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阅读总结 ｜ 向你招手

有好几年没有写一年的阅读总结了，前几年尚且觉得这一年做过的所有节目可以汇总成为一整年的阅读记录。然而今年，一方面是没有更新那么多次，另一方面是，我想要多表达，不想再藏起来。坚定地、肯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以各种形式。

A Sunny Place for Shady People

评价人数不足

Mariana Enríquez / 2024 / Hogarth

第一本是恩里克斯今年的新书《阴影之人的阳光之地》A Sunny Place for Shady People 。其实并不是我今年读过最好的小说，然而我有私心，因为我在她的文字里看到了我非常珍视的文学品质。

我从来都不觉得文学应该向新闻看齐，一定要去书写我们身边的现实，去批判去呈现。然而我觉得好的写作者应该关心现实，拥有一种关切的目光，并用这种目光穿透现实，用语言去呈现这个经过透视有所变形的世界。

我觉得恩里克斯做到了。从一开始读《床上抽烟危险》，我就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笔下铺开了一个不安、悲痛的世界，由亡灵与执念组成，一股不愿意就此消散、一定要存在的执念。或许是被历史罔顾。或许是被恶意伤透。《孩子们回来》这篇让我更为确信，这是一位很好的作者，拥有无限潜力。

今年的新书更是如此，风格更加成熟，在纯文学与类型文学之间有了更好的平衡。更重要的是，她保持了自己的这份视角，用她的语言创建了一个文学世界：不安的人得以倾诉自己的焦虑、恐惧，然后安息；每个亡灵都在说话，嘈杂凌厉，语言的意涵早已丢失，只剩下不连贯的单音节。在疯狂与暴力背后是写作者的温柔，不让一切就此消失的努力。阿根廷历史上如此“消失”的人，被这个现实无视的边缘人，那么多的委屈与痛苦，难道就真的什么都不是吗？至少在她的世界里，都非常、非常重要。

为此，我非常喜欢她。愿意向所有人推荐，哪怕对方最后只会觉得这不过是鬼故事。

而且，在她的新作里，我读到了现实的心跳。一时间甚至觉得我的手会颤抖，因为突然发现眼前的文本是一份来自遥远大陆陌生国度的即时报告，我听见的是，其实位于现实中心最有力的脉搏。布宜诺斯艾利斯，在向你招手。

微物之神

9.1

[印]阿兰达蒂·洛伊 / 2020 / 人民文学出版社

第二本，《微物之神》。

天呐，写到这里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朋友曾经问我这本小说讲了什么，我不知道从何开始：后殖民？印度？悲剧？这种种标签里我该如何选择。最后我选了最学术的语言——“后殖民”，与此同时，我内心有一个声音在说：“其实这是一个love story”。

律法是否也规定了爱的份额？有的人可以拥有多一点的爱，有的人少一点，或者根本没有。

在规定爱的多少时，律法给人心摄下恐惧。或许爱与恐惧本来就是一体的，而你无法对恐惧发号施令。作者精心编织的谜底，不配由我在这么简短的段落里揭开，为此，我找出了这一段：

“他们都打破了规则，都闯入禁区，都擅改了那些规定谁应该被爱、如何被爱，以及得到多少爱的律法，那些使祖母成为祖母、舅舅成为舅舅、母亲成为母亲、表姐成为表姐、果酱成为果酱、果冻成为果冻的律法。”

语言我也特别喜欢，就像被困在了一场做了23年都无法醒来的噩梦。意象反复，并在每次重复中得到新的意涵。直到今天，我都在想微风中那股即将凋谢的玫瑰的香味——

“那时，艾斯沙和瑞海儿已经知道这个世界有将人击碎的方式。他们已经熟悉那气味，令人恶心的香味，就像微风中即将凋谢的玫瑰的香味。”

虽然我放到了第二本的位置，但我的年度之书，没有任何迟疑，必须是《微物之神》。

Ellis Island

评价人数不足

Georges Perec / 1995 / P.O.L.

