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初六
姬发已记不清朝歌到西岐究竟有多远了。
夕阳将河原染成金色,四野暮气升腾。淇水似龟甲暗纹,雪龙驹项背如同横亘于前方的太行山,烟波茫茫,无际无涯。他想快些,再快些,想一刻不停地回家。
干爽草木的清香随风席卷而来,驱散充斥鼻腔的血腥味。温暖而熟悉的味道,让他从朝歌城墙上那一跃中醒过来,连同疲累饥饿与疼痛。他的心渐渐下落,与他的身体一同落向雪龙驹如山的项背。
马儿载着他起伏,昏昏沉沉。他靠着马儿,落进更深的梦。
帐车仿佛一座可以移动的宫殿。十二岁的姬发在来朝歌的路上,躺在帐车内望着天顶的玄鸟图腾,想象着大商宫殿的模样。帷帐动摇翻涌,将窗外人间的景象显露给他,那是昆仑山,渭河水和一望无际的麦田。它们栖息在淡紫色水蒙蒙的晨曦中,也栖息在冰冷遥远的诸天星辰下。那时候姬发觉得路途漫长,麦田无穷无尽。他在麦田间睡下,醒来仍是麦田。他在麦田间做梦,梦见冰雪皑皑的旷野。他救下一只小狐狸,小狐狸扑向他,哥哥挡在他身前,手臂上挨了重重一口。他气急,跳起向小狐狸砍去。狐狸逃走,他拼命追。狐狸跑向远方一个模糊魁梧的身影。他迟疑,回头看哥哥,哥哥睡在血泊中,变成了一只白兔。他大汗淋漓醒过来,道路两旁的甘棠花瓣吹进车舆,他倚着窗看了一整晚的星星。那个夜晚,渭水流入黄河,昆仑山落在身后,太行出现在前方。
花瓣落在脸上,黏腻而湿润。脖子上痒痒的,像是母亲的发梢。他睁开眼,是雪龙驹正舔舐他。一整个天穹的星星笼盖着他,身旁是黄河水奔流不息。十二岁旅途中那翻滚的帷帐似乎还悬垂在头顶,让星星时隐时现。一时间他分不清自己是醒是睡,是在朝着西岐还是在朝着朝歌前进。他侧过头,脸触到冰冷坚硬的鬼侯剑。
他挣扎着起身,跨上雪龙驹。
继续跑吧,马儿。
他归心似箭。马儿带着他在星月下继续前行。夜晚的山河朦胧,连绵不断。他想,下一座就是岐山了吧。
六二
隐约的天光出现在地平线,夤夜尽头,是鬼神之间的时刻。曾经是在这样的时刻,他抵达朝歌。朱砂与肉脂的味道混合在空气中飘入帐车,钟磬篪埙奏出悠远低沉的乐声,鼍鼓密集如雨如雷,嘶吼呼号声此起彼伏。他掀开帷帐,见到这个东方大国令他此生难忘的第一面。
朝歌城覆满车辙印的大道两侧,星罗密布着大大小小的祭祀台,祭台上悬挂着祭牲躯干,台中覆满灰土与赤红的朱砂,火焰在祭台底部噼啪作响,青烟袅袅上升。身着红衣头戴长羽的祭司手持青铜大钺翻飞舞动吟诵祭词,待宰的祭牲面无表情等待死亡,被宰杀的祭牲嚎啕挣扎,浓稠暗红的血沿着铜钺流下。黑色的鸟在大道边盘旋,冰冷的将要消失的星星在天上眨眼,死去灵魂化作无数柱烟尘消散。
帝乙抱恙,整个朝歌城正匆匆忙为他举行祓祭。去往王宫大殿的一路上都是祭台,殷商族民们三三俩俩聚集,面无表情听祭司吟诵商先祖们的名字,也探出头来好奇地观望他的车队。祭牲们蜷缩着身体,眼睛如受惊的鹿。一些祭牲仍想逃跑,被抓住后砍断手脚扔在一旁,嘴唇翕张。他们的服饰他再熟悉不过,羊皮为衫,是令周原的父亲与叔伯们终日惶然不安的羌人们。
