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她
写在前面
有段时间没读谷川俊太郎的诗了。 也有段时间没听NHK了，所以在他去世几天后才从楚尘得知的消息。
有些小小的惆怅。老实说，比起谷川我更偏爱寺山修司的诗，但生活中总有一个最柔软的角落是想留给他的诗的。他的文字总是让我想起沈老，天真又狡黠，清澈的流水一样坦荡柔和，让人贪念这人间的暖。
翻了翻书架，手头只有三本他的书，《一个人生活》和《二十亿光年的孤独》，前者是反反覆覆读了一年多的散文集子，一直想自己翻译出来。后者偶尔读一读，上次翻开刚读了首《青空》情绪失控后就再也没读了。于是拿起了这本，只收录了36首诗的小小诗集，《致她》。
还记得是从一家旧书店淘到的，最初留意到却并非因为谷川，而是细细的书脊上写着：插画 佐野洋子。我可太喜欢洋子了，所以毫不犹豫就拿到手里。回来后才发现，竟然是本1991年的初版书，年纪比我还要大呢。
褐色书箱做成礼盒装的样子，抽出来是薄薄一本，简洁的灰色布艺封面上，洋子的画是灵魂。
我喜欢洋子的画，喜欢谷川的诗，但直到遇到这本诗集，才知道原来两人曾经相爱。
是的，曾经。
深情如诗人谷川，他的爱情也如朝露般转瞬即逝。 36首小诗，一个晚上够读好多遍了，却写尽了从生到死，从相遇到相知。挑了些喜欢的翻译出来，权当纪念吧。其中最为偏爱这几首《遇见》《电话》《墓》《来世》。
以后读不到新作品了好遗憾，不过我总觉得，宇宙这么大，亲爱的诗人，你一定还在的吧。
《未生》 当你还未来到这世间 我也还不曾存在 我们却同时嗅到了 闪电划破阴暗天空时空气里的气息 于是瞬间知晓 终有一天你我会相遇 在这世间某个平平无奇的街角
《诞生》 那一刻 阵阵清风拂过树梢 放贷者手沾唾沫数着纸钞 海象在动物园里吠叫 就是那一刻 世界尚是混沌一片 而你朝着光的方向 奋力挤出昏暗血腥的产道
《拳头》 到底是什么呢 你那小小的 小小的拳头里 紧紧握着的 你握着那绝不会弄丢的什么 直直地向我扔来 就在此刻
《心脏》 不过是只小小的水泵 却已开始一刻不停地记录下未来的每分每秒 并不是华尔兹也不是包列罗 却在一拍 一拍地 靠近我的满心欢喜 *译注：包列罗舞是西班牙最古老最传统的舞蹈
《名》 任谁也无法命名 你的名就叫做你 世间万物奔腾流泻 悉数注入你柔软身躯 年幼的我的泪水 和已开始消融的冰河 《夜》 你拉着哥哥的手睡着了 我一个人抱着胳膊睡着了 夜晚的棉被之下 我们都在床单上描绘着梦中的大陆 待清晨到来 在太阳底下晾晒那看不见的道路
《两个人》 影子总是如影随形 可刚刚还在玩耍的孩子 却转身离开了 当牙牙学语的你第一次数出“两个人” 我已悄然立于你的梦中了 《赤足》 我知道 你曾在夏日傍晚撩起红裙子 跨过小小的细流 我多想看一看 那时阳光下的你啊 这样想着 便满心都是无可奈何的遗憾 《舔》 只有看或闻是不够的 只有倾听和触摸也是不够的 你要用舔舐来爱 像一根弯曲的旧钉子 舔舐这世间某个秘密
《血》 当你和星空作战 第一次流下鲜血 我学会了在时间的荒野里 播下种子 就这样 在与死亡和解的漫漫长路上 我们迈出了第一步 《回声》 声音绕道而行 在呼唤你之前 呼唤那即将沉落的夕阳 呼唤森林 呼唤大海 呼唤人名 然而我知道 传回的所有回声 全都是你的声音 《日日》 我们在各自的家中过着各自的生活 在雨滴落下的清晨 在风拍窗柩的午后 我们并不知晓那唯一的结局 在你无眠的夜里我熟睡着 在我不知道的你的日子里 有我看过的晚霞留下的痕迹
