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钢琴家格罗夫纳(Benjamin Grosvenor)访谈:在黑白之间,你需要挖掘出非常丰富的色彩
作为出道很早,又实为惊艳的新锐,多年后,钢琴家格罗夫纳(Benjamin Grosvenor)也渐渐来到了新生代与中生代的边界。
如今一位演奏家推出新唱片,能在品味方面吸引人已然不易。若是多次欣赏,还越发感到耐听,就更显得可贵了。反复聆听格罗夫纳演奏李斯特的唱片,以及他的首秀录音,我发现自己对它们的喜爱仍在加深。2024年12月14日,钢琴家首次来国内演出独奏会,本人有幸在演出前对他进行了一次访谈。
综合演出的听感(乐评在此:当夜长评:听格罗夫纳的独奏会,他证明自己是当代必听的一位钢琴家),更让我们明白这位演奏家的理念与舞台上的实践,确实是完全对应的。若非如此,或许也难弹出真正耐听的演奏。

摄影:王心宁
张可驹(以下简称“张”):能否谈谈你早年的音乐生活?你很早就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演奏风格。
格罗夫纳(以下简称“格”):我从5岁的时候开始弹钢琴,我妈妈是钢琴老师。我一开始对学钢琴不是很感兴趣,但很快取得了明显的进步。到6岁的时候,接触了类似肖邦这样的作曲家的作品,就开始全身心投入其中了。我从10岁开始参加一些钢琴比赛,其中特别重要的是BBC青年音乐家比赛。
那次原本只是想积累一点经验,没想到一直比到最后一轮,而那也是我第一次和职业乐队合作(注:格罗夫纳成为BBC青年音乐家比赛历史上最年轻的冠军)。11岁的时候,我在伦敦的皇家音乐学院学习,同时也有一些演出。大致从那时,我渐渐开始了职业音乐家的生涯。
张:你的发展十分独特,对很多演奏家而言,成年后不依靠比赛也能展开事业如同一个梦想,你却是梦中之人。与此同时,你又是在少年时期就通过比赛脱颖而出。能否请你谈谈,你如何看待这样的发展和比赛这件事情?
格:自从11岁以后,我就没有参加任何比赛了,因此对于比赛,我真的没有很多一手经验。只能说,BBC青年音乐家比赛那次,我不认为自己喜欢,或者说适应那样的气氛。因此,我也很高兴自己以后不用再去比。不过,比赛对很多青年演奏家的事业而言,可能也是必要的一站。因为确实有如此、如此之多的演奏者,除非通过比赛,否则很难被公众所认识。

钢琴家的首录唱片
张:你很早就树立起自己鲜明的演奏风格,首张唱片中的演奏,最直接的就是惊艳,而后体现出这是一位特别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钢琴家。
格:其实很难说明,我的风格为何同别人不一样。我只是顺从自己在音乐中感知到的东西,以及我所相信的表现方式进行演奏。还有一点,就是我广泛聆听许多杰出的录音。我想,在十几岁时进行这样的聆听,对我最终作为一位钢琴家的“成型”是非常重要的。就是霍洛维茨、鲁宾斯坦、米凯兰杰利、法因贝格、索弗罗尼茨基,还有其他许多人的录音。
张:现在人们常说青年一代技巧都不错,但你的演奏,你建立技巧的态度,显然是很不一样的。能否请你谈谈这种不同?
格:我的技巧是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建立的。这很好,因为很小就建立了良好的技巧系统,让我从小就能够弹一些错综复杂的作品。这样建立技巧的过程也很自然,经过多个老师,而启蒙老师是我妈妈。整个过程中我没有去想太多。至于你对声音的观念,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变化的。
你越来越知道如何弹出自己想要的声音?如何将那些色彩带入现实?你越来越知道该怎么做。我的基础性的技巧,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如同本能,就是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它就已经在那里了。后来在此基础之上,我不断去磨练、去建造的东西,基本都围绕如何将自己的脑中想要的效果,将我在音乐中找到的东西,能够实际地弹出来。
张:多年前听你的首录唱片时,感到这位钢琴家一定对于黄金年代的演奏非常热爱,也投入了很多去锤炼自己。因为这样的演奏,和过去的很多东西深深联系在一起。
格:太好了,非常高兴听到你这么说。那些大钢琴家,自成重镇。在我成长的年代,我和我的老师听了很多伟大的演奏。并且我认为,从另一种角度,那些演奏中的钢琴家也成为了我的老师。