周原膴膴,堇荼如饴。自他记事起,故乡就是岐山下一望无际的麦田。哥哥带他骑马在原上驰骋,几乎丈过了岐山之阳与渭水之阴的每一寸土地。那些如梦境般的傍晚,暑气未散的渭水滩涂,哥哥给他讲祖先们筚路蓝缕,讲东方的恢宏大国,讲巫筮通鬼神。待弟弟姬旦长大些,他原样讲给弟弟。
父亲终日眉头紧锁,忙于农桑筑室,祭祀卜筮。牛肩骨的裂纹与蓍草的分合指示狩猎的方位与吉凶,大人们披甲执矛,在战歌与祀舞后离开。姬发也想去,但父亲只带哥哥。
只有母亲会满面愁容地望着哥哥离去,而后换上戎装,如临大敌。她查看城邑的每一处防御,训练留守的士兵战斗,直至外出的大人们归来。大人们归来时往往带着大大小小的伤,随他们一起回来的,是被绑在一起的羌人俘虏们。俘虏的伤势更为严重,昭示着野外战斗的惨烈。姬发也开始担心哥哥,他问哥哥狩猎见闻,哥哥却笑着搪塞。母亲一一检查俘虏们的伤势,为他们简单治疗。羌人们被聚在一块囚禁,给予食物,直到大邑商的使者到来。
那些使者们华服锦缎,玲琅环佩,与周原的父老迥然不同。他们带来商王的甲骨卜辞,再浩浩荡荡牵走被俘的羌人们。使者们离开后,父亲便会将自己关入西边那间没有窗的房间很久。他与弟弟曾偷偷溜进去,却只见那里面堆满了殷商使者们带来的占卜龟甲,此外别无其他。哥哥撞见他俩蹑手蹑脚出来,拎着他们一路来到岐山脚下。三人在岐山的树海中穿巡,寻找周人图腾凤鸟的踪迹。凤鸟现形是上吉,可禳除他们犯错带来的不祥之事。
岐山有别于人间,树木纹路,树影缝隙,溪流径迹,太阳投影,山中奇诡的声音皆可是凤鸟之形。但那天三人一直找到太阳西落,群星升起。天河从他们头顶流过,星星排布永恒不变的未知图样。天河中最亮的一颗星星浅浅跃动,就像凤鸟的眼睛。姬发沿着那颗眼睛在天垣搜寻,终于找到了凤鸟细长的身躯与宽阔的双翼。与神的沟通如此困难,需要对周遭事物的一切暗示与预兆予以警惕。他长舒一口气,将天上的凤鸟比划给哥哥和弟弟。兄弟俩的错误被禳除,父亲可重得庇佑了。三人离开岐山,回到人间。头顶的凤鸟一路跟随着他们。孟夏时节流萤飞舞,弟弟觉得那是天上的星星落下来了。姬发与哥哥便捉了许多萤火虫,将它们装进麦秆编成的小笼子里。三个人枕着萤火虫的光,在大片刚收获的麦田里躺到天亮。
春天来了,玄鸟飞来堂前做窝,父亲看到大为紧张,用箭将它们一一射下。弟弟被地上的玄鸟躯体吓哭。姬发将弟弟牵走,背上哥哥送自己的弓,在堂前巡逻了一整个春天。
在大商王朝控制的星罗棋布的城邑之间,还有无数化外的部落与族群。他从小跟母亲学骑射,摔过数不清的跟头,捱过数不清的训斥。母亲告诉他,不变得强大,就会被未知的敌人杀死。大人们外出猎羌,他与母亲一起在西岐的城邑中抵御外敌。在他前往朝歌的前一年,渭河水冰雪消融的初春,捕猎的队伍刚刚出发,大群蜀人渡河来犯。他们挥舞着与殷商不相上下的锋利武器,咆哮死亡的声音。战马向他冲来,在他头顶高高跃起,他脸色煞白,用本能击发出一箭接一箭。他全身裹满血污,周围满是尸体。西岐的士兵不断倒下,敌人却越来越多。他战至精疲力竭,绝望望向母亲。她脸上满是威严,箭矢毫无虚发。他努力吞下恐惧,想象着自己是绝境中的豹,背水迎敌。大商的援军终于赶到,不怒自威的将军,装备精良的队列,全副装甲的象群,如野火般推进的战车。敌人弃甲溃散,全数被俘。危机解除,母亲抱住他,发梢戳在他脸上让他重获安心。大商的将军下马,来到他面前,蹲下来望着他。他瞪大眼睛,记住了这位将军的模样。
