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你经历了哪些最艰难的时刻?
查看话题 >婆婆妈妈的餐桌
外公去世后,餐桌旁只剩下了外婆和妈两人。
外公最后的一个月里,餐桌移到病床前,二女儿和相伴70多年的老伴依然还是会把菜做的齐齐整整,两荤两素用饭盒和掺了小米的白米饭分开,女儿在家里把饭菜做好,提到医院,外婆慢悠悠把饭盒一层层分开,外公难以吃下平时正常分量的饭菜,外婆就捡软烂好入口的部分,跟婴儿拳头大小的饭放在一起,一勺勺喂外公吃。到了一定年纪,老人吃饭也跟小孩一样,要哄,每一勺伴随着温言软语和鼓励,只要还能吃下饭,就能从胃里滋生出一丝丝气力,从而充盈到全身,也给他人以星星点点的希望,哪怕谁都知道,90岁的外公已器官衰竭,一切都进入了倒计时。
走掉了一人,餐桌旁一下寥落起来,倒不是一个人能占多大位子,而是外公在的时候,跟外婆说说笑笑,两人给对方捡爱吃的菜,偶尔调侃几句,也会数落女儿几句,一个人就像一碗饭,就算饭碗不大,腾腾而起的热气就占了一定体积,凡是看到嗅到接触到的人,自然能感受到那股鲜活的劲头,人走了,一蓬热气也散了,空出来一大片。
于是,妈经常叫我到外婆家吃饭。
爸去世后,我在外工作,妈和外公外婆住到一起,跟外婆两人负责起一日三餐,这次我辞职回家,独自居住,她担心我一个人在饮食上敷衍了事,所以总是三催四请加胁迫。
餐桌旁,便坐下了三个女人。
热气弥漫里,菜是菜,人是人。
外婆87岁,与外公结缡70多年,据说没吵过架,她生来不知自己的父母,从小就做了南京城里一户人家的童养媳,小丈夫长到12岁,一病呜呼,她被家养了几年后,时值1958,新社会不允许再蓄童养媳,便被养父母托人介绍给一个上海来南京当学徒的小伙子,从此与那个家不再联系,这个小伙子,就是外公。原因外人自然讲不清,但这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竟相守这么多年,钻石婚时还去拍了婚纱照。刚结婚不久,外公就因为国营大厂招工去了安徽,外婆一个人带着大女儿在南京相依为命,实在生活不下去,就回到了外公的上海老家,在浦东的农村,相继生下了老二老三,都是女儿,就这么大的拉扯小的,还要侍奉外公的寡母,土里海里的刨食,才勉强活到了外公工作稳定,将妻子带出农村进了厂也捧上了铁饭碗,40岁时,怀了个小女儿,算了,养着吧,从此一家六口以外公为圆心,以高浓度的女性含量,在安庆这座小城安家落户,一家人,在一张桌子上头碰头,吃上了团圆饭。
外公去世后,我常常观察外婆,感情深厚的伉俪,一方先走,另一方总会在思念中下沉,追随另一方而去,这是在书上的故事。外公对墓地有要求,要有山有水,城区满足不了,只能往远处跑,最终选了离城市开车一个多小时的地方,小辈们担心外婆扛不住情感冲击也舟车劳顿,所以从下葬到头七都没让外婆过去,家里再安排一个人,陪伴外婆熬过整个过程,老人的情感波动,远不如小字辈清晰,那一代人哽咽都是无声,眼泪会在不知觉中流出,经过重峦叠嶂的沟回,似乎都被皮肤上的岁月沙砾吸干,流动到下巴时,也就缓缓凝成一小片泪痕,随手擦擦就没了,手放下,接着叠纸钱和元宝,只是偶尔实在撑不住,要到卧室躺躺,那原本是外公单独睡的床,她面朝里,侧身而臥,谁也看不到她的脸。
感情这回事,实在难说,可能两人都是不爱争抢的内向人,在刚海清河晏的乱世之后恰好相遇,外公从小出门讨江湖,外婆则是连父母都不知道的畸零人,一朵飘萍怜惜另一朵飘萍,连起来,倒也结成了此后几十年抵御风雨的一块铁板,外公常在饭桌上夹一块肉给外婆,也不说什么,就笑笑,放到她碗里,说,你辛苦了,要吃点好的,外婆又夹一筷子回去,你爱吃的,不硬,外公耳背,总要外婆提高嗓门说几遍,听清了,二话不说,扔在嘴里,手势里隐约留着高级钳工的利落,但努着假牙,咀嚼还是用上了混身的劲。
