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马快餐
我工作的地方离家很远。有多远?40分钟的车程,从南到北穿过这座小城,跨过小城的母亲河,连驶两座大桥到隔壁区县才能到达。有时候在路上遇到堵车,翻白眼露大牙地骂人、骂自己,怎么把房子买得那么远。隔壁车见状都离得老远,生怕我神经病发作,干出什么要上新闻热搜的事来。好在不需要打卡,一路上听听喜欢的专辑,气也慢慢顺了。前几天在网上看到有人发帖子拼车,也是跨区县上下班,路程居然要两小时,心生佩服。想想那些住廊坊的北漂,我不禁感叹现在人卷成这样,变态成这样,低空经济再不实现,个个都要伸头往市区城门上撞死。城门可够撞乎?
这里没什么好吃的。也不能这么说,尽管在这块游荡工作几年,但仅限在公司附近,远一点我都懒得去。而且一周我也只在此地吃五个中饭,还不足以发表更多看法意见,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有时候不想走太远、不想吃外卖,就等着餐车过来吃盒饭。
那老头是十一点准时到的。一个简易三轮车改成的餐车,顶棚遮风雨,台面盖子掀起,底下躺着十几样菜蒸着桑拿。照以前是没有堂食的,三轮车定时定点到我们公司楼下路口,大家打了饭默默回去吃。有些建筑工人把饭菜端到压马路的石墩子上,站着或蹲着吃,三分钟就吃完了,嘴里嚼着白气去上工。老头后来支了几盏板凳,三片小桌,饿急了的就可上桌吃饭。都是些家常菜,荤的有炸鱼、熏鸡、卤排骨、小炒肉、豆卷肉丸等,素的是清炒油冬、油焖茭白、蒜泥茄子、炒萝卜丝、烧豆腐之类的。车旁立一口深桶,蒸着大米饭,每天中午卖一桶,晚上卖一桶。菜肴则不定期微调,固定的是卤味酱味,以及少有的几个辣菜、腌菜,照顾本地人也照顾外地人,口味大江南北。
打饭基本要踩着点去,十一点二十之前去人少,稍晚一点,附近工地的工人、放学的学生就来抢饭了,挤得、叫嚷得像一群燕子闹在窝里。一般选的都是两荤两素,十四块钱,我称之为牛马套餐。我见过老头偶尔会给打折扣,收个十二三块的,一般给学生居多。在这物价涨得比头发掉得还快的时代,闹区一碗鸡蛋拌面已经胆敢卖到十二块钱了,老头这牛马套餐算是非常良心的便宜中饭。附近写字楼的社畜们也才常常下来觅食,三轮车边就堆上各种颜色的制服,银行的、学校的、工地的、保安的......那老头打菜的手霸道,每样菜都给足了,扁勺在他手里轻轻一划,舀起来一小堆,连汤带水地按在塑料饭盒上,再压一压,像跟饭盒有仇似的。打饭时候更狠,手肘带手腕,一旋一勺,盖得快溢出来,就用饭铲横平竖直地抹匀,跟泥瓦工匀水泥差不多,一盒饭一盒菜加起来快三斤重。有些女生打饭总要嘱咐,够了够了,少打一点,老头低声笑笑,说吃饱才有力气哟。味道呢?齁咸,下饭。有几样辣菜明显能尝出来用了辣椒素,辣得短暂而明目张胆,吃一次就后悔点它,但许久不吃却又甚是想念。我想就跟小时候爱吃的垃圾小零食一样,明知道有色素有香精,但就是乐此不疲,那是永远开门的儿童乐园。美食博主王刚解答为什么有些店做得那么重口味,却还让人反复想去掏腰包:因为人家就是要把口味做足,让你吃一次就忘不了。拉一次也忘不了,这我胡说的,但确实加深了记忆,更形成了挑战,反向营销也是营销。
听他说他老婆也踩车卖饭,在另一条街,另一座大厦底下。老两口清早做好了饭菜,中午便分流到两个街区,电子喇叭在十一点钟准时唤醒人们的胃。“快餐~~~饭~”,是那老头的声音,就叫稀稀落落那么几声,整条街的胃却开始蠢蠢欲动。再把耳朵贴地面谛听一下,确认一下,震动了!革命了!是这为饭冲锋的集结号!我在这工作了七年,每天中午都能见到他,风雨无阻,也从没见有城管啥的赶他走,他与这条街口似乎有种天然的默契,你川流不息,我哺养众生。偶尔吃一次盒饭,总还能想起自己与工人阶级坚定地站一起,吃在一起,任我成就再高、挣再多钱,大口扒着老头快餐的时候,好像初心又能回来,物质欲望与江湖险恶的种种就会远离片刻,心里似乎剩下一丝平静,吃饱饭后的平静。吃饱饭的人,踏足行走得更加有力。有时候我会故意迟点去打饭,因为怕给熟人看见,我一个小企业负责人怎么也跟民工抢快餐吃。这种矛盾心理真是令人作呕。我必须承认自己身上也带有小资产阶级的毛病,嫌贫爱富的人类劣根性究竟还是难以根除,看来心法修炼还不够,心中还需常念钢铁是怎样被腐蚀的。
一桶饭卖完其实用不了一小时,老头骑车就走了,兴许他也有下一个大厦、下一个街口要赶,去喂养下一批逐水草而居的城市牛马。定时定点地将人喂饱,这是他的工作,也像一种修行。一座小城并没有什么伟大之处,能把人留住,给小商小贩们一点立足之地,点滴烟火星光、欢声笑语,放学孩子们的打闹嬉笑与垂涎欲滴,足够令时光隽永,雕刻下此时此地。
上苍保佑他,与他吃饱饭的人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