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裂变

文前:这篇小说的一稿,五月二十七日写的。我对自由这个概念产生了很大的怀疑。写完就扔下了,一稿存在我床头柜的抽屉里。我应该在下一年,或更久的时间,才会打开它。相比于小说,生活里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昨天晚上,出于无聊,或是某种更深的动力,当然后者的可能性极低,我想今天把它改好。想来,签署那张同意书,人只要戴着那副眼镜,不需要光热和他者,只要有一点点维生素,就可以好好活着的时刻,也不会太远。在终点到来之前,小说这件事也不太重要,甚至可能有反效果。但在这一天,我还是改完了,仅此而已。
一 酒局 程勇给我打电话,问我晚上有没有空。 我说:“喝酒吗?” 他说:“喝。” 我说:“喝你龟儿的头。” 他说:“酒钱算我的。” 这句话很及时,在我挂电话前。算上这一次,这是七天来,我陪程勇喝的第六顿酒。白天里我会想想,我们只是老同学,没有更复杂的关系。奇怪的是,我也只是想想,得不出任何有用的结论。 晚上十点,程勇已经喝高了,离发酒疯只有一步之遥。我实在厌烦,点了支烟,走到窗边吹风。冷风让我意识到,包间里没有摄像头,如果我把程勇推下去,伪装成意外,那么对他对我都好。至少,明天我不用再喝酒,能舒服地看场英超比赛。德布劳内和萨拉赫,到底谁更年轻一点?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拿手机一查,德布劳内是九一年六月的,萨拉赫则是九二年六月,居然是萨拉赫更年轻。 川给我打电话,我们警校一届的,只是我和程勇同班,他在我们的邻班。川告诉我,倒天河边,有个酒局,好酒管够,白的洋的都有,来不来。如果是平时,我已经在爆粗之后挂了电话。但现在,我觉得把程勇带去,让他喝死在那儿也挺好。那么多人面前,认识的与不认识的,几乎都端公家的饭碗,如果程勇喝死了,那没有谁逃得了责任,这些酒局就会短暂绝迹。 我扶起程勇,他的体重比昨天又轻了一点。我忽然想到,把程勇推下去,伪装成意外不太现实。他个头太矮了,很难让人相信是意外。 酒局在河边某大排档搭的二楼,要走两截镀锌铁楼梯。程勇在的士里睡着了,我叫来川,几乎是把他抬了上去。他们的座位在角落里,有木屏风隔着,位置隐蔽,通风透气,还能俯瞰河景,是个好地方。 我感到某种尾声,一桌十几人,大多相互呼唤而来。有几个我是第一次见,但都有耳闻,毕城就那么大点地方,就像一张面积很小的球网,再刁钻的球路,飞的路线都差不多。 能够察觉哪两个是核心攒局者,就这俩人,把想请托的事,绕着弯子说了后,能办还是不能办,谈话都会到尾声。川是被叫来凑人数的,他这人就这样,总是不嫌更热闹。 这之后,有人讲了几桩国外秘闻,讲了像真的调动消息,讲某局领导的脾气,还有人在诉苦。我觉得诉苦要有意思一点。一个叫老丁的人,他是市西街道的副主任,说道: “我这都快退休了,烦心事一大堆。最恼火的是我那个二姑娘,二十八九了,工作工作考不了,成天给我在外面漂着,说找个婆家跟像要了她命一样……不瞒大家伙,当年为了躲计划生育,她妈怀着她八个月的时候,就到乡下找土医生摸出来了。都不敢说是我们生的,一直喊我们都是二伯伯、二伯娘。” 有人嗤笑:“那改口,叫她喊爹喊妈,打感情牌。” 一个驻村干部说:“现在是结了婚也难,像我们那个社区,还在城边边上,这两天跑了四个年轻媳妇。一问,都是家里面待不住,被人一骗,以为外面的钱好赚,一趟就爬起跑了,你婆家有什么办法。” 有人说:“现在年轻人心气高了,不像我们那时候重视家庭。” 有人解释:“是现在人自我的意识太重了。” 有人说:“丁哥,我家里面的领导有个侄儿,在农投公司上班的,年纪和你二姑娘差不多,明天我喊她要张照片,拿给你姑娘看哈。” 老丁说:“要的,兄弟。我们加个微信,方便点。” 我注意到席间有人一直无话,喝着闷酒。这人我刚好认识,观桥街道规划中队队长胡继勇。有次公安、自然资源和住建开联席会议,就坐在我旁边。这种会议很水,类似联谊,一人发了一本大开本牛皮封面笔记本,还有一支盒装钢笔。散会的时候,趁我没注意,他把我那盒顺走了。我差点冲他说:“把牛皮也拿走,我用不着那么厚的东西。” 这样的酒局,沉默比滔滔不绝更引人注意。没一会儿,有人开始调侃胡继勇:“老胡是怎么了,也是找女婿的困难?” 有人笑道:“老胡只有俩儿子。” 胡继勇放下酒杯,拧开一瓶水,咕嘟咕嘟灌两口。随后,像正式发言一样,咳嗽两声,端正身姿,说道: “没有,今天心情不好。我有一个远房外甥死了,才二十三岁,今天拖上山埋了。我刚从坟山下来,听到几个老哥哥在这儿,来喝几杯。” “哟!”众人一下炸了,议论得厉害,感叹实在年轻。 川两眼放光,问道:“是那个杀人又自杀的案子?” 胡继勇点点头,又喝了口水。 