张:或许,这就是为何我感到你的演奏和很多同辈人不一样。昔日伟大演奏中的很多东西,在这个未必重视传承的年代,都如同消失了。在你的演奏中,却让我们看到某种延续。
格:其实很难说,我不太能评论我自己的录音。当然我受到过去那些伟大人物的影响很多,但与此同时,我也不能去模仿他们。你得找到自己的诠释之道,让你感到:这确实是我的诠释。那些人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但我始终在寻找,我自己究竟想表现怎样的演奏?
张:请问在你看来,这些深深影响你的艺术,其核心的价值是什么?
格:当然,那些人的特点千差万别,而在我看来,共通之处就是他们演奏中高度的个性化。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内容要表达。同时他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音响观念。这样标志性的声音,往往是最吸引你的。而这反映出,他们和钢琴之间建立了极深的联系。
你听霍洛维茨,听佩特里,听鲁宾斯坦的演奏,会发现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志性发音。当我弹钢琴的时候,一个很重要的追求,就是让钢琴不止是钢琴。你知道,钢琴就是这样一个巨大的盒子……它要求你成为一个制造幻觉的大师。这是一件如此有表现力的乐器。
当然钢琴作为一件打击乐器,每一架琴都有它基础的声音,似乎并不复杂,就通过黑白键来呈现。但在这黑白之间,你需要挖掘出非常非常丰富的色彩层次。需要能够弹出管弦乐队般的效果,尽管还是在钢琴的声音中呈现。这也是我一直努力去做的事。而要说到某个典范人物,我想霍洛维茨是在这方面最富有灵感的典型。他就是一位在钢琴上制造色彩的大师,在这方面的成就是空前的。

张:由此,我特别想起你在第一张唱片中演奏的拉威尔《夜之幽灵》。那细腻的声音,抹去了钢琴作为打击乐器的特点。同时,你在第一乐章弹出乐队般的音响幅度,让人难忘。你弹李斯特作品的唱片,也是我长久聆听的,那深入键盘的演奏方式,无论在戏剧性的段落,还是刻画歌唱效果,又有进一步的发展。能否谈谈这些年中,你对演奏的深化。
格:谢谢你喜欢这些录音。在这些年中,我首先当然是不断扩充自己的保留曲目。另一方面,则是对拥有大结构的作品的表现不断进步。李斯特的《b小调奏鸣曲》就是典型,该作的演奏时间超过半小时,要做出全局性的掌握,对年轻的钢琴家来说并非易事。演奏中的各种音乐表现,都要在那个规模中考虑。
同样在这些年里,我也确定自己在演奏方面是有些进展的。比较突出的一点,就是我很早就能出色地演奏弱音,表现轻柔的质感和色彩,确实将ppp(极弱奏)的效果弹得不错,可对于强奏效果的掌握,就没有那么好。我认为自己先前并没有真正掌握一种“大音响”,而这也是在这些年中,我努力发展的方向。到如今,我想自己已经掌握了那样的音响。
张:之前我访谈钢琴家布莱克肖的时候,他特别指出,许多青年钢琴家无法真正用手指连接音符,而只能靠踏板,因此也就无法弹出真正的连奏。但我听你的演奏,从最初的唱片开始,在这方面就特别精彩。
格:这是因为我当初确实为此花了不少功夫。我的连奏主要是我的老师克里斯托弗·埃尔顿教的,他总是非常注重连奏的练习,当时也围绕这个和他讨论了很多。其实,由于从很小就找对了方法,我长久以来都没意识到许多人对连奏并不重视。因为自己在学习的过程中实在是很重视。
张:浪漫派的作品是你录音的主轴,长久以来,你是否感到自己同浪漫派的音乐越来越亲近?
格:我的录音确实集中于浪漫派曲目,但我在现场演出的曲目还是宽广很多。说到曲目的选择,我总是选自己心中确实想弹的作品,这方面要对自己诚实。我会弹不少贝多芬,巴赫,还有一些当代的作品,但确实,就整体来说,浪漫时代的音乐更吸引我。从肖邦,舒曼到拉赫玛尼诺夫,还有拉威尔。

