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摇滚
（一）
凌晨五点，每天都是凌晨五点，隔壁的老太太开始捯饬新一天的美好生活了。听得出来，这是个爱干净的老女人，作息比她年轻那会儿的月经都规律。和她相依为命的水龙头也是憋了一晚上，终于可以好好释放，稀里哗啦把一肚子苦水呲进只有薄薄一层铁皮的脸盆里。
“鼓手，这老娘们儿下辈子绝对是个爆裂鼓手，就是镲片声音真他吗散！”
为了制衡老太太的扰民行为，赵乂乂决意走向音乐道路。命运使然，他爱上了最噪的摇滚，买了把美产的Gibson，配了Marshall的电子管音箱，功率大的噪起来让人心慌，专治上了年纪心脑血管不好还坚持早起的老太太。
别误会，赵乂乂并不是染着黄毛，披头散发，浑身上下纹龙画虎，脸上又是钉又是铆的进步青年。相反，他皮肤白净，从小到三十岁没有过叛逆期，他这辈子最叛逆的时候大概就是现在。简而言之，他是I人，I的不能再I的那种。生活中，他惜字如金，能不社交的绝不交涉。尽管如此，考虑到对方是个上了年纪鳏寡孤独的老人，那天赵乂乂还是敲开了隔壁的房门。
“大姨，咱洗漱的时候能不能小点声，这墙薄，不隔音，我起的晚……”
话还没说完，老太太斜着眼，透过错开的门缝回了句：“那你早点起，亏你是个年轻人，生前何必贪睡，死后必将长眠！”
“哎我说……”，嘭，门关上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赵乂乂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听着隔壁老太太干呕吐痰清嗓子，听着她走进厨房洗菜切菜，煎蛋，打开电视机，放着《焦点访谈》，《法治在线》，《朝闻天下》、《天气预报》、《朝闻天下》、《朝闻天下》、《天气预报》……终于等到《新闻直播间》，赵乂乂翻出通讯录里的物业电话，受尽了人世不公，人间疾苦，这串号码就是他的救命稻草。嘟嘟两声，那边拿起座机的是个声音丝滑却难掩慵懒的女人。
“你好，物业。”
“你好，我是2002的业主，2001每天早上五点就开始弄噪音，影响休息，能给说说吗？”
电话那头稍作迟疑，“稍等啊，我看看，2001是吗？”
“对。”赵乂乂听着那头传来翻书的声音，应该是物业的花名册。
“你好先生，你说的是个老太太吧？”
“没错，挺老的。”
“我们也没办法，先生，已经有人投诉过了，实在不行咱这边报警吧，看看民警有什么办法，但我估计也悬。”
赵乂乂挂断电话，并没有报警。打开某宝开始搜震楼器，搜了半天，发现都是针对楼上的，又开始搜堵锁眼的办法。
最终，他还是决定搞摇滚。
从那以后，老太太一起床，赵乂乂就练琴，把音响增益开到最大，试图用魔法打败魔法。练腻了，就用音响放音乐，起初是摇滚，后来是说唱，发现隔壁不为所动，一怒之下赵乂乂拿出杀手锏的保留曲目——Sainkho Namtchylak的《Lost Rivers》
此曲一出，你别说还真有点效果，隔壁老太太明显收敛了很多。
（二）
平静的日子最大的缺点就是过于平静。似乎有段日子没听到《朝闻天下》的声音了，下楼遛狗的赵乂乂在电梯里突然回过神儿，感觉自己病的不轻，怎么什么都怀念呢？
电梯门一开，他的狗蹬脚狂奔，跑到花坛树根儿底下撒尿去了。迎面走来一男一女被蹿出的狗子吓了一跳，瞥了赵乂乂两眼，进电梯后传来小声嘀咕：“什么人啊，遛狗也不栓绳！”
“就是！下次一脚给他踹死！”男人说。
“嘘！小点声。”电梯门合上了。
赵乂乂这条狗原先叫阿福，是个泰迪和比熊的串儿，狗市为了赚钱管这么杂交出来的品种叫“泰迪熊”。这狗的确长相可爱，不输动画里的那只熊。买回家后，女朋友给它起名叫阿福，阿福是个乖巧的母狗，才三个月，会坐下，握手，转圈圈。阿福四个月的时候，赵乂乂分手，痛不欲生，伤心欲绝，后来给阿福改了名叫“李梦溪”——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表达他的思乡之情，而是他刚分手的前女友叫李梦溪。