众人的眼光一齐转向川,期待更爆炸的消息。 川笑说:“别看我,案子没划到我们中队,划了也不会给我,我只知道那个年龄,二十三,二十三。” 说着,他还看了眼程勇。程勇睡得很死,微微颤抖,不稳的雕塑一般。 有人接茬:“才二十三,确实够狠。” 有人转头问道:“老胡,你说说,你外甥到底怎么回事,有什么想不开的?” 胡继勇突然咋舌,似乎明白过来事情的惊骇。我猜想,他已经后悔把事抖搂出来。对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意味深长的神情,他突地灌了一口酒,说道: “是这么回事,我家那个外甥叫罗军,是我远房表姐的儿子。人本性不坏,就是读不好书。家是海池镇的,住农村。二十岁大专毕业,学的机械,找不到工作。他爸妈在浙江打工,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就给弄到我们中队待了半年。但年轻人心气高,瞧不起这点工资。处事经验少,有时会受队里人排挤,哪怕是我的亲戚。辞了职跑出来,当过跑跑,学过理发,干过厨师,做什么都做不长。两年前找了份工作,在医院里面,当救护车的推车工。白天睡觉,晚上工作,听说挣到一些钱。大概十个月前,不知道什么事,一下子又辞了职,天天搁屋里睡觉。但人是个好人,我再重申一遍。他还有个亲妹妹,也是我亲外甥女,叫罗茜。知道是哪个茜吗?茜茜公主的‘茜’。这个罗茜在城里读卫校,也不是省油的灯。头发染得黄黄绿绿,穿个露脐装,豹纹裙,男朋友一茬一茬地换,天天点外卖,反正我看不惯。罗茜和她哥一起住,租房子的钱,她大部分的生活费,都是她哥负担……” 有人打断说:“说重点,为什么杀人呀?” 胡继勇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也真是奇了怪了。他杀了个不认识的人,一个电工。三天前,下暴雨那天,罗茜和他都在家。客厅的吸顶灯突然坏了,打电话找物业,物业推荐了最近的电工。那人背着工包,带上灯具,上门修灯。修好以后,应该是没钱给他,外面又下着暴雨,只好留他吃晚饭。结果不知怎的,罗军在他出门的时候,从背后刺了他一刀,用的是那种铁青的杀猪刀,从老家带来的。那人缓缓转个身,鲜血马上喷出来,喷到罗茜脸上身上,她正要给电工开门。罗茜一下子吓傻了,接着,更骇人的事发生了,罗军举着血淋淋的刀,对准自己的前胸,猛地扎下去。罗茜的叫声响彻楼宇,整栋楼都听见了,等上下楼的人跑来,罗军和电工都已经断气……可怜我家的罗茜,真被吓傻了,送到医院去,打了针,输了液,吃了药,嘴里也全是胡话。” 有耳尖的人听出来了,这个人是川。川说:“也就是说,你刚才讲的这一切,都来自罗茜的描述。” 胡继勇说:“可不是嘛,这姑娘今天都还痴痴傻傻的。她爸妈从浙江赶回来,都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亲戚们看见了,谁不抹眼泪。” 众人又议论起来,像在说自己家的事。观点猜测,纷纷扬扬,鹅毛大雪一样落下来,笼罩了这块地方。在喋喋声中,我察觉有什么在一点一点清晰起来,又慢慢模糊下去。我发现程勇睡得踏实,我隔着他有段距离,很想踢他一脚,把他踢醒。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的脚发力时,会在空间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 二 罗茜的自述 来自警方的询问 询问人:程勇 房子是我哥租的,八百块钱一个月,两室一厅。主卧他住,次卧我住。城区里最老的房子。 这房子的腐朽是由它的物件表现的,就像人的衰老由器官表现。你见过用了十多年的冰箱是什么样的吗?我告诉你,它外观是红色的,凝固的猪血红。开门上还有五个字母,但根本查不出它是什么牌子,仿佛它是房子自己生出来的。 一插上电,它就嗡嗡嗡直响,响得比洗衣机还大声。最可笑的,它的速冻层,会结出厚厚的冰,把箱门都给冻住。每一次我要拿里面的速冻水饺、汤圆,就得找把白刀,把冰狠狠削下来。之后,我得把冰弄到厕所里,看着它像屎尿一样被冲下去。外面买的刀都被我削秃了。我哥只好把老家的杀猪刀拿来。我不是天生就喜欢吃外卖的。我只是讨厌削冰,讨厌洁白的一块块,变成脏污的水,沉入不见天日的地底。 我们住进来时,洗衣机的龙头是坏的,浴室的灯暖是坏的,没两天厨房里的灯也坏了。我的次卧里,四颗小灯,只有一颗能打开。这一切,房东都不管的。我哥也不管,他不是在工作,就是在找工作。 我们在房子里住了快两年,可能所有电器都坏过一遍。唯一的例外是客厅的吸顶灯,它由六颗灯泡组成。我憎恨这些灯,它们暗暗的,像我的生活一样没有生气,像老鼠世界里的。开始我巴不得它赶紧坏掉,可它很固执,就像衰老雄性的性器。 那天下午,它终于坏了。可它坏得真不是时候,我哥没了工作,已经在家躺了十个月。