从此后他梦中,周原无尽麦田之东,屹立着如山般高大的城墙,巨人们骑群象逡巡,青铜神兽四望徘徊。恢宏的宫殿之上,乌云般的玄鸟群日夜盘旋。与之相比,西岐小得如巨兽身旁的蚁穴。凤鸟载着他扶摇上夜晚的高天,目之所及皆是殷商领土,浩浩汤汤。
出发去往朝歌的前夜,父亲找他长谈。
父亲小心翼翼,躲过所有的鸟,带他进入西面房间。房间内一片漆黑,只有龟甲与夯土的味道。父亲点燃铜油灯,昏黄的光将龟甲反照成暗红色,人影在墙上摇曳。他帮父亲托住油灯,父亲将龟甲搬到一侧,再将地上的麦秆掀开,露出一道上锁的漆木暗门。
他跟随父亲穿过暗门进入地窖。地窖里散落着更多的龟甲,钻刀,和数不清的蓍草棍。这些龟甲与大商使者带来的不同,他拾起一片凑到眼前,才发现上面刻写的一个个细小的字。
只有殷商王族才可以请龟甲占卜,与鬼神沟通。但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窖里,他的父亲做着与商王一样的事情。姬发喉咙发紧,警觉地又朝着四方上下望了一圈。父亲拾起龟甲,一一递给他。
二月已下了很多雨,大暑时又旱,帝令雨弗其足年?今秋渭水弗犯其滩?
逐兕的车乘被雷击坏,麋鹿群聚徘徊于北方滩涂,入山林猎孚是吉是凶?
帝令降旱,岐山阳受焚月半,遥远的南方部族楚到访,是来通婚还是作战?
六日并出于东,迎娶莘国公主于孟津渡口,福兮祸兮?
山河云雨赐我大丰年,登尝之礼后,昊天降疫于扶风,逐羊弗可再往东方?
岁星会填星于勾芒,大邑商使者往崇国,是否会来周原?
……
龟甲上所刻俱是父亲日夜为之心忧之事,似乎父亲将他生命中的每时每刻都占卜了一遍。与他所见过的商朝卜辞不同,父亲在占卜时,不仅刻命辞,还会先刻上日月星云所降贞兆或是一些曾经的验辞。
验辞用来记录占卜之事的真实结果。父亲说,他一直在研究商的占卜与祭祀。他收集商的占卜龟甲,对照其间命辞与验辞,相合者唯有十之一二。或许是商人的祖先神忙于显降数不胜数的占卜条文,亦或是他们本就过于昏昏然,不胜神位。
父亲试图去理解神祇们如何指示人间。他暗中收集远古至武丁,成汤时的卜甲,将龟甲上记录的一切按照纪年整理。在如山般的记录中,他渐渐地明白了。
我们的世界是一个整体,父亲说道,万事万物都彼此相关。诸神之所以能喻兆予人,在于他们熟知天地万物的流转关联。若是我们也能领悟到这些流转关联,我们将不用再求诸于神祇。不,应该说,真正的神祇是宇宙自身。商人的祖先鬼神们早已昏聩不已,盗取真正的天之名,替殷商王族欺骗外族。所以,比起祭祀卜问他们的祖先,我想向真正的上神——天,卜问我的命辞,我将我所猜想的关联也一并刻下卜问,这样便能知道我的猜想是否正确了。
姬发并没能立刻明白父亲所说的一切,但他震惊于隐忍克制的父亲此刻竟在他面前讲出了如此多危险的话语。他一时间不知道作何感想,一番犹豫,却只说出了会替父亲保守住秘密这样的话。
父亲叹了口气,扶住姬发双肩,过了很久,说,此去朝歌,不要忘了西岐。
仲夜梦周原大火,白兔入我怀,醒,翌日首子降。贞吉弗?
