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推荐 | 《花城落日》：旖旎奇崛的岭南秘史，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粗犷遒劲的叙事笔力，《教父》式的鸿篇巨著

周五的晚餐是林氏家族核心成员每周例行的聚会。作为地地道道的潮汕人，气氛宽松的聚餐既是漂泊异乡的族人享受纯正家乡美食、满足口腹之欲的私人聚会，又是家族企业核心成员餐桌联谊、沟通工作、会商大事的重要工作场合。

餐后的茶事活动通常在林府二楼的书房进行。浓郁、醇香的单枞茶，是潮汕男人的生命之水。茶过三巡，林氏家族的大佬发话，言归正传，一些重大的决定就在这看上去漫不经心的茶叙中敲定了。“重要的会议人不多，人多的会议不重要。”这是中国社会从官方到民间共同默认的铁条。重大利益的交换，秘而不宣的幕后交易，罪恶的权力游戏，不留只言片语、借助夜色掩护实施的杀戮……这些光天化日之下隐匿的争斗大都不在人头攒动的街市和庄严肃穆的庙堂公然上演。

风，往往起于青之末。

柚叔把他那台老式桑塔纳轿车停靠在一处不太显眼的街角，那儿邻近珠江，滨江大街车水马龙，人潮涌动。那时候，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拥有一台外国品牌私家车的人实属凤毛麟角。江边林荫道耸立着一棵高大的木棉树，树干笔直、粗壮，在四月午后的阳光下闪着灰白色的荧光。树皮粗糙斑驳，坑坑洼洼的，上面布满坚硬、短促的圆刺，活像深宅大院古老木门上结实而又令人望而生畏的铜钉。木棉树高处，枝丫纵横交织，光秃秃的枝头还没生出新叶，殷红、硕大的木棉花朵朵绽放，在晴空燃放成一株热烈、茂盛的火树。树下有一些落花，有的新鲜如初，有的已经枯萎变褐，有的已经在行人冷漠、匆忙的步履踩踏下面目全非。柚叔从地上捡起一朵婴儿拳头般大小的新鲜落花，花朵依然散发着淡淡的、湿漉漉的暗香，墨绿色的花托厚重、紧实，肉质的五片花瓣肥硕嫣红，活像女人口吐莲花时那娇艳、猩红的舌头。他在拾起落花的时候不经意地回头扫视了一下泊车位和四周的情况，确认没有异样，然后顺了江边的人行道信步前行。不露痕迹的警惕是他混迹江湖多年养成的习惯，就像他饭后点上一支香烟一样习以为常。

铺着青石板的江堤和布满苔痕的石栏杆伸向远方，在江湾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蜿蜒悠长。一排苍老的细叶榕依江而立，浓荫遮蔽，一眼望不到尽头。晴朗、炎热的春日午后，行走在绿荫下，舒适而惬意。古榕如蟒似虬的巨根时不时蹿出地面，或者顶起青石板，让青石路变得凹凸不平。巨大、茂密的树冠向四面八方伸展，苍老的枝干上寄生着生命力顽强的苔藓、野蕨和长势旺盛的石苇。从枝丫上垂下长长的、棕色的须根，恍如倾泻而下的瀑布，在江风中摇摇曳曳，像极了亘古传说中树神飘逸的胡须。苍老的树神俯视川流不息的江水，沉思默想。也许，在某个黎明的清白天光下，在水天相接、短暂平静的湾流某处，祂可以洞见河伯诡异的身影钻出水面，一闪而过，悄无声息，然后，又再次没入激流。风来的时候，祂枝叶婆娑，长须飘舞，窸窸窣窣，款款低语，仿佛是与河伯呢喃，也许是对漫长、孤独、惊悚迭起岁月的絮叨或者徒劳无助的喟叹。

柚叔抬腕看一看表，离下午六点钟林府晚宴时间还有大约一个小时。他的时间观念很强，林氏家族这种重要的聚会，他总是在晚餐开始前早早到达。进入林府，径直去厨房与林母和林嫂打招呼，对她们嘘寒问暖，说说笑笑。直到面容和善的老太太嫌他碍事，老人家笑吟吟地屈着手臂，举着沾满酱料的手，用手肘推他：“去去去，去和你雄哥喝茶谈天，厨房里的事不要你瞎掺和！”

柚叔姓潘，本名潘大柚，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中等个子，身材健壮结实，紫红脸膛儿泛着油光，见人笑呵呵的，样子像个厨子或者肉档屠夫。他圆圆的大脑袋留着短发，像个大柚子，坊间叫他“大柚子”，人畜无害的样子，内里甜蜜。而家族里的年轻人和江湖老手则恭敬地称他“柚叔”。他们深谙他柚子一样憨厚朴诚的大脑袋里面满是心思缜密的盘算和冷冰冰的利刃。

时间充裕，柚叔在林荫道的石凳上坐下，点上一支香烟。林荫道与临街店铺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大马路，老旧的店铺是一排方方正正像火柴盒一样呆板的旧骑楼和二三层殖民时期留下来的灰暗洋房。偶尔也可以见到间杂其间的传统岭南民居，那些旧民居低矮潮湿，大半截身子吸潮生癣，墙皮斑驳，一副风烛残年、摇摇欲坠的样子。乌瓦顶的沟槽满是落叶和陈年老垢，长着瓦松、矮蕨或者其他寄生科植物。老街背后是鳞次栉比、耸立入云的新式住宅高楼，乍一看，这些高楼就像气势汹汹的巨人扑向低矮的老街，凶神恶煞的样子大有一口吞下它们的架势。街上行人熙来攘往：年轻的情侣、大腹便便的商人、肩扛彩条编织袋面露苦色的民工、旅行的白人、选购商品的黑人和印欧人……恍惚间，宛如一下子进入了一条光怪陆离的时光隧道，让人置身万国贸易集于一身的十三行鼎盛时期。

江面上，干净、漂亮的渡轮总是人满为患。广府人把这种穿梭于密布河网的交通工具叫作“水上巴士”，人们依赖它往来于水乡泽国的每个角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间，江面上来来往往的大型机动船发出巨大的马达声，汽笛长鸣。小舢板间杂其中，灵巧的身影穿梭而过。亘古流淌的珠江孕育、滋润着古老、遍体鳞伤又一再焕发生机与活力的城市，无数心怀梦想的异乡人乘着改革开放的大潮滚滚南下，来到这片植被茂盛、炎热难耐、蕴藏无数商机的淘金地寻找机会，梦想有朝一日腰缠万贯，衣锦还乡。

午后的斜阳照在江面，水面像一块闪闪发光的大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