我也早放假了。当他有工作时,比如每天晚上,跟着救护车出去,去抬那些喝酒摔断腿的工人,打架被捅的混混,突发脑梗的老人,一个月总能挣七八千块钱,我们的日子就要好点。他没有工作了,我们便真的像老鼠。 灯坏之前,我把他和我的最后一点钱,只有两百块,点了外卖,一顿喷香的铁板烧。全是肉,没有一点素菜。之后灯就坏了。我试着打物业的电话,以前从没打通过。神奇的是,这一次居然通了。他们给我一个号码,叫我记下来,说就打这个。 我拨通了这个电话,大概半小时后,一个穿着整齐制服的电工来了。 我很惊喜,打开门兴奋地说:“你居然真的来了。” 他微微一笑,说:“我一定会来的。” 他示意我侧身让他进来,他带着工具包,还拿着大大小小几盒灯具。蛮贵的样子,让我很感动。我在电话里只给他说,让他来看一看,并没有让他买灯具。他自己掏钱买了好几盒,实际我们只会用一盒。 对了,有个意外情况我忘说了。就在他说“我一定会来的”时,我听到我哥卧室里传出响动,像什么东西从床上砸下来。但他睡觉一向很老实,像冬眠的熊。 电工并没有直接换灯,而是在房间里转了转,他是在观察电路的位置。但我突然感觉,他是在寻找一块合适的墓地。出于理智,我没有把这个感觉说出来,而是走到他旁边敲敲他,说:“你别走来走去的,赶紧换啊。” 说这话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的实际年龄要老很多。他的头发是染过的,否则就全白了。 他突兀一笑,说:“别急,这个灯是突然坏的吗?” 我说:“当然,昨天还是好的。你赶紧修好它,我们要在客厅吃晚饭。” 他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开关坏了,而不是灯。” 我说:“那是你的事。” 他说:“我把开关打开,检查一下。” 我看见他从工具包里拿出梅花起子,先把墙上的开关拆开,接着拿出测电笔,这里碰碰,那里触触,都是有电的。他把工具收好,笑着贴近我两步,说:“你是对的,开关没有问题。” 我说:“我从没那么觉得。” 他没有说话,闭上了嘴。但我分明听得见他的心声:“不,你那样觉得,我有读心术。” 在他拆卸坏灯时,我哥起床了,时间是下午五点,他很少在这个时间起床。他穿着睡衣,睡眼朦胧,我给他打招呼,想给他介绍我们家里现在的情况,这是一个会读心术的师傅,他正在帮我们修客厅的灯,他还自己掏钱买了灯具。 但我哥就像没看到我一样,给我的感觉,他甚至没看到这房子里发生的一切。他没有进洗漱间,而是拐到厨房里。我有点好奇,悄悄跟过去,想看他做什么。我发现,他居然在藏刀。他把家里所有刀都藏了起来,只留下一把铁青的杀猪刀。 他的举动让我迷惑,我正要开口询问时,客厅里传来声音:“小姑娘,来帮我拿个螺丝,接接灯泡呀,我可没有三头六臂。” “来了。”我喊道。 换灯换得很快,却不是我想要的灯,总是太亮了。第一次,电工换了一盏七十二瓦的,灯盘膨胀得像月亮。第二次,他换了一盏四十八瓦的,还是太亮。直到第三次,他换了一盏三十六瓦的,我才觉得合适了。 在一次次更换的时间里,窗外下起了雨,很快由小雨变成暴雨。我哥也像一阵风似的,悄悄回到房间里。他似乎从没清醒过,这只是他的梦游。 我最担心的事来了,灯换好了,我却没有钱给他。好在,他看出了我囊中羞涩,和我们兄妹的境况,摆摆手说:“钱的事,不着急。” 他说:“现在雨太大了,能让我坐一会儿再走吗?” 这是一个我怎么能拒绝的理由。 我告诉这个会读心术的电工:“你别走,我已经点了外卖,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只是雨太大了,配送会来得很慢。” 他又笑了,一种没有任何内容,却实实在在的笑。 现在,我面临这样的处境,我失业的哥哥在房间里酣睡,而我,则主动或被动地要与一个上门修理的电工共处一室。为了缓解尴尬,我打开了电视,调出一个综艺节目。电工坐在我们简陋沙发的尽头。 我咯咯笑了一会儿,才发现,电工已经脱掉了上衣。准确地说,是把上半身的衣服全脱了,露出黑白相间的胸毛。实话说,我并不感到太惊讶。我已经见过好几个男人的胸毛了,黑白相间的,就像是特殊的熊猫血型。 但我仍出言训斥了他,我知道,如果我不说话的话,他很快就会把所有衣服都脱了。 他有些赖皮地说:“别这样,我只是学学你们年轻人。” 我没好气地说:“年轻人就是把上身的衣服都脱光吗?” 他说:“不,年轻人管这叫自由。” “什么是自由?”我突然对这个词很感兴趣,问他,“你觉得我有自由吗?” 他哈哈笑了几声,声音就像希斯·莱杰饰演的小丑。笑完了,他开口说:“你想有吗?你想有就有。” 我说:“少废话。” 他说:“就拿你举例子吧,现在,你可以一茬茬地换男朋友,想和谁睡就和谁睡。父母管不到你,你哥哥自顾不暇。你现在十九岁,再过七年,就到二十六岁了。那时,你早已毕业,也许会在医院实习一段时间,在眼科,开感冒药,都有可能。