姬发回头,弟弟不知何时出现。他举起一块龟甲念出卜辞。父亲脸色一沉。这是大哥降生时的卜辞,弟弟端详着。
姬发接过龟甲,他找不到占辞。命辞刻于占卜前,占辞刻于灼烧龟甲显露出兆之后。
龟甲有裂兆,已占,却无占辞。是父亲忘记刻了吗?他看不懂裂兆含义,问父亲,占卜结果如何?
父亲说,已经忘了。
从地窖中出来,那个夏末的夜晚,周原的旷野凉爽宁静,隐约还能瞧见几只飞舞的萤火虫。他捉了一只,放在弟弟手心上。
九三
马儿沿着黄河奔跑,河道时远时近。森林与草原在大河两旁延展,被废弃的田野上稀疏地生长着粟米或是水稻,倒伏的茎秆上还残留着水褪的痕迹。他飞快掠过一片滩涂,大片被废弃的城邑已有半数埋在滩涂之下。这里曾是夏都,成汤灭夏桀之后,夏遗民被迁往各地,此处渐渐被遗忘。入质子旅第三年时,他随殷寿征战路过此处,见过一头巨大的兕在此徘徊。
广袤的原野仿佛永无止境,太阳从东方到西方,姬发终于看见太行山脉在前方收拢。黄河河道将在那里蜿蜒宛转,河水会急速奔流,地势也将不再平坦无虞。伏牛山从南面承接太行,一路向西延展到昆仑。崇山与峻岭间,豺狼虎豹盘踞,异族部落也在隐秘山林间繁衍生息。
他俯身于马背上,倾听着远方山林的声音。明月如铜镜,高悬于原野尽头映照他的道路。空寂的四野中隐约有乐声传来。他有些恍然,马儿却朝着乐声越跑越近。他们来到一片杏林,雪龙驹停下来安静伏身吃草。姬发下马,一手紧握鬼侯剑,谨慎往前。乐声如泣如诉,哀婉无比,他想起小时候,也是在这样的月夜,哥哥在空无一人的庭院中吹篪,也带着这样的哀婉。
在杏林中央,入雾般的白烟袅袅升腾,如祭祀时朱砂混着附子燃烧的气味,月光犹如被冻结住了。那被冻结的月光中央,奏乐者身披白袍,束着发辫,头戴羊角,背对着警觉的少年。是羌人。也许是一个羌人的鬼魂,姬发站在那里,他下意识地希望这是个鬼魂,这表明他或可得以一窥另一个世界中的故人。
奏乐者转过身,他却看不清他的脸。他试图后退,发现自己无法动弹。那鬼魂手中举着一块龟甲,松手,龟甲坠地,裂为数块。姬发努力让自己清醒,却难以抗拒地沉睡下去。
睁开眼,杏林消失了,他正站在朝歌王宫大殿前,恢宏的台阶延伸至高处,尽头站着帝辛殷寿。不,是更为年轻的将军殷寿,他的旁边站着少年殷郊,年少的世子一身华服,比他见过的所有大邑商使者们都要高贵美丽。姬发觉得这场景十分熟悉,他仿佛正占据着自己更为年轻的身体。鼓声与钟磬声猝不及防响起,他与台上的殷郊同时被吓得一晃神,俩人相视一笑。姬发想起来了,那是他到达朝歌的第一天,他初次见到殷郊。
