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岁,衰老如期而至,但我的解放之路才刚刚开始
最近看《闭经记》,在一开头,作者伊藤比吕美就说到了她的更年期,其中关于内裤的变化,让我哈哈大笑。

我现在仅有两条四角内裤,但它们是紧身的,穿上并不很舒服,买它们是为了匹配一些特定的衣服,发挥塑身、隐形、不走光的功能(我相信看到这里,很多男读者已经头上长出了小问号)。
也许只有到了更年期,我才会心甘情愿地穿上完全只有舒适这一个功能的松垮纯棉四角内裤,然后很安心地把它拉得高高的,保护我尊贵的肚脐眼,绝不让自己因肚子受风而蹿稀。
所以,大概衰老的一个最重要的迹象,就是开始全心全意地关注自己身体的舒适,绝对不再为了服美役而委屈自己的身体。
我在几年前就毫不见外地跟大家分享过,我已经抛弃了任何让我觉得不舒服的内衣,包括有钢圈的带聚拢功能的带加厚海绵垫的,现在我的选择进一步狂野,常常将不穿内衣的习惯从家里带去了公共场合。这里必须表扬小孙,他在这点上从来没有任何“置喙”,比如周末的时候我们一起去菜场买菜,我在镜子里看看我的休闲卫衣套装,寻思说等我穿个内衣吧,他说有什么好穿的,看不出来,也没人看你。夏天出门遛狗的时候我只穿了个吊带,我还带着些许“羞耻心”说等我穿个内衣吧,他说有什么好穿的,谁看你。
我很满意他没有那种男人对女人的莫名其妙的掌控,没有觉得我是他的私人物品不能被别的男人看出来没穿内衣,也没有觉得我不穿内衣出门是不知羞耻的表现,也不会用"反正你胸这么平穿不穿也看不出来"这样的话来调侃我,哪怕我现在完全不介意。
我说我完全不介意是真的,我现在挺喜欢胸部平平的感觉,甚至常常为了再平一点而特意抽掉本来就不厚的海绵垫。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年纪大了之后,潜意识里越来越不在乎任何来自他人的不论是否带有性意味的"凝视",如今互联网上年轻的女性都在批判"男凝",也许这会让有些正义的男性觉得委屈,觉得自己并没有如此不堪也没有如此吃饱了撑的天天“凝视”女性,但事实上只有女性自己知道这样的凝视就是伴随着我们绝经之前的整个人生。
我可以轻易记起很多个这样的被"凝视"的瞬间。
大学时在人人网上发照片,有初中男同学调侃我一马平川。有一次朋友圈发照片,有高中男同学调侃我皮肤黑。有一次朋友圈发照片,有前男同事点评我的鼻子塌。
鉴于排比句就是用三句话最孔武有力,多了显得累赘冗长,所以我就这样随便举三个例子,要不然我可以随便再举三十个。
所谓女人天生被置于客体的境地,指的或许就是这种情况,(有的)男性不管他自己长得是方还是圆,他都天然地觉得自己被赋予了"凝视"和"点评"女性的权利,如此地理所当然以至于有一种"天赋人权"的正直意味,所以他会不请自来地对他目之所及的所有女人发表点评,并且为自己在这种精妙点评中所展现的犀利、公正和幽默而沾沾自喜。
我还发现,女人之间或许天然地有这种"受害者"之间的共情能力,所以不会“互相伤害”,不会去随意点评别人,至少在我的朋友圈从来没有女性朋友发表过这一类令我不适的"点评"。
当然我必须承认,这种"不适",我是到了这些年才有的,这是年龄赋予我的启蒙和开化。年轻的我只会尴尬地回复"哈哈哈哈哈哈哈"以此显示自己开得起玩笑,证明自己是一个懂得男性幽默的上道的女人,然后再暗自神伤自己的胸真平然后上网搜索加厚海绵垫内衣。
有一天,我所在的某个校友群里,发生了一个小小的争端,这次争端带给我很深的感触,所以我当时特意把群里的对话都截图保存了下来,现在给大家复现当时的情景。
一个学姐新进群,众人纷纷热烈鼓掌,有一个和她同一级的学长开始追忆青春往事。
学长:我想起来了,当年一起打牌的有个叫赵雪(化名),是不是你们班的?
学姐:赵雪,你只记住美女(捂嘴笑表情)。
学长:这个算不上吧。
学姐:赵雪还算不上?那你认识我们班哪个美女?
学长:在我们年级,她还真算不上吧。
对话看到这里,我已经开始感到隐隐的不适。
后面还有一些关于谁是美女谁不是美女的讨论,那位学长说哪个班有哪些美女大一他就知道了,要不然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男生。
群里沉默了几分钟之后。
一个学妹说:在这么多人的校友群对同学的长相评头论足合适吗?