但是赚不到钱。你的家庭境遇会好一点,你打工的父母会从外地回来,在城里买一所好房子,只是装修得很慢。那时,你可能会到朋友长辈的服装店上班,每天卖衣服,从早八点工作到晚十点,你外表会变成一个好女孩。之后,你的朋友,朋友的长辈,或者你的大姑和二姨,会给你介绍男朋友。有一天,他们把这个孩子的照片给你看。你觉得这个老实的孩子不错,是个经济适用男,值得结婚的对象。你们开始频繁约会,彼此殷勤,礼貌,有说不完的话。慢慢地,他会带你见他的父母,与你商量订婚和结婚的事。在约会两个月后,他会深情吻上你的唇,但并不做别的,甚至你的胸他都不会摸。你和他都沉浸在恋爱的喜悦中,你们一起吃火锅,一起爬山,一起见你的各种朋友。他的朋友总是很少,他也不怎么在乎。可是,在你们交往三个月,四个月,九个月的时候,有一天,你同学的胖哥告诉你,他可能是你的众多前男友之一,在北边的某座城市,有个发财的机会。那时,你就会像甩掉一双臭鞋一样把他甩掉。你只花一天时间就做出这个决定,一个电话就给他判了死刑。这就是你能拥有的自由。自由,自由,不顾一切的……这是你们年轻人信奉的宗教。” 灯在这个时候突然坏了,我们停止了冗长的关于自由的讨论。 电工穿好衣服,起身去检查,这一回,他确定是开关的问题。他重新拆开开关,用试电笔试了几次,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你家里的电器容易坏,因为电路只有火线,没有零线。这是一个双火结构的电路。” 零线还有火线,对我来说,已是太新的词汇。 我想告诉他,我初中物理课本全扔了。我的物理课很差,物理老师很不喜欢我。 但我没来得及说,电话响了,我们的外卖到了。我听到楼下磅礴的水汽声,外卖小哥告诉我,打不开下面的门禁。我脱口而出:“我下来帮你开。” 电工收好测电笔,说:“我和你一起下去,你一个人抬不上来。” 我欢快地跑去开门,电工跟在我后面。惨剧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三 福轮部 母亲离世的悲伤过后,程勇回到中队上班。他是母亲带大的,在他七岁那年,父亲满怀信心地出门发财,一个同乡年轻女人跟着他,一去不复返。 乡邻们总说程勇母亲好福气,十几年没白没黑操劳,培养出个人民警察。程勇总觉得,这句话在最近一年才成立。警校毕业后,他当了七年辅警,去年才考到编制。 程勇不是很想接这种无头无尾的悬案,两个死者非亲非故,典型的激情杀人,且杀与被杀者都死了,没办法提起诉讼。奈何他刚请假回来,只有他没事情。领导交给他的任务,是再挖一挖细节,给家属多一点的交代。那个死掉的电工无亲无故,查不到家属。而那年轻男孩的家属,似乎也不关心,他们更在乎女孩的疯病,和找物业索赔。 真正促使程勇接下案子的是一个名字,汪大全,那个死掉电工的名字。 程勇有个女朋友,叫卫淼,在第三人民医院上班,肿瘤科大夫。再过两个月,他们认识就一年了。程勇已经准备向她求婚,没想到母亲先走一步。葬礼期间,女友做的比过门的媳妇还多,让程勇很感动。白天他都乐呵呵的,不想流露悲伤,只在晚上找老同学喝酒,解解闷愁。 程勇和她有太多共同点,都是妈妈养大的,妈妈也都不在了。情路都比较坎坷,程勇之前谈过两个女朋友,都因为他的工作和身高吹了。卫淼谈过的更多,她身条好,长相娇美,很吸引男人。这是程勇想和猜的。她从不跟程勇聊情史,程勇不觉得有什么。 三个月前,他们第一次做爱,异常和谐。程勇不禁想起和第一个女朋友时,她总要把他的舌头咬出血,那近乎扁平的胸部,让程勇在床上很艰难。她也只给了程勇那一次机会。之后,他们就分手了。程勇原本还担心自己的经验,看来担心是多余的。结束后,卫淼到浴室里洗了一个长长的澡,程勇躺在床上,躺到有点无聊。这是卫淼家里的卧室,房间不大,但整洁温馨,是同样操劳了一辈子的卫淼妈妈留给她的遗产。 程勇无聊地翻书柜,一个单亲家庭的男孩常有的坏习惯。他看到一本很旧的《新华字典》,像小时候用过的那种,这激起了他的怀旧。他拿出来,随便翻翻。他没在扉页那张破损的照片上停留超过两秒钟。但接到案子的这一刻,他还是想起了那张剪了一半的照片,和底下那个漫漶的名字:王大全。 他这样的人,对和父亲有关的一切都太敏感。 晚上,卫淼约程勇吃饭,庆祝他复工。 俩人去了老虎火锅店,杜鹃大道上新开的一家。不到一月,就跃升大众点评榜毕城火锅店人气第一名。程勇觉得,这和它的本地意识分不开。他大口吃着招牌蜂窝煤甜点,嘴边都是“煤屑”。卫淼看着他的样子就想笑。他说:“总算报了小时候我们老师说我蜂窝煤煤气吸多了的仇。” 卫淼捂嘴道:“我觉得你们老师说得不错。” 程勇舀了一勺,递到卫淼嘴边。卫淼张嘴一口吃下。 程勇说:“令人怀念,小时候谁家不烧这个。” 卫淼说:“想你妈了?” 程勇说:“你什么都知道。” 卫淼说:“没事,还需要一段时间。你相信我,我有经验。” 