祭司开始舞钺颂辞,十几个人牲被高高悬挂,他们的头被迫扬起,露出脖颈。他们嚎啕挣扎,祭司挥舞着大钺向着脖颈砍去,一下又一下。鲜血喷溅,嚎啕声戛然而止,祭司的吟诵与乐声渐渐变强,祭牲们在狂欢般的舞乐中失去生息,在烟雾缭绕中付命诸神与先祖。姬发还记得,那时他被此场景吓到脸色惨白。他望向台上的殷郊。殷郊低着头,目光避开祭台,似乎想彻底无视自己眼前所见。这人真像弟弟啊,他那时想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此时的朝歌,他已在此生活过八年,所有过往的记忆此刻都令他痛苦不堪。高台上那个瘦弱的少年殷郊,多年后他来不及救他。那个看起来气盖万钧的高大将军,多年后他亲手将剑刺向了他。但此刻站在这里的感觉是如此真实,仿佛漫长的八年时光是他躺在帐车上做过的一个梦。
刺鼻的血腥味向他冲来,祭司们高高扬起红色的朱砂。他一阵一阵晃神,台上殷郊透过散落的朱砂正望着自己,他们目光相接,殷郊眼神悲切,像是同样从漫长遥远的八年之后回来。姬发,救我。殷郊向着他歇斯底里地喊道。他神情绝望,像将自己掏空一般呐喊,却没有任何声音传来,时间将他们拉开。在反应过来前,姬发只看到祭司手指上翻飞的蓍草。
像是一个又一个翻飞的梦境。十四岁质子们的剑术比赛,年少时救过他的将军殷寿对他极尽夸赞;十五岁,他偷偷跑去见西岐来访的使者,把自己刻好的木弓托付给使者带给哥哥与弟弟;十七岁,在新岁的祭礼上,质子们一起喝醉酒,崇应彪红着脸歪歪扭扭唱了一遍又一遍崇国的思乡曲,他倚在门廊上安静地听着。
二十岁,攻打冀州的前夜。夜深的北境大雪纷飞,姬发伏身穿过即将燃尽的火堆,来到苏全孝帐前。帐内窸窸窣窣,似有人声低语。他冲入帐内,孙子羽黄济元诧异望着他,苏全孝蜷缩着身体抬起头,看得出喝了很多酒。身后脚步声传来,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谁。崇应彪上来一把将他推开,不紧不慢走到苏全孝身旁,拍了拍他的肩,顿了很久,旋即说道,这么些年,辛苦你了。苏全孝瘫倒在地。过往重现,毫厘不差。姬发心想,若自己能早些赶到,帮助苏全孝逃跑,是不是能救下这个少年。
翌日,轩辕坟。积雪越来越深,他环视四周,知道地动山摇将至。倾倒的马车里,苏全孝的妹妹抽出玉簪。他来不及思索,取箭上弦,箭矢击飞她高举的发簪。她没能自刎,那只狐妖也没能附身于她。积雪崩落,如山海呼啸。这次会不一样吗。一切尘埃落定,他望着那辆看起来毫无生气的马车。苏妲己从车身中爬出来,他屏住呼吸,一眼看见雪地上被他击碎的发簪。
质子们推搡了一番,谁也没敢上前去杀苏妲己。她慢慢向前,捡起发簪的一段,将自己散落的长发绾起,转过头冲向山崖,纵身跃下。姬发冲过去抓她,却扑了个空。他俯身于悬崖边,转过头闭上了眼。
夜晚的庆功宴,崇应彪喊他西岐农夫,揪住他衣领质问他为何竟欲救叛臣之女。他如往常一般回击,质子旅闹闹哄哄。他一口一口灌酒,殷郊坐到他身旁,抽出鬼侯剑往复擦拭,转头对他欲言又止。他苦涩一笑,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殷郊了。他想安慰姬发,却不知自己的命运原该在这晚后走向万劫不复的歧路。