他一吹口哨，李梦溪就过来，
“去玩吧，李梦溪！”狗子摇摇尾巴，撒腿就跑。
“李梦溪，坐下！”
“李梦溪蹲！”
“哎，哎，李梦溪，不准吃屎！”
狗子嘴里叼着刚捡的一块狗屎，瞪着灰溜溜的眼睛，昂首挺胸走到赵乂乂跟前，松开嘴把刚捡来的宝贝丢到赵乂乂脚下，站在原地等待奖赏。
赵乂乂看着李梦溪可爱的样子，不忍训斥，只好耐心地说：“李梦溪，你再捡屎我就不要你了。”
李梦溪听了，十分满足地跑开了。
（三）
冬天来了。
隔壁重新传来躁动，甚至比以往更加躁动，这次是团伙，三四个老太太七嘴八舌。赵乂乂心想，好啊你个老不死的，找帮手来了，这是要在我墙头儿蹦野迪啊。气不打一处来的他誓要舌战群妇，和这帮没底线的老娘们一决高下，哪曾想一开门，被一股恶臭顶了回来。
“弄得什么玩意儿？”赵乂乂捂着鼻子，熏得几乎睁不开眼。
“不好意思，小伙子，我朋友住院了，屋里没电，冰箱里的东西臭了，我们来帮着收拾收拾，影响到你了。”
眼看这几个老太太连连道歉，反倒弄得赵乂乂不好意思起来，捂着鼻子摆手，关门。刚才顺着门缝渗进来的臭气在屋子里弥散，就连平日捡惯了狗屎的李梦溪此刻也乖乖地躲在狗窝里。
直到下午，臭气渐渐散去，隔壁重新恢复平静。
“出去玩。”
李梦溪噌的一下从狗窝里跳出来，摇头晃脑往赵乂乂小腿上扑。
外面刚下过雪，小区花园白的让人感到陌生。天一冷，出门的人就少了，除了非走不可的路，小区里其它地方的积雪还不曾被人践踏。李梦溪作为狗以来，第一次见雪，站在雪地边缘谨慎地嗅来嗅去，确认安全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踩上去。小短腿立马陷入积雪里，它喜欢雪，把脑袋贴在雪地里，像推土机一样推着雪往前走。
赵乂乂被眼前的这一幕逗乐了，但他脸上没有做出笑的表情，只是在心里觉得快乐。一个人的时候，即便是快乐的，好像连笑的表情都没必要做出来呢。李梦溪推着雪跑向小区中央的花园。那里种满了月季，此刻也全被雪藏了起来。赵乂乂顺着李梦溪推出来的轨迹朝着花园走去。
花园里，不远处，女人牵了一只雪纳瑞，蜷缩在肥大的黑色羽绒大衣里瑟瑟发抖，露出白皙的脚踝在白雪的映衬下冻得尤为粉嫩，一双黑色毛绒拖鞋前端露出修长的脚趾，红色的指甲在雪地里仿佛不甘被雪藏的月季向这个世界撒下的花瓣。即便赵乂乂离着女人还有段距离，但赵乂乂笃定她是真空上阵，羽绒大衣下大概只有她光洁的身子吧。她太冷了，没等李梦溪跑到跟前，就匆匆离开了。
她是五号楼的。庆幸的是，赵乂乂住的也是五号楼。
（四）
人类天生对声音敏感，听到有强弱快慢规律的声音就会产生或是喜悦或是忧伤的情绪。后来，有人把这种规律总结出来，叫做乐理。几千年来，音乐的起源已无从考究，但其形式斑驳陆离，十分精彩。摇滚，就是众多音乐表现形式中的典型代表。然而，当你问那些哪怕和摇滚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什么是摇滚时，他们一个人一个说法。
赵乂乂心中的摇滚就简单许多了，一种抵消隔壁老太太噪音的方法，大概就是这样，再无其它了。他的摇滚只和隔壁老太太有关，和其他人，他想不起摇滚乐。
（五）
冬天过去了。
赵乂乂的摇滚乐没搞起来。主要责任是隔壁的老太太不在。他还是像以往那样，每天睡到自然醒，一天遛狗两到三次，在小区花园里张望，想那场雪中冻得瑟瑟发抖的牵着一只雪纳瑞的女人是否会再次出现。
这个世界真的很大，明明住在同一栋楼上的两个人，却只见过那么一次。
