文人之厄,是儒家道德早已失去应有之意,变成官本位和钱本位的附属品。因此诞生书中一大批的儒林小丑,有六十的童生、嘴贱的秀才、发疯的举人、守财的监生、嗜血的贡生…有搞笑的名士、善八股的才女、男女通吃的才子、黑化的超人、漂白的无赖…所有角色都被凝固在一个无聊的虚空里,既看不到脚下的自己,也看不到远方的意义,亦看不懂来时的道路。吴敬梓就这样让一群人呆在虚无的“路上”,黑漆漆中听闻数钱的声音、御前陛下太监报喜的嗓音、身后父母妻儿街坊邻里的窃窃私语,好像在恭贺,好像在劝告。
但与此同时,《儒林外史》又有一定的现代性。所有出场人物都是截头去尾,都是比较孤立的状态,击鼓传花的写法,让很多人的命运都不了了之了。你只能看到一个个人生的切片,有点像西西弗斯,所有人都在推着一块巨大的名为“举业”的石头上山,他们或许会抵达山顶,但也许永远在山腰。也有点像等待戈多,是一种普遍无意义、徒劳等待的素描,生命变得如此乏味如此虚无。也有点像变形记,末世的知识分子和名士们常以一种变形的姿态出现,他们或者是旁人眼里的虫子,或许视旁人为虫子,或者视虫子为同类,但都与想象中那个完美道德概念的人相去甚远。
其实大部分国家文学发展都是由色入空,就是从对意义的追求到对意义的破灭。中国从《史记》到《三国演义》对历史道德的构建,到《金瓶梅》《红楼梦》的了就是好。德语文学从《浮士德》凡人对超验的敬畏恐惧,到卡夫卡永远无法进入的《城堡》。西语文学从《堂吉诃德》重拾骑士精神到《百年孤独》漫长的家族漫长的厌倦。法语文学从《悲惨世界》宣告自由平等博爱,到《追忆似水年华》百年繁华不过床上辗转一瞬。英语文学从《白鲸》人类向永恒的自然力量和自我意志发起挑战,到《喧哗与骚动》的痴人说梦。所谓的由色入空的文学就是我们说的现代性,而中国早在明清时期便已跨过那倒思辨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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