而自己呢,重回到这场漫长而庞大的谎言中,试图扭转一切。浑身是血的崇应彪和行刑台上抬眸的殷郊,那个世界里巨大的悲恸有如虚空梦魇一般,令此处的他惶然不安。
那只狐妖没有出现,因此也没有被献给殷启。龙德殿惊心动魄的一晚不复存在,似乎万世殷商依然完好地在它的正轨上运转。
帝乙垂垂老矣,他越来越频繁地举行祭祀,王宫祭台的青烟日夜缭绕,血干了又流。一只玄鸟落在了祭台鼎耳上,长栖不离。帝乙大惊,当年武丁祭成汤先祖也遇到过这样的情景,卜算为大凶。帝乙病倒,王宫内外,流言四起。高大的祭天台拔地而起,成百上千尚未成为祭牲的羌人奴隶被抓去劳作。四海之内,奇人异士愈来愈频繁地出现于朝歌。
朝歌城外,姬发再次见到了姜子牙。他穿着道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正为入城犯愁。在他身后,依旧站着那两位武艺非凡的仙人。上一次见到他时,姜子牙身携封神榜,述说天下浩劫将至。此次…是天下浩劫亦无可避么,哪怕是那只狐妖已不再出现。姬发上前,低声告知子牙,我知道你带着什么宝物,只是,你应交给的天下共主不是帝乙,也不是帝乙的儿子,而是真正配得上未来天下共主之人。子牙大惊,问他是何人。
姬发说,我曾看过一次天下的命运,想助你做出正确的选择。我只知帝乙与他的儿子们或昏聩或愚蠢或奸佞,都不是你要找的救世之人。而我的好友,是殷商王家血脉,帝乙之孙,他的仁德与宽厚,必可救天下于水火。
哈哈哈,子牙大笑,小儿,你还这样年轻,勿要言什么看过天下命运,也勿要信口开河天下共主,不然,我倒觉得看你也像天下共主。
你这老头!姬发心下一急,牵过战马,拉住姜子牙翻身而上,往城外奔去。哪吒瞧见,正要施法,却被杨戬按住,这里人太多了。两人紧紧跟着姬发追去。
马儿急急刹住,周围树林中吵吵嚷嚷声音传来。姬发猛的一怔,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女娲庙。上次在此处,还是…他下意识闯了进去。
女娲庙中,四位方伯正在与一众质子对峙。父亲手上捏着未分完的蓍草,望见他,脸上闪过一丝欣喜。
四位方伯于此密谋造反,速将他们擒去朝歌受审。崇应彪的声音刺耳又突兀,姬发想起龙德殿上,他将自己父亲崇国北伯侯斩于剑下时满脸是血的样子。
似乎一切又要重演。姬发握住自己腰间佩剑,不知该如何动作。他一个晃神,女娲庙布满青苔的遗迹迅速剥落,辉煌的宫殿与立柱生长,世界在他面前翻转。
龙德殿。帝乙高高卧于王座,昏昏欲睡。殷启侍于一侧。殷寿立于殿内,四位质子于殿下,各自面对着自己的父亲。
先祖显灵,鸟鸣于鼎,商王抱恙。为告慰殷商先祖,需举办禳袚之祭,向鬼神奉献至高至净的魂灵。望四位方伯告知,应当选何人献祭?
殿上一片死寂。殷寿转向崇侯虎。崇伯侯,何人可为献祭?