年纪大了,虽然生活能自理,但有时也控制不住,有次外公忽然失禁,来不及去洗手间就弄到了身上,等妈回来时,外婆悄悄说,你刚才不在,全是我自己弄的,哎呀……不是没有抱怨,但全藏在话里,宁愿让女儿听出来也不愿意明说,更别提当着外公面说。
女儿们抹着泪说,爸走了也是好事,不然常年哮喘,带着呼吸机哪都去不了,连带着妈也不能动,这下也轻松了,想去哪玩就去,几个人兴兴头头的安排,开春去苏州三女儿住一个月,正好下江南,平时则三不五时去附近的风景区走走,丧期结束,大女儿三女儿回到苏州上海,餐桌旁空了一点,但一到周末,小女儿会带着一家人来聚餐,餐桌又满了起来,二女儿老妈老妈的唤,一道道好菜端上来,把空出来的那个位子填上。
活下来的人要找点借口,才能逐渐接受突如其来的断裂,习惯死亡的别离,再转身投入向前的河流中。
外婆还是寡言,但她开始笑了。
我来了几次,都在吃火锅,厨房里几个水盆,满满当当放着焯过的牛羊肉,两个女人在厨房里忙进忙出,插不进第三个。
妈说,冬至了,要吃暖的,吃好的。
外公是凌晨去世,当时外婆不在身边,爸则是妈眼睁睁看着离开,而且,惨烈的很。
二次脑出血后,曾经开过刀的食道变窄很多,一颗煮熟的鸡蛋若不先捣碎,就会卡在喉咙里,任凭医院工作人员将其倒过来,翻过去,也无法将那颗蛋咳出,她看着他的脸从煞白变向蜡黄,最终,宛如油纸。
这一幕过去四年,也牢牢卡在妈的脑海里,让她很难抹掉这个人,也就顺带着总会想起这一生的婚姻。
与外婆外公那荫蔽了时代风雨,自成一体的婚姻不同,妈的婚姻是失败的,并非所有恋爱都会走向好的终点,如果最初的结合原因里掺杂了太多不得不,年纪大了,不得不结婚;找不到爱的人,就这样吧;反正都是要结婚的等等,但如果说没有喜欢,倒也未必,只是人生一从想象走向真实,再加上柴米油盐和时代动荡,总会变得粗粝拉嗓子。夫妻都下岗后,两人开启了饭店,最开始做的有模有样,相当红火,渐渐男人又开始在外面喝起了酒,也捡起了年轻时爱打架惹事的习性,性格里的暗流年轻时一旦深种就很难变道,更谈不上消失,生意红火的时候,身边聚集了惹事生非都想来咬一口的人,将这股暗流越拱越声势浩大,生意走向冷清,小弟们散去,习惯了众星捧月又很难接受落差,于是将时运不济的气就全撒在身边最亲近的人身上,反正,不会付出任何代价。如此几十年,小孩长大工作,可以逃离,女人则没那么容易走,因为经济不独立,因为难以想象出走后的生活,不想让小孩成长于破碎的家庭,也因为男人曾经放言,敢离婚就杀了你全家。可能在极少的风平浪静里,那些血色汹涌的言行又会慢慢隐去,露出最初的喜欢和这些年共同经历的影子,这些枝枝蔓蔓缠着这个女人,自己心里长出的藤条成了最大的障碍,直到男人六十一岁,第一次脑出血。
然后,又有了第二次。
男人在一年不到的时间离开了,虽然几十年的婚姻满腹苦水,但第一次脑出血后,女人依然全心全意的照顾着,从开刀医院到康复医院,从要在公共厨房做饭,到能独立插电做饭的单间,从鼻饲到一勺勺的喂进去,再到男人的手能抬起来逐渐恢复机能自己吃,虽然那动作,慢之又慢,但能吃,就有希望。
那些清晨,妈到附近的市场上买新鲜的鱼,鱼鳃还在翕动,清亮的鱼眼折射出一个世界尚且新鲜的样子,请人剖了,剔干净内脏,再提回医院,公共厨房里一字排开几个电饭锅,食堂大锅饭实在不利于康复,家属们都自带吃饭家伙,也省钱,一到饭点,十平米不到的空间里,一个个锅里冒出林林总总的香气,医院也平添了几分烟火暖气。妈总是要把鱼先煮熟,调味,烹成一锅奶白色的汤再投进破壁机里打成糊,鼻饲。我说,何必这么费事,直接把生鱼放进破壁机不就好了,反正机器也有煮熟功能,鼻饲也吃不出味道,她嗓子一拔,这种鱼做出来你吃吗?自己都不吃还给你爸吃!