张:你光辉的首录唱片问世后,有媒体将其称为新的Master(大师)或Virtuoso(超技大师)的诞生,请问在你看来,Master和Virtuoso这两个概念意味着什么?
格:我认为,无论Master还是Virtuoso,都意味着演奏远远超越于纯技巧的范围之外。我们之前所谈到的,无论音响变化的范围,还是演奏中的高度个性,又或是顶尖的结构表现,就是用来建构音乐的一切,他们都需要拥有。一切融会贯通,来呈现音乐。同时,还需要有一种对音乐的好奇心。如果只是拥有强大的技巧,却以浮华炫技的姿态处理音乐,那演奏实在没啥意思。真正能够获得那些称号的人,不仅需要对乐器有全面的掌握,也需要对作品有深邃的理解。
张:不少新人在大公司的新唱片封面上露了脸,然后没几年就消失了,你却能在decca长期耕耘十多年时间,一直推出高品质的唱片,能否谈谈你在这方面的心得?
格: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因为我开始为decca录音的时候,正逢流媒体全面崛起,传统唱片业滑坡加速的时期。当时的唱片业,不少人都流露出末日情绪,弥漫着“也许一切都结束了!”、“接下来还如何赚钱?”、“接下来如何能够幸存?”这样的焦虑。但最终,他们还是找到了新的方法。你知道,现在还是灌录一些严肃音乐的唱片。

格罗夫纳最新的录音
唱片公司找到了在新时期生存的思路,譬如在大型曲目的录音之侧,一定要搭配小作品。这是由于在流媒体的环境里,人们常常只习惯于听一小段演奏。所以你必须有这样的“单曲”来吸引他们,尤其是伴随李斯特奏鸣曲这样的大作品。
灌录新唱片的时候,需要考虑这样的曲目安排,那种三、四部大型作品合为一套的曲目有时不再适宜。你作为艺术家,也需要去了解这个市场,这个录音行业的现状是怎么样的?由此确保你和唱片公司的合作,所呈现的作品能够符合至少是一部分受众的需要。
张:有一位钢琴家提到,他听你的录音,感觉录音师的成就也很高,因为忠实保留了你的声音特点。而有些人的唱片,其实已经面目全非。请问你确实和录音师或制作人有特别的默契吗?
格:是的,我在decca的唱片换过不同的制作人,但录音师只有两位,一位是Arne Akselberg,北欧人,另一位是Philip Siney,英国人。的确,他们都是很了不起的录音师。在录音过程中,我基本不会说自己希望是怎样怎样的声音,都是由他们决定,我很信任他们。其实录音有一个困难,就是在英国,好的录音场地并不容易找,而每个场地的声音特点又不一样。但我完全不管这些事,就统统交给他们。
张:前几天,一位演奏家跟我说,他在伦敦教书的时候,听到一个学生揉弦很糟糕,就说你至少先去学学帕尔曼的揉弦,而那个学生回答,帕尔曼是谁?你从小听伟大演奏家们的录音,环顾当下,是否也会感到时代变了?
格:哈哈哈,因为我自己不从事教学,倒是不知道现在的学生在听什么?但如果这样的情况普遍化,那确实是一种耻辱。因为伟大的演奏历史,就是在那里的,而我们所生活的时代,又是一个最容易获得信息的时代。有那么多网站,那么丰富的流媒体,让我们容易听到过去伟大的演奏。
曾有老一辈的指挥家对我说,当年他为了听某些录音,只能去图书馆借唱片。甚至某些唱片不能外借,他就在那里戴着耳机听了几个小时。但或许,这样的经历反而越发让那些聆听的时间变得极为宝贵。反观现在,一切太容易得到,人们也就不再珍惜。

格罗夫纳在加演时弹拉威尔《水之嬉戏》
张:你当年是自己主动找那些录音来听,还是老师介绍给你听
格:我爷爷是业余钢琴家,有一些唱片收藏,我从他那里听到了那些最著名的大师,霍洛维茨、米凯兰杰利等人。后来在皇家音乐学院的时候,我的老师是埃尔顿,但我同时也和另一位钢琴家daniel-Ben Pienaar学习,他是从南非来的。
我们一起听了很多唱片,有时是对同一作品的十个版本对比聆听。之后我们会讨论,这些演奏为何不同?这样的不同又是如何做到的?这真是很有意思的经历。也是从他那里,我了解到许多并非最最有名,却弹得非常美妙的钢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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