至高至净,自然是殷商王族血脉,献祭者非太子与将军不可。高台上,帝乙近旁身影微微一颤。崇方伯满脸不屑,挑衅望着殷寿。
殷寿斜眼俯瞰崇侯,小子殷寿,愿以身祭,换父王平安,殷商万世。只是崇侯竟欲要我兄长亦牺牲,是想我殷商血脉断绝,其心何居?崇应彪,替我杀了这个叛臣。他转身望向质子,这个北伯侯,由你来接任。
一切都回到了那个结点。他以为改变了的命运,势不可挡落回原位。崇应彪双目圆睁,他双手握住的剑已贯穿了崇侯胸膛。血腥味刺鼻,姬发望着父亲,心跳急促,他不得不用力压住自己的呼吸。
殿上鸦雀无声。旋即,殷寿声音再度响起,东伯侯以为何如?姜文焕神情痛苦,紧闭双眼。
将军之孝心感泣鬼神,为大商之千秋万代,只可请将军牺牲了!东伯侯双目半睁,面带讥讽。
东伯侯所荐实乃小子之所愿!殷寿神情恳切,快步走向侧殿,双手抬起殿柱旁大钺。
他将大钺交予姜文焕。禳袚之祭需待祭天台完成之日方可举行,可否请东伯侯先行一步,告慰祖先上帝,暂息神怒?姜文焕接过大钺,踉跄几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殷寿,再转头望着他的父亲。
东伯侯站起身来,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动手啊!他迎向自己儿子,接过大钺之刃朝向自己胸膛。姜文焕来不及反应,死死拉住钺柄向后退却。开始吧!殷寿喊道。
东伯侯猛向前冲,栽倒在大钺上。鲜血汨汨流淌,姜文焕瘫倒在地。
殷寿似乎非常满意眼前景象。他转向南伯侯。鄂顺左手扶剑,不知所措。南伯侯起身大骂,既是有心要我们随祭竖子先祖,何须演这假惺惺的戏?今日我等是走不出这大殿了。儿子,动手吧!鄂顺哭喊父亲,迟迟未拔剑。
姬发知道鄂顺要做什么,他侧过身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鄂顺泪眼朦胧,怒吼一声,如他往常冲锋时那样。随后便拔剑,转身冲向殷寿。热血飞溅,姬发又一次目睹他倒下,像一匹被绊倒的小马。
西伯侯,久闻你精通巫筮,且来路上亦问过鬼神,可否向我们转达上意?殷寿转向座上最后一位伯侯。
西伯侯姬昌平静说道,我只卜天意,天意不可违,非人间所能改。
西伯侯,你说的这个天,是我成汤先祖的天么?殷寿阴沉问道。王座上,帝乙挪了挪身体。
将军!姬发转身跪下,伏向地面。此人罪恶滔天!需让其向天下人公开谢罪!万不可让他便宜就死!需让天下人知道事实之真相,明白大王之赤心!
他的盔甲与地面相碰,铮铮作响。他听到自己的呼吸。
再一次,殷寿接受了他的提议。
九四
万千落霞浸染朝歌城,哥哥来了,带着他们心爱的白马。
哥哥风尘仆仆,夕阳映照着他的脸庞,姬发极力压制着自己急促的气息。他抚摸着雪龙驹柔软的鬃毛,靠在马儿脸上望向哥哥。哥哥一身华服,还是他记忆中温暖的模样。上次见到哥哥,是一个月前还是八年前?
又被人欺负了?哥哥上前为他擦拭脸上的尘土。
哪有,都是我欺负别人——哥哥,你回西岐吧,我可以救父亲。
哥哥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父亲年纪大了,该由我来接他回家。
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哥哥。
仲夜里月色如雪,姬发从酒窖中搬来杏子酒,与哥哥对坐酌饮。
尝到杏酒,兄弟俩会心一笑。小时候姬发曾偷偷跟着一位盲眼阿伯学酿酒,就是用的杏子。阿伯给他讲自己喝酒后双目重见光明,且上游云天,与女岐共舞,目睹鲧往天上无尽的洪水中倾倒息壤,共工一遍又一遍撞断不周天柱,断掉的天柱复又重生。他触碰补天的五色石,被石头烫出伤疤。姬发看着阿伯手上的疤,向往不已。然而半觯酒下肚,他也没能飞上天去,只觉得土地变软了。他径直栽倒在地,彼时不经事的弟弟闻声过来,端过酒器就要喝,母亲震怒,又是哥哥帮他顶了罪责。后来他才知道,阿伯教他的酿酒原料里,有乌头与附子。巫医与祭司们常服这两种草药,服下后会昏睡,醒来则转述梦中所见神启。转述通常混乱而隐晦。父亲说,他们闯入神的世界却不懂神的语言。否则,世间天地玄黄皆是神启,重要的是万物的流转关联。