初初康复的日子过的真苦啊,男人170的身高缩成小小一团,人像吮干了果肉的枣核,皮贴着骨,脸上全是曲里拐弯的锐角,蜷在轮椅上,推到医院的绿地,冬天的阳光正好洒满一身,明明照亮了脸上的沟壑,却还是觉得冷,妈拿起一条毯子,盖在爸的腿上。
医生说,康复时吃鱼,少吃肉,不知吃了多少条鱼,人是慢慢好起来了,平躺着转到了康复医院,几天后也能被人搀着往前走,于是开始吃肉,单独的病房,想做什么都很方便,不想做了就吃食堂,康复医院的条件比较好,吃食堂,女人也不觉得自己亏了他。
只是口舌依然没那么清晰,凑的近了才听的分明,快好了,我好起来要回家吃年夜饭,20年的年夜饭是在医院吃的,雪缠着雨落在阳台上,很快就化成一滩彻底的冷水,又结不成冰,就这样不好不坏的冷着,雪飘进妈正在炒菜的锅里,锅气在冬天密不透风的体积里融出一个形状,形状里有关于21年的畅想。
第二次脑出血后,恢复变得更艰难,本来已经趋向清晰的表达和行走能力又立时被摧毁了,快封顶的建筑突然又塌到了地基,妈似乎有点麻木了,当下就用着心力在顶,又换了家带专业医疗的康复医院,只是做饭条件没之前那家好,再回到了公共厨房的日子。
人的气力是在一顿一顿饭里长出来的,人的消亡是从拒绝一顿一顿饭开始的,爸虽然意识不清,却还是努力吃着,又是一轮鼻饲,接着,又是喂食,重新站起,再次学习行走,一切都是从头开始,只是偶尔在半夜,会从睡眠中忽然坐起,眼睛无神而狂乱,口中不知在念什么,医生说,淤血压到了神经,恢复需要时间,家属做好思想准备。那是看到一个自己熟知的人在渐渐消失的过程,他逐渐变成了另一种陌生的样子,但回忆还留在其他人的脑海中,牵扯出千丝万缕的不舍,就像目送一个人渐渐走向海中,海水淹过了他的头发,岸上的人,手中还捧着他的外套。
我们知晓一切,却只想将这个过程一再延长,并小心翼翼呵护着,像在密林中行走的两人,明明两手相交呵护着手中的火种,却不发一言,生怕口中逸出的气息会令火种熄灭。
那颗鸡蛋,应该算是爸再次恢复手部机能后开始吃的早餐,几天前,妈见他好转,便辞退了护工,想着省钱自己看护,于是,便发生了那样的事,妈哭喊,你以为我想这样吗?
一切尘埃落定后,我回一线城市工作,外公见妈一个人孤单单住大房子,就说,要么你来陪我们吧,于是妈搬过去,承担起照料二老的责任,好在外公外婆当时都相对健康,生活能自理,每月给妈发一千块工资,外婆怜惜女儿,两人就同进同出,买菜,洗菜,做饭,洗碗。
妈说,老人年纪大了,更要好好吃饭,荤素搭配,不然很容易营养不良。确实,偶尔妈出去旅行,电话里问外婆今天吃的什么,外婆说,你不在,我就随便下点面吃。
小时在农村吃不饱,妈总是狼吞虎咽还吃撑,这个习惯绵延在骨子里,饭桌上,外公偶尔还是会点女儿两句,外婆则夹一块红烧肉到妈的碗里,说,趁能吃就多吃,明天再买点你爱吃的。
四年过去,妈时常还是梦见爸,这份痛苦和恐惧会如同结石一般永远藏在胃底了,只是胃能容纳的也远不止于此,吃的欲望也是爱的欲望,人只要还有消化欲望的胃口,痛与欲自然有共存的空间。
妈开始了新的恋爱,她说,现在我很少吃撑了,吃不够的,再买就是了。
妈把火锅端上来,热气扑面,家里的火锅与外面的不同,上海的火锅,做的精致,铜锅清汤,锅澄明瓦亮,汤清澈见底,一块牛骨头在汤里浮沉,肉也精致,一盘牛百叶78,三分之二都是冰,外婆家的火锅,敞口电火锅,比洗脸盆还大,挤挤挨挨都是肉质饱满的牛骨头,似一群缺氧浮到水面的鲸鱼。
我是很讨厌吃饭的,更讨厌做饭,确切点,我已经好几年没吃过米饭了。
大学毕业就在外工作,每年在家的时间不超过法定假日,一个人如果将工作放在首位,那必然没有太多时间放进生活,更别提做饭。买菜挑挑拣拣讨价还价,洗菜条分缕析,有些爱打农药的还得泡热水盐水,爱长虫的还得洗的再仔细点,洗完总得切和炒吧,肉和菜最好不要用同一块砧板,串味,有些精细人,还得追求下刀工??光主菜还不行,还得配料,葱姜蒜要吧,接下来,你以为重头戏就是煎炒烹炸吗?一番烈火烹油后,还有灾难现场般的厨房台面要收拾,那溅到大理石面板上的油,以及,一番风卷残云后,锅碗瓢盆要洗呢。
头晕脑胀。
有食堂的时候吃食堂,不能吃食堂的时候点外卖,这几年为了保持身材,精制碳水也几乎不吃了,导致现在一吃大米饭就胰岛素不耐受,犯困。外婆扒了一勺米饭到我碗里,连声说,你要吃饭,吃饭,人怎么能不吃饭呢?