程勇说:“再吃一口不?” 老虎的火锅是正宗重庆火锅,辣味比较鲜明。还剩一盘火锅面,程勇觉得不能浪费这味道。全倒进去,煮一会儿就捞起来,他边吃边说: “其实我们俩人是真可怜,没爹也没妈了,以后结了婚,都凑不齐一家人吃饭。” 卫淼努努嘴,说:“我们的爱不需要家人,就像河流不需要河床,飞翔不需要翅膀,爱的全部意涵就是自由。” 卫淼就是这样,偶尔会说些奇怪的话。一开始,程勇不太在意。上了床以后,每当她说时,他都要掰扯批评她几句。他是抱定要过一辈子的,自己听听无所谓,可要带出门见人,是要闹笑话的。 今天这回,他的注意力不在这里。他继续随意说道:“比如你爸爸,你就没动过找他的念头。我爸我是知道的,他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已经生儿育女,有了另一个家庭。我不去找他,是因为我是个男人。但你不一样,你是女儿。而且你也不知道你爸的情况,他可能很后悔离开你。” 卫淼说:“我不找,我早当他死了。” 她的答复让程勇不知说什么好。 更厉害的,她说这话时,仿佛早知道他死了,没有一点情绪的波动和别的东西。卫淼如果想犯罪的话,将是最好的连环杀人犯,程勇突然这样想。也可能是他的错觉,肿瘤科医生,每天在生死线上工作,早练就了坦然的本领。如果每天都哭一场,领导会说,工作你不要做了。卫淼的妈妈离开得更早,在她工作第一年就走了,想到这里,程勇的心有点疼痛。他紧皱眉头,假装是被辣到了。 在车上,程勇婉拒了卫淼去她家过夜的暗示,也一并拒绝了她的欲言又止。 他没有回家,回到办公室,把卷宗打开,盯着那两个名字,以及那两张晦暗的尸体图片。 程勇决定还是要查,哪怕按领导说的,多挖出点细节也好。 他觉得,可以从另一个死者查起。通过短暂调查,他了解到,十个月前,罗军从供职的医院辞职,理由是太累,不想干了。之后,他就像失魂一样,一直待在家里。这很反常,特别是对一个没钱的年轻人。而罗军供职的医院,就是卫淼所在的第三人民医院。这让程勇的疑虑又加深一层。 第二天凌晨,程勇换了便装,在五点钟来到三医。这是他和院办约好的,这个时间点,推车队还没有下班,也不会碰到卫淼,她不会那么早来上班。一个面色苍白,戴着副黑圆框眼镜的医生,把他领到行政四楼暗沉走廊上的一个偏僻角落,这里有两排破旧的塑椅,坐满推车队的人。程勇向医生道谢,医生点点头,说把您带到了,我能下夜班了。 出乎程勇的意料,推车队的人并不太记得罗军。不清楚,不了解,他为什么会辞职呀?搞不懂。我们这行可累了,昼伏夜出,像蝙蝠。家属们都不讲道理,治疗时间延误了,会来怪你,说你推慢了。吃力不讨好,要把人推死了,就是倒了三辈子血霉。我要像他那么年轻,我也不会干……过了一个多小时,推车队的抱怨没有终止的迹象。窗外已经有几缕曦光化开,新的一天快来了。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程勇道了几声谢。嘱咐大家对今早的谈话保密,就走了。 程勇走下一层楼梯,在楼梯转角和一个小护士撞个满怀。小护士外穿一件浅蓝色毛衣,突然认出程勇:“程警官,是你呀,好久不见。” 程勇脑子里还在嗡嗡响,像被撞得不轻似的,时间感有点模糊。他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是小娟。三医肿瘤科的护士,有次在卫淼家门口遇到过,住得离她不远。小娟要去院办送材料,程勇说,你先忙,我来医院办点公事,已经办完了。俩人告别,小娟上楼,等下来时,发现程勇还等在原地。 程勇说:“我来得早,肚子有点饿,你们医院食堂快开门了吧,我借你的卡刷一刷。” 小娟说:“我们早餐不错,我请你。” 俩人拿了两碗稀饭,四个包子,一碟榨菜,还有其他一些小菜。小娟话不多,程勇东拉西扯,终于把话题拉到罗军身上。小娟对这个名字也挺陌生,说:“推车队的那个,我不太熟。” 程勇说:“他是十个月前离的职,你回忆回忆,那时候有没有听到什么事,关于他的。” 小娟说:“没有。医院里那么多人,我没听到过。” 程勇说:“你再想想。” 小娟说:“真没有。我没必要对警察撒谎。” 程勇有点泄气,如果连小娟这样看上去心细如发的人,都没听到风声,那很难发现罗军在医院工作的异常了。他有一种在水里漂游的感觉,使不上劲。 小娟突然说:“你为什么不去问卫医生?他们关系应该挺近的。我看见过一次,罗军半夜给她送吃的。” 程勇心里一紧,问:“什么时候的事?” 小娟说:“一年前吧。” 程勇说:“好。” 小娟说:“程警官,你可别说是我说的。我不喜欢在背后嚼人舌根子,而且你们还是那种关系。” 程勇说:“你放心,我也是为了公事。罗军死了你知道吗?他死得很蹊跷。” 小娟没说话,脸上甚至没有表情,几口扒完早饭,说道:“我还有工作,先走了。” 她刚起身离开,程勇从背后问她:“卫淼会来食堂吃饭吗?” 小娟没回头,说:“卫医生三天前已经辞职了。” 