学长:我是评了哪位的头?又是论了何人的足?这年头连说不是美女都是冒犯了?
后来没人再说话。
我当时其实很想为这个学妹点个赞,但是鉴于我一向是个擅长回避冲突的怂人,我只在心里给她点了个巨大的赞。
这实在是太过典型以至于会被人忽略的日常情景,庆幸的是,年轻的女性终于学会表达她们的不适,这位学长一定是真心感到委屈、困惑甚至愤懑,因为他确实不知道时代变了,这年头,没有哪位聪明的女性想要听任何一个男人居高临下地点评自己,哪怕表扬她为大美女。因为表扬和贬损一样,都是外界企图强加在你身上的用于控制你的"评价"。
我记得几年前的一个端午节,我去桐庐的民宿度假,站在阳台上看山间的风景的时候,不远处有一对父女在小溪里玩水捉鱼,又快乐又闲适,直到我听到这位年轻的父亲笑着对他的只有五六岁的女儿说:不要再玩了,你看你都晒得这么黑了,以后没人要你嫁不出去了。
这日常的熟悉的话语,让我感到刺耳惊心,原来女孩这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落入这样可怕的客体的境地,什么”没人要“,什么”嫁不出去“,我心里暗暗发誓如果有一天我也有了女儿,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我回想我在毕业之后的10年时间,这本该是人生最自由最生机勃勃的10年,却把自己陷入了一场竭尽全力仅仅是为了“嫁出去"的低俗奋斗,我不断地相亲约会疲于奔命,然后不断地怀疑自己不够白不够美不够温柔不够有钱不够优秀,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心力,我回想那些被我蹉跎的年月感到遗憾,但是又不忍苛责年轻的我,因为那不能算是我的错。
我相信这位父亲没有任何的恶意,只是因为他长久以来处于这样的社会环境中,所以很熟练地就使用了这样的话术,就像那个在几百个人的校友群里任意点评他的女同学不是美女并且为自己明鉴美女的能力而感到沾沾自喜的学长,他们都很自然地把女性放在客体的位置,凝视她们、打量她们、点评她们,如果她们不符合男性心目中的“美女”以及"值得娶的老婆"这样的标准,那就毫不留情地嘲笑她们、打压她们。
面对这些"打压",我的反抗是从30岁才开始的。
30岁的我,被逼得年龄焦虑大爆发,我记得跟大家分享过一些亲身经历,一个说我30岁了还扎双马尾装嫩的男同学直接被我拉黑了,一个当面吐槽我年纪大了不适合戴蝴蝶结耳环的男同事被我写进文章里大加鞭挞。
后来我跟小孙分享这些经历,小孙说觉得没必要这么反应激烈,不搭理就行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不管他平时如何体贴,一旦涉及到女性这种结构性的处境,他是无论如何都共情不了的。
而我始终理解和宽容那个时候的自己。那是我刚刚被驱逐出"青春"这个伊甸园的时刻,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还没习惯"被冒犯”,也不知道没有做错什么事情而仅仅因为到了30岁的女人居然会承受这么多莫名其妙的"羞辱",总而言之我完完全全没想到"年纪大"的女性面对的是这样一个恶意的世界,所以那时候我狼狈不堪,气急败坏,怒火攻心,也许就像小孙说的那样,我的反抗过于激烈和没有必要,是一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但这已经是那个年纪的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反抗方式,事实证明也很有效,至少他们不敢再轻易"冒犯"我了,我一定程度上保持了乳腺的畅通。
今年10月份,我甚至已经跨越了35岁,来到了一个更加"贬值"的年纪,一个旁人都不忍心当着我的面说出这个残忍的数字的年纪。生日那天,公司的系统自动给我的领导发了一个提醒邮件,提醒他表达对我的生日祝福,于是他就在工作群里艾特我,祝我**岁生日快乐,很贴心地特意隐去了这个数字(但领导知道我确切的年纪)。
我当时就觉得这挺有意思,我当然知道领导是好意,就像我们常常在影视作品里,看到人们一再强调说询问或暴露女性的年龄是一种冒昧的不礼貌的行为,这在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在进行一种尊重和保护女性的绅士游戏,实际上却是一场漫长且严密,赤裸且隐秘的拿钝刀子杀人的霸凌,这种"尊重和保护"其实是在告诉你:女人啊,你应该为你的年龄感到羞耻,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你几岁。
但我想,如今我已经来到了一个更加充满智慧的年纪,我不希望自己一直没有长进,继续停留在三十岁那个无能狂怒的状态。我希望自己可以从向外去对抗变成向内去探寻,是该让自己更加平和勇敢地面对“衰老”这件事。