24年在上海工作了八个月后离职,一想起中间的纠缠还真吃不下饭,虽然现在外部的环境也少有人能吃上饭。
牛骨髓在腔里微微抖动,筷子的动作一大,就要颤巍巍的跳出来,肆无忌惮的溅你一身油,外婆夹起一大块到自己碗里,我刚想,老人家胃口还挺好,她用两根筷子捣了几下,紧紧趴在骨头上的头就散下来,到了我的碗里。
外婆说,你吃啊。
肉质很紧,在口腔里弹射开,每一块肉都沁足了汤汁。
小时候,很讨厌去外婆家吃饭,那时的周末,四个姨只要在家,就会拖家带口来吃饭,虽然小,但敏锐的感受到,外公更喜欢表弟,吃饭时会有意识给他夹好菜,也会对他的学业问东问西,表弟不吃饭只爱看电视,三姨刚想骂人,外公就会挡回去。自然,嫁的不好的妈,也不是那个受宠的,于是每到周末和假期,妈兴兴头头的要去外婆家,我总是那个拒绝的人,当然无论怎么抗拒,最后也还一肚子委屈被拖过去。那时候外婆家的餐桌,人坐的很满,总要几个姨夫把折叠大桌拿出来,才能让一家人各安其位,大桌上,碗叠着碗,碟碰着碟,我却吃不下去。
如今,大桌安安静静塞在墙角,小桌上只剩下三个女人,偶尔来吃饭的时候,却感到安心。
对面和侧面的女人,让这张餐桌浮动起一种女性的柔软,进门,厨房里传来的声音和气味,在客厅等待吃饭的时刻,饭端上,布筷,彼此夹菜,妈和外婆的互动,“今天饭煮多了,又要剩”,“盐是不是放少了?”,阳光穿过绿叶,把阳台像抹黄油一般,满满密密涂了一层,再溢出来一些,溢到餐桌上,溢到每颗饭粒和饭粒的交界处,多嚼几下,饭粒里自有阳光的回甘。光,也溢到女人们的手背上,紧绷而薄的皮肤,略有些斑,长年累月做家务的手,涂再多护手霜也不能恢复光泽。
女人间的默契在这个小小的餐桌边流动,构建出一种交织了等待,关怀,温柔,内疚,补偿的暖意,桌上的饭菜,都被腌入了味。与其说吃的是婆婆妈妈做的饭,倒不如说咀嚼的是这种久违的暖意,从胃里流向全身。
我离家太久,习惯单打独斗,早已丧失了感受家的味觉,而今,又一点点流了回来。
大概一张餐桌旁,女人总会幸存下来的,用天生的荷尔蒙,好胃口,绵长的决心,以及女人对女人的怜惜,只有习惯做饭的人才能尝出一道菜里放入了多少佐料之外的心思,与食材一起,经油和火,经手腕的翻转之力,才能端上桌,抵达胃口,填补从心口到肠胃间的缺损。
妈说,家里做的菜没有外面店里的好看。
但其实,婆婆妈妈的餐桌,才能抵御千钧之力。
o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在春天,克服死亡 (2人喜欢)
- 她们摘掉了子宫 (8人喜欢)
- 在便利店写作 (3人喜欢)
- 夏有雁 (1人喜欢)
- 先自救,再救“她”的东亚女儿 (2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