程勇忽然感到她的背影好冰冷,像冰瀑一样,慢慢袭过来,冻住他。 卫淼没去任何地方,好端端的在家里,还买了很多新衣服,有的很红很喜庆,给人一种好事将近的感觉。也许是被房间里的气氛影响,看到卫淼一切如常,甚至还有点辞职后的松快,程勇的气消了点。 他没接卫淼倒过来的橙汁。冰冻橙汁,程勇的最爱。他准备了一下,厉声问道:“你辞职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卫淼苦笑一下,说:“吃火锅那晚我就想告诉你的,但你心里有事,叫你来你也不来。” 程勇有些无奈地说:“这也能当借口?” 卫淼踱步过来,挽着他的手,撒娇一样说:“别生气了,我想辞职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是谁喝多了,说我辞职了就养我。” 程勇轻轻甩开她,说:“这话不假,你辞职了我能养你,就是咱条件差一点。” 卫淼撅着嘴说:“这不就结了。” 程勇没理她,坐下,端起橙汁喝了一口。橙汁很冰,冰得他牙齿打战。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看着卫淼说:“这事先不说,说到底不是大事。我有别的事要问你,你好好想想,认真回答我。” 卫淼说:“好的,警官先生,我老实交代,只要你问。” 她搬了一把椅子,故意坐到程勇对面,表情耐人寻味。 这实在有点像审讯,程勇心里难过。但话已出口,不得不问下去。 “罗军你熟吗?早上我去了你们医院一趟,有人说,他跟你的关系挺近的。” 卫淼睁大眼睛说:“他是我前男友,十个月前我们刚分手,他突然变心了,不再爱我了。” 虽然有这种预料,但亲耳听到她说出来,程勇的心还是有刺痛感。他不动声色,继续问道: “他死了,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他死不死和我没关系。”卫淼语气坚定。 “他杀了人,然后又自杀。”说到这儿,程勇顿了一下,才说,“他杀了一个电工,名字叫汪大全,是你父亲的名字。” 卫淼说:“电工,我的父亲。我不知道我父亲是干什么的,二十几年前,他就抛弃我和我妈了。” 程勇盯着她的眼睛,说:“有一个大问题,他们之间看似毫无关联,但因为你,他们就有了关系。” 卫淼冷笑着,说:“什么关系?如果那个汪电工真的是我爸,而不是同名同姓,我也很想知道。” 程勇默言,俩人就这样隔着茶几对峙。程勇确认,卫淼能读懂自己的心里话——“罗军和你分手了,然后离职,整整十个月没有出门,他在你们的恋爱中经受了什么?他家的灯坏了,找电工修理,一下就能找到你爸?而且,因为一些费解的事,他就动刀子杀了你爸,然后自杀。这一切,实在太奇怪了,太奇怪……” 俩人没有再开口,终于程勇厌倦了,或者说他想退让。到现在为止,他都很难说清他调查的初衷是什么?既然是卫淼的父亲,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她?卫淼好像也不打算隐瞒她和罗军的关系。这一切,难道是他太多心?这世界哪有那么多诡谲的因果。汽车每天要撞死多少人,难道每个人都有隐恨和谜团,有变态的情缘,有未报的仇隙。可笑,太可笑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他们认识快一年了。他的女朋友,可能还是他未来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她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看得出她委屈痛苦极了。程勇的心像被割开,悔恨的血水汩汩流着。他想到,人这一生就那关键的几步,放下或执着,都是自己的选择。这一刻,他选择放下。他的脚后跟动了动,等停下来时,他已经过去抱住了她。她的情绪也在此刻如山洪般爆发: “程勇,我以为你今天来是向我求婚的。没想到,你为了两个不相干的人,怀疑我,伤害我。你就是一个虚假的骗子,彻头彻尾的,亵渎我们的爱情,你真愿意像你说的,把一切都奉献给我们的爱吗?你对我有一分是真心的吗?你迟早也会像那些混蛋一样伤害我,我们分手吧……” 关于结案报告,程勇准备走访案发地点的上下邻居,敷衍几句上交。本来也没人关心,是他横生枝节。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尽管刚请完丧假,现在又要请事假,领导会不满意,但程勇管不了许多。这两天他陪着卫淼到处看戒指,准备求婚的事。卫淼从怀疑到重新信任他,他坦陈对她的爱从未变过。 程勇打算包下一个特色花园餐厅,再请一些朋友,布置一下,然后求婚。