我几个月前在自己的脑袋上发现了一根白头发,以前看过一个科普说白头发不要拔而是要剪,这样不破坏毛囊,而且还有可能重新长出黑发,于是我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悄悄剪掉,转念想了想还是有请小孙帮我剪,他小心翼翼地拎着那根白头发,谨慎地寻找它的根基,然后一边下刀剪一边语重心长地说:宝贝老了啊。我笑着说:是啊。
我们的对话充满了一种老夫老妻之间的淡然和亲密,我对自己的表现也感到很满意,也许这是我的解放之路上重要的一步——坦然地将我的衰老暴露给我的伴侣。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刻意地训练自己,希望自己不要再因为被人指出衰老而破防,希望我已经拥有了和我的年纪相匹配的平和。
当然这还很难做到。
那个因为说我30岁还装嫩的被我拉黑的男同学,后来我在另一个同学的婚礼上又遇到了他,没想到他心理素质挺强大,当作没事发生一样坐过来跟我唠嗑,我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于自己当时的脆弱和无情,何况我们学生时代也是好朋友。
但我们聊了几句之后没多久,他就看着我说了句"你不知道你变化有多大",结合当时的语境,大概还是在说我变老了并且老了很多,我表面上还挺淡然挺有礼貌地回答他"你倒是没怎么变",但事后我心里越想越生气,很难说清楚我生气什么,似乎是生气于自己又被他"点评"了,而且是当着我的面,似乎也生气自己怎么没有怼回去,就应该拍案而起一顿输出"老娘经历了这么多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沧海桑田岁月变迁变老了有问题吗?",似乎也生气于自己依然会去在乎旁人的"点评",也生气于自己还是依然对衰老这件事这么敏感,这么无法保持淡然,人家只是随口说说,我却如此动心动念动气。
衰老,这个接下来我的人生课题中最重要的一课,依旧需要我花很长时间和很多智慧去学习和应对。只有在这门科目上顺利毕业,我才能在接下来的人生中过得快乐。
我追溯自己对衰老的介意和恐惧究竟来自于哪里,除了整个社会类似于”女人三十豆腐渣“这样的压迫,我常常想起妈妈,她是一位非常爱美的女性,但是鉴于年轻时代物质的贫乏,她没来得及好好地打扮过自己就老了,她没有享受过青春,在繁重的生育和生活里早早地老去。我清楚地记得她是怎么样对着镜子沉重地长长地叹气,她嫌弃自己的皱纹,嫌弃自己的老人斑,嫌弃自己的脖子上松垮的可以捏起来的薄薄的皮,嫌弃自己那因身体日益消瘦而显得愈加凸起的锁骨,她对着镜子咒骂自己"死相""难看""恶心",我今天回想起这些,依旧感到窒息一般的难受。
妈妈从没有一刻和衰老达成和解,这意味着她在人生后半段漫长的岁月里,始终处于一种悲凉的绝望的状态中。
我的人生也眼瞅着要进入下半段了,如果我无法尽早地找到我的解放之路,我也会变得像妈妈那样痛苦吧。
但是究竟该怎么办才能做得更好呢?其实我也依旧不知道,每个人变老的体验虽然大差不差,但又是只有自己独自一人才能应对的课题。
前几天我看最新一季的《十三邀》关于矿工诗人陈年喜的那一期对谈,矿工那种残酷的陌生的生活给了我巨大的震动,就像许知远说的,让人觉得自己的生活很轻浮,但整期节目下来,最让我印象深刻乃至惊艳的是陈年喜的妻子书霞。用一个最近这些年的流行用语形容她,就是:内核坚定强大。
许知远问书霞,随着陈年喜出书,获得外界越来越多的关注,她有什么样的感受,会为他骄傲吗?
书霞是这么回答的。



我的心情很感慨。我在想,书霞一定不会害怕衰老这件事,因为她拥有这么温柔这么强大的力量。
我曾经以为,这种力量需要看很多很多书才能拥有,要从知识当中去获得,就像叶嘉莹,百岁高龄依旧那么优雅精致。
看到书霞之后,我想,也许只需要不急不缓地去接受岁月的洗礼,去经历各种喜怒哀乐,就有机会获得这种温柔的强大的力量。只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获得呢?也许就看个人的运气和慧根了吧。不过前提大概还是经历足够漫长的时间和足够丰富的人生。
去年十一,我突然想去山西看古建,于是我们去山西走了一圈,看了大名鼎鼎的应县木塔。

我听着木塔的故事,得知她如何穿越近千年的风雨和磨难,身上还带着200多发子弹和12发炮弹留给她的累累弹孔。
参观结束后,我坐在木塔对面的石阶上,静静地看了她半个小时,感到她又温柔又强大。
那半个小时里,整个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静和辽阔,我舍不得走,要不是为了赶后面的行程,我能坐上一天。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建筑的美,也是我第一次懂得了岁月沉淀的美。
也许,变得又温柔又强大,正是衰老会带给人的最大的好处。所以,用衰老打败衰老,是唯一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