或许,过去再次重现就是为了让自己看到一切的流转关联。父亲从龟甲蓍草中窥视未来,自己却从未来回到了过去,那些隐晦的导致不可挽回后果的伏延灰线已然煌煌显现。只需要找到那些重要的节点,那些父亲验辞中刻下的贞兆,修改掉节点,便可以左右龟甲裂纹的走向。
就像此刻,他在哥哥的酒中加入了同样的乌头与附子。哥哥会昏睡过去,西岐的质子旅兄弟会跟着雪龙驹带哥哥回家,他会用自己的命换父亲出狱。殷商是将倾的庞然巨兽,这个巨大的命运节点被天下数不尽的事物关联着。一只狐妖是否出现对于阻止巨兽的倒下或是天下联盟的瓦解微不足道。而哥哥的命运不一样,他们俩是命运庞杂的网络上并行的两条线,他曾经能替换哥哥成为质子,此刻也能替换他死去。
温酒下肚,姬发渐觉昏沉,附子的味道似乎格外浓郁,他有些担心哥哥觉察。不止是附子,还有杏花和朱砂的气味。案上陶灯渐隐下去,屋内似乎落满了清冷的月光。他挣扎着抬起头,却只见烟雾缭绕,身下是铺满杏叶的松软泥土。不远处奏乐的羌人鬼魂朝他走来,他渐渐看清,那是哥哥的脸。他撑不住倒地,陶灯又亮起来,哥哥把他从地上扶至席上,将他乱发理至耳后。他想抓住哥哥的衣袖,却抬不起手。在眼睛闭上前,他看到哥哥沐着月光踏出了房子。
六五
他醒来,发现自己仍在杏林,羌人鬼魂已经消失不见,只剩朱砂与附子熏灼的烟雾。哥哥离开的身影依然真切,他也仿佛刚从醉酒中醒来。
是哥哥换了两人的酒。
即使获得了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也没能救下哥哥。
他踉跄着站起身,寻找那个羌人鬼魂。他想要再尝试一次。他在杏林中疾跑起来。杏林仿佛无穷无尽,四处皆是袅袅烟雾,那鬼魂却杳然无踪。
他不甘心,跑至力竭也不愿停下。杏林的迷雾散去复又聚合,他在迷雾中进入一重又一重幻境。
他见到故乡堂前春天的燕子,见到父亲地窖中堆积如山的龟甲与摇曳的火光,见到自己牵着弟弟的手,周身环绕着夏夜的萤火。见到兄弟三人在岐山深处,仰望着凤鸟于天际翱翔。
他从一层又一层的梦中醒来,在一些梦中,他救了哥哥,另一些梦中,他没有成为质子。在梦中,他看见父亲的脸,黑暗中父亲面无表情说道,命运不可更改。
那鬼魂再次显现,他正在卜算一枚巨大的龟甲。他伏于龟甲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刻写着验辞,所有的一切都被他刻下,龟甲也随之不断生长,姬发看到,那验辞里包含了他在杏林中跑过的径迹,林中每一棵杏树的花与叶,四方吹拂的风,天上月亮的高度,甚至还有龟甲的生长。在停止刻写的一瞬,龟甲轰然裂开,一朵杏花在他眼前悠然落下。
那龟甲上的命辞正是,这朵杏花是否会落下。鬼魂端详了龟甲裂纹许久,刻下占辞,花会落下。
没有重来的可能。他终于明白过来。帝国的巫祭终日祈求神启,试图窥探到哪怕一丝微弱的未来。日月星辰,冬秋春夏,川流不息,一切可被预测和窥探到的,都不属于未来,只属于过去的重复。真正的未来无法预兆,只会和预兆一同到来。
命运之网被读取之时,就是事件发生之时。儿时帐车上梦见的白兔,只有到今日才知其意。天下发生的一切都是注定,在全知的命运面前,没有时间,没有过去现在与未来。只因我们未知命运,时间才得以存在。
他确信,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但在此外,未来的一切皆是未知。既然如此,他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了。
他终于醒来,天亮了,杏林中烟雾散去,雪龙驹在他身旁。
他骑上马,理了理马儿鬃毛,俯身说,回家。
西岐金黄色的麦田在地平线的尽头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