某天，隔壁又传来一阵阵躁动，这次人更多了。赵乂乂看向立在墙角吃灰的电吉他，久违的摇滚！他打开音响的电源，连上效果器，先从爬格子练起，然后是音阶练习，五种指型，CGDAE系统，点弦，揉弦，击勾弦，推弦，滑弦各种技巧统统过一遍，隔壁依旧嘈杂，赵乂乂索性又练了几首乐句solo，他会的大概只有这么多了。隔壁还乱着呢，这哪成，不能让这个老太太这么嚣张，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老不死，也别怪我不尊老爱幼了！赵乂乂开始用音箱放摇滚，放说唱，最后仍旧是他的杀手锏，Sainkho Namtchylak的《Lost Rivers》
隔壁也不甘示弱，号起来不比Sainkho Namtchylak的嗓子差。赵乂乂觉得自己这次要输了，可他不甘心，一想起他曾经好言好语上门，被老太太甩脸子，之后对方非但不收敛还变本加厉制造噪音他就觉得屈辱。开着音箱，越想越气，摇滚，说唱，此刻和他体内翻腾的血液比起来是那么的平静。他压不住了，血脉偾张，别说隔壁是几个老头儿老太太了，哪怕是妖魔鬼怪他也得出去争他个魂飞魄散。
赵乂乂攥着门把手朝外一推，门还没敞开就嗷嚎了一嗓子：“干什么呐，还有没有点数了，扰民了知道吗！”
话音刚落，防盗门甩到墙根，赵乂乂眉头紧皱，怒目圆睁，哪曾想被眼前走廊上摆了一溜儿的花圈震地哑口无言，呆若木鸡。老太太家门敞开着，门内嘈杂，似有啜泣。再看走廊上，那所谓的一溜儿花圈，不过才三个而已。
那天以后，隔壁就此沉寂。
（六）
三月，天渐暖，偶有倒春寒。
花园遛狗的赵乂乂与她重逢了。说是重逢，也只不过是赵乂乂一个人的重逢罢了，毕竟之前女人可没遇见过他。
李梦溪屁颠屁颠的追上女人的雪纳瑞，赵乂乂跟在李梦溪屁股后面走上前去。今天女人依旧冻得瑟瑟发抖，天虽然比冬天暖了，可女人穿的也比冬天薄了，就像她腿上灰色的丝袜一样薄。她像刚从漫画里走出来似的，白色连身短裙下身仅够遮住她隆起臀部，丝袜的灰色是无限延伸的，赵乂乂只知道大致方向，但目光怎么好意思继续摩挲呢，他不允许自己做一个猥琐的男人，绝对不允许！
“它叫什么？”女人蹲下抚摸着李梦溪的脑袋。李梦溪警觉地躲闪。
“李梦溪。”赵乂乂补充道：“木子李，《梦溪笔谈》的梦溪，其实和《梦溪笔谈》没什么关系，只是巧合。”
“《梦溪笔谈》？”女人朝李梦溪的鼻子伸出一只手，李梦溪试探着嗅了嗅，跑去找雪纳瑞了“她姓李？那你……”
“我不姓李，我姓赵，赵乂乂，乂是叉……”为了解释这个“乂”字，赵乂乂用食指凭空画着叉。
“好有意思的名字，一个走，三个叉。”女人笑着站起来，招呼跑远的雪纳瑞：“黑豹，过来！”
“它叫黑豹，好霸气的名字。”
“瞎起的。”女人说。
她还是太冷了，哆哆嗦嗦，“我回去了，下次见。”她朝着赵乂乂摆摆手，还不忘跟李梦溪打招呼：“我走了，李梦溪，要乖乖听话昂。”
“回吧，小心感冒了。”赵乂乂朝女人点点头。
（七）
这天以后，赵乂乂再也没遇见过那个女人。他只知道这个女人也住在五号楼，养了一只叫黑豹的雪纳瑞。
（八）
赵乂乂把琴卖了，连同音箱，效果器一起卖给了一个大学生。女的，长得特像广末凉子，今年刚上大一，说是参加了社团，要跟学长组乐队。女生第一次买琴，怕遇上歹人，所以叫了闺蜜一起线下自提。
赵乂乂帮女生打包好，送她们到车站，又帮他们把琴乱七八糟的设备搬上车。微信转账收完款后，赵乂乂发了句“再见”，发现已经被删除了。
（九）
关于摇滚，人们常常提起的，除了音乐这种类型之外，还有一种叫做“摇滚精神”的东西。这种精神是什么呢，依旧众说纷纭。
这个问题对赵乂乂来说就很简单了，它是一个容器，曾经装过东西，后来空了，以后还会有新的东西装进来，这一点他很确定。
路和平
2024年12月18日07:00:5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