但探卫淼的口风时,卫淼坚决不同意,她不喜欢那么多人在场,她想去一个地方,在那儿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她还留下话,成不成不一定,到时候看程勇的表现。 2024年5月17日,确定在这一天求婚。卫淼将保密工作做到了最后,俩人开上租来的车后,卫淼终于说,往天河公园的方向开。程勇松了一口气,天河公园的方向,看来是埋葬卫淼母亲的墓园。虽然在墓园求婚,感觉怪怪的,但考虑到卫淼的身世,她多年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感情,也不是不可以。程勇甚至想到,曾在电视上看过一个故事,上世纪二十年代,某留学苏联的革命家,在成婚以后,带着妻子游览烈士墓园,权当度蜜月。这也是一种特殊的浪漫,程勇相信。 一路拥堵,一路颠簸,来到墓园正门口时,卫淼却示意往前开,不用拐弯。这下程勇彻底懵了,如果不是去墓园,那是去什么地方?这条大路的右侧是倒天河,夕阳正好,河面波光粼粼,远处的一小片天空被染成玫瑰色,与卫淼脸上的颜色一样。卫淼浅笑晏晏,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幸福的气息。程勇实在不想因为疑问,破坏此刻的氛围,打碎这一梦境般美好的画面。 车子开了一个多小时,又开了一个小时,还没有到地方。柏油公路走完了,开上乡村土路,这会儿已经行驶在若隐若现的荒草路上。程勇心里越来越不满,好几次差点脱口而出:“我们到底要去哪儿?这求婚完了还有结婚,结婚完了还有纪念日,一年到头的大小节日,就不能分点给后面折腾,我真吃不消。” 他忍着没说,可能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虽然路越走越偏僻,但路上的车辆不见少,让程勇产生了错觉,仿佛大家都不觉得遥远、偏僻。道路右边,倒天河始终在静静流淌。程勇也发现,无论怎么开,始终没有离开倒天河的视野,这仿佛是一趟倒天河的溯源之旅,不会要一直开到河的源头吧。 天色入暮,远处的群山渐渐化成一片,浓稠而深远。近处的车灯更清晰了,程勇发现一件惊人的事,左右两边的车辆,都是类似夫妻或情侣的两个人,穿着的衣服与他和卫淼的一致,都是没有口袋的白色衬衣。衣服是卫淼准备的,程勇一穿上,就觉得像洗浴汗蒸服,现在看来真是,这么远的地方,难道有温泉或桑拿房。 正胡乱想着,前面的车慢慢停下,右侧的倒天河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蟒蛇般粗细,原来真到了源头。程勇发现前方,一百米开外,细细的水流流进一个洞高百丈的溶洞,黑沉阴森,散发噬骨的寒意,在吞噬着最后一点夕光。 黑暗马上要降临大地,程勇停好车,发现洞口右侧的小潭围坐着四个人,打坐模样。前后车里的人下去,都手牵手,向着小潭走去。程勇的第一反应,这是某种宗教的祈祷仪式,但卫淼从来没给他说过她有信仰。 卫淼拉拉他的手说:“福轮部到了,这就是你将求婚的地方。” 程勇问:“福轮部是什么?” 卫淼说:“先下车。” 程勇说:“好。” 下车前,他看了眼自己的手机,没有一格信号。 卫淼牵着他的手,边走边解释:“福轮部就是永恒的自由之境。从古至今,在世界的每一个地方,它都有入口,引导着失意痛苦的众生。在我们毕城,它就在倒天河源头的这座溶洞里。福轮部是由福轮照耀的地方,人类的救赎就是成为它的一部分,获得永恒的喜悦和自由。” 程勇说:“我听不懂。你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个的?” 卫淼说:“嘘,不净的言语将会污染福轮,我们快过去吧,别让其他人久等。” 程勇越听越难受,他看着前面陆续围着小潭坐下的受害者,心里真想抽自己一耳光。毕城公安局的所有人,局长、政委一直到他们普通警察,真不配穿这身皮,那么大的一个邪教组织,如此猖獗,受害者如此多,该在城里盘踞了多久,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程勇拽住卫淼的手,让她停下。 卫淼不解地问:“干什么?” 程勇摇着她的肩膀,说:“卫淼,你听我说,你快醒醒,快醒醒,你上当受骗了。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福轮部,没有永恒的自由,这地方就是一邪教组织。我们快回车里去,快走,今晚警察就一锅端了它。” 卫淼挣脱他的手,满脸怒容,像早有预料似的说:“程勇,我就知道你对我的爱是假的。我本来还想再给你一次机会,但你根本经不起考验。你不要再求婚了,我不会接受,你一个人走吧,我们就当从不认识。” 程勇急了,说:“这和爱不爱没关系,我求求你,快走吧,这是邪教,是非法组织。” 卫淼不理他,转身一个人向小潭走去,同时流出失落的泪水。 程勇大吼道:“卫淼!” 接着,他冲上去,狠狠给了她一耳光,希望把她打醒。 