Ellis Island

从认真准备毕业论文看到相关材料的那一刻就想读的文本，最后发现就在学校不到二十公里的图书馆里就躺着一本佩雷克的七星文库，收录了一切我想要看的佩雷克文本。

希望每一年都能读到一篇新的佩雷克，这真的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了。

精准的用词，凝练的表达，语言的力量每次都在Perec这里被放到最大，让我在词义的摩擦之间被逼入裂缝。

Ellis Island，一百多年来所有要进入美国的移民都必须从这里经过。二战时期，无数人通过这里来找寻希望，来到这里开始流亡的人生，逃过了本会降临在他们身上的命运。佩雷克作为波兰犹太人的后代，他来到这里找寻的是什么？这个地方究竟承载着什么样的现实？

这本书我觉得没有必要任何介绍或者细节解释，只想反复反复反复阅读。

ps，Ellis Island这部纪录片，可以在Youtube上搜到，欢迎大家去看。France Culture上个月录了一期节目，朗读了整个文本也欢迎去听：https://open.spotify.com/episode/5bFNFI5B7s9kTT8w1M76Qh?si=KCrOKParQ5eQy_pbY2K4Bw

埃利斯岛传说 (1980)

暂无评分

1980 / 法国 美国 / 纪录片 / Robert Bober 乔治·佩雷克

自由

8.4

[美] 乔纳森·弗兰岑 / 2012 / 南海出版公司

真没想到一本现实主义笔法的小说，竟然有一天能在我的年度书单里排这么高。这本又是私心大于一切的书，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写了“9·11”、环境保护、鸟这些我不太关心的议题，但我却觉得躲在内心深处的那个自我竟然也被写下来了。

看着在每一个人各种选择之间犹豫不舍，不愿意让这个存在获得确切的形状，是不是因为其实在害怕自己的模样？每一个人都来到了一个时刻，被自己的样子压垮，被重重累积的错误与失望压垮。

其实有时候，我害怕和自己独处。我怕那个不愿意承认的现实就这样占据整个房间，我无法忽视。

那天午饭过后，我在窗边坐下开始看最后一百来页，等到我翻到最后一页再抬头时，发现天已经黑了，什么时候黑的我无从知晓。在骑车回家的路上，我反复回想最后几十页，沃尔特与帕蒂之间的和解，觉得非常感动，仿佛我的缺点和曾经的种种错误都被原谅了，尽管那一天北京依然很冷，但我觉得内心非常温暖，被一种无形的仁慈笼罩：

他曾经迷失。理想、追求都染上了杂质，变得不再洁净透明。此时在帕蒂眼底看见的是否是这种杂质呢？但在那一刻，他看见自己、帕蒂和众人都犯过错，他原谅了这份爱情不够完美、有所裂痕，他可以继续往下过，抱着这么多的不完美与痛苦继续生活。不是神，是凡人。而人总有过错，理想总是残缺。这是我们所处的宇宙。那一刻，沃尔特才真正深入现实那含混不清、无法评定的褶皱中。

——那天晚上，在日记里写下这一段。也因此，它带来的宽慰如此强大。

多的不说了，还请期待海的新节目。

法兰西组曲

9.3

[法]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 / 2018 / 人民文学出版社

这本书一度读到我卷不释手，国庆回家的高铁上就这么一路看完了。

不知道为什么留下了声音在这部书里非常重要的印象，于是特意关注了这一点。

声音在文本里起伏掉落，第一部是紧绷的沉默，第二部的声音噪杂做作，真情里掺杂了太多杂质。第二部里，一个丈夫参军的法国女人与占领她家的德国军官之间产生了“逾矩”的感情，然而在他们的可能之间永远隔着一条“血的暗流”。这么说似乎很俗气。为了写这本书的推荐，我在回顾备忘录，突然看到有一条与这本书相关。我记录了对其中一段沉默的讨论。

作者对于语言是郑重的。

在这部充满声音的小说里，有一段的声音被掐去，不让读者知道。这一段是爱的告白，军官拉着她的手，在德占法国的时期，一个德国男人牵着法国女人的手，宣告他的爱。但此时的作者，将叙述的视角切换到了在同个庭院里玩耍的小孩身上，她远远地看着这两个人靠在一起，然后又分开，激动地对彼此说着话。

这个处理无疑很巧妙，是否是因为这份感情太过敏感，承受不住语言的力量，这么一说仿佛就获得了合法身份，掩盖了挣扎？正如言语，这份爱无法落地，更不能被任何人听到。

回归故里

8.7

[法]迪迪埃·埃里蓬 / 2020 / 