《日复一日》 你吃着茶泡饭 你敞开胸脯喂孩子 你发动摩托车 你一个人流泪 在你我相识之前你一个人做的一件件事…… 那一件一件啊
《遇见》 开始 是一册绘本和模糊的照片 直到某一天 见到两只大眼睛 还有一声冷淡的你好 随后 是越写越长的钢笔信 我一点一点遇见你 在手还未曾触碰到的时候 灵魂已经触碰到了
《信》 花三千块首付买了辆新车 被系鳄鱼皮皮带的房产中介摆了一道 梦到自己被关在有红色围墙的牢房 你就这样把平淡的日常 讲成了童话一般 连我都要变成王子了 *译注：此处三千块为日元 《河》 我买了本漫画 要去和你一起笑 我收到了西瓜 要去和你一起吃 我写了首诗 要去拿给你看看 我双手空空 要去和你一起发呆 我渡过那条河 要去啊去见你 *译注：西瓜在日本是天价奢侈水果，所以经常被用来送礼 《迷路》 当我迷路时 你会牵起我的手 当你迷路时 我会把地图也丢掉 当我装模作样 你总一笑了之 当你忘带老花镜 我会借给你我的 然后闭上眼睛 埋头依偎在你的膝上
《指尖》 指尖仍不愿停止冒险 像堂·吉诃德一样 越过腹部的原野 远征脐下的盆地 穿越森林的边界 向着火山口奋勇前进
《唇》 从来不知道原来可以边笑边做 你如是说 嘴唇可真是手忙脚乱啊 在乳房和大腿之间来来去去 还要抽空吐露着言语 《一起》 因为一起活着是欢喜的 一起变老也会是欢喜的 因为一起变老是欢喜的 一起死去也会是欢喜的吧 一想到自己可能会享有如此殊荣 这忐忑便每晚每晚都将我心折磨 《电话》 当你沉默下来 时间瞬间凝固 你安静的气息中 夹杂着远处传来的笑 电话线化作生命线 我循着线漂浮 如果 如果你此刻挂断 我将再也无法归来 《……》 任鲜血渗入沙子 死去的士兵就在这里 我们在此时此刻紧紧相拥 哪怕被耀眼的光芒灼烧 一瞬间化身白骨 也无怨无悔 我们远离正义 彼此相爱
《这里》 我说 要不要去哪儿呀 你说 要不要去哪儿呀 我说 就在这里也行吧 你说 就在这里也行吧 说着说着太阳下山了 于是 这里就变成了哪儿了 《旅》 你坐在修道院橄榄树的树荫之下 安静读书 仿若身处家中一样自在 你的娴静融入白日的风景 语言像影子一样从那里诞生…… 你抬起头来 望向我 《蛇》 你吞下我的尾巴 我咬住你的尾巴 我们是围成一个环的两条蛇 动弹不得 却并不知晓这环中围住了什么 《未来》 心里想着 如果这一刻死掉那就死掉吧 未来却依然会到来 你追问不休而我无言以对的未来 在旷野中大吃饭团的未来 会回想起两人曾一起大笑的未来 原想这一生已无欲无求 却原来还是会想要你啊
《墓》 满头大汗地爬上斜坡 呼吸中满是青草的气息 那里有块粗粝的岩石 我们在岩石上坐下来看海 终有一天 我们会以岩石为冠相爱下去吧 以土为身 以泥为目 以水为舌
《笑》 我们笑着 以垂暮之人的毫不掩饰笑着 随性躺下来剥着荔枝笑着 腰痛到脸皱成一团地笑着 笑那平凡 笑那非凡 抿着没牙的嘴 我们笑着 《梦》 两个金色的婴儿 在蓝天下拉金色的臭臭 在你描绘的画作中 有我们两个 紧紧牵着手 摇摇晃晃地走向 连时间都将无足轻重的那方 《死》 我变成了火 一边燃烧 一边凝视着你 我洁白又轻盈的骨头 会融化在你的舌尖上吧 像麻药一样
《来世》 像永不休止的两种旋律 纠缠不休 我们与虚空嬉戏 怀念着大地之上仅存的旧物 随性而至写下的日记 相拥而眠睡过的床铺 探访过的废墟与荒野 穿旧了并排放的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