程勇捧着她的脸,流出了惊惧的泪水,说:“我求求你,我们离开这儿,我们去看心理治疗。然后结婚生子,认真工作,平平淡淡地过一生,享受有限会快乐会发愁的自由,好不好?” 卫淼说:“不,尘世的一切都不会给人自由,无论人怎样努力,我妈还有你妈的一生就是例子,你还不明白吗?只有福轮部才能给人没有限制的自由,完完整整的自由,真正的自由。” 程勇冷笑说:“好,既然福轮部能给你自由,那我们为什么谈恋爱,为什么你希望我向你求婚,为什么你今天要带我来这个地方?” “哈哈。”卫淼陡然换了一副表情,一副程勇从没见过的可怖表情。她说,“你走吧,不要再问了,上一个知道的人是罗军,他已经死了。” 程勇心中一凛,说:“你什么意思?难道罗军的死不是意外。” 卫淼狡黠地说:“当然不是,是汪大全杀了他,然后汪大全又自杀。” 程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像发疯一样摇着她:“为什么?为什么?是你指使汪大全杀了他!” 卫淼轻描淡写地说:“不是我要杀他,是他知晓了进入福轮部的秘密,他必须死。” 程勇说:“汪大全,汪大全他是你爸!你怎么忍心让他去杀人,然后又杀了自己!” 卫淼拼命挣脱他,怒吼说:“你不要跟我提他,都是他心甘情愿的,我可没逼他。这特别公正合理呀,你想想,汪大全这样的坏蛋,以父之名压迫、伤害了我们几千年几万年,今天只是让他用一条命来还,算便宜他了。” 程勇狠狠掐着她的脖子,说:“我明白了,所谓进入福轮部的秘密,就是要用爱去献祭,对吧?你看看,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夫妻或情侣。所谓永恒的自由,就是拿与另一个人最深切的感情去换,对吗?” 卫淼被掐得喘不过气来了,嘴里呜呜叫着。她的叫声吸引了潭边的人群的注意,所有人都用一模一样的木讷表情看着他们。 程勇心里突然一阵绝望,他放开卫淼,冲天怒吼几声。他想到了父亲离家的那一天,想到母亲闭眼的那一刻,想到自己死亡的那一瞬。他的神智已然混乱,失神地向后跑去,扭曲着,叫嚷着,毁灭着。 人群开始在他身后大喊:“杀了他!杀了他!不要让他跑了。” 一把枪被递到卫淼手里,子弹上膛,咻的一声击中他的后背。他倒下来,脸上的表情依然痛苦而扭曲。 四 目送 夜更深了。 川喝得大醉,我也喝了不少,人差不多走完了。 川半靠着椅背,指着那坨肉向我示意。 我说:“一斤一百,具体你得问他。” 川说:“少扯淡。” 我说:“你去吧,我一个人能行。” 川摇摇晃晃起来,损坏的不倒翁一样。他刚刚站起来,准确地说还没离开座椅,就听到一声痛苦的嚎叫,程勇像被子弹击中一样蹦起来。他身体很重,趔趄了几下,狠狠摔在地上。 我和川一下子酒醒了,马上过去把程勇扶起来。他休息了一会儿,眼神空濛,望着满桌狼籍,还有夜色里弥漫的酒气,魂魄在艰难地聚拢。 川说:“这梦游绝了,跳水一样。” 半天,我才听到稍稍定神的程勇说:“这,不是梦游。” 出于难过,或者某种更难捉摸的情绪,我和川又叫了一箱啤酒。无言喝着,只有碰杯声干瘪瘪的。程勇就那样发怔坐着,仿佛还没从那个世界回过味来。在那个世界,他的信任和某种更宝贵的热忱,被无情击穿了吧。我猜的,在某些时刻,我总是很有想象力,像踢国家德比的皇马前锋。 街上空空落落的,一个人都没有了,小城陷入了深眠。程勇站起来,站都站不稳,说:“我回家了。” 川说:“别啊,再坐一会儿,喝几杯。聊聊你接的那个案子,你打算怎么查?” 我拍拍川说:“给他点空间。” 我回头想嘱咐程勇两句,但他已经下了楼,我过去,趴在临街的栏杆上看他,他像影子一样飘在空旷寂寥的街道,细长细长的,好像慢慢被黑夜压扁了。我突然撑开喉咙,发了疯似的朝他大喊:“程勇,不要被压扁啊,不要被压扁。” 我想到程勇,我的老同学,我的好朋友。没有父亲的孩子,警校里个头最小的学员,七年奋勉的辅警,才刚刚失去母亲,又把女朋友给丢了,他们都快求婚了。 我坐回去,川喝得脸红红的,像雪地里的火炭。他嬉皮笑脸地说:“我听说程勇分手了,他那女朋友,当医生的那个,被骗去拍抖音,还是卖波碧水,还是弄仿真玉器?你说我们这小地方,骗局怎么那么多,人的欲望怎么那么重?” 我没什么想说的,想了半天,只好说:“为了钱吧。” 川已经睡着了,头朝地,脚朝天。 不一会儿,店家打烊了。我给川叫了辆出租车,给他媳妇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传来刺耳难听的骂声。 然后,我迈开步子,准备在彻底清醒之前,在街上再走一会儿。 2024/5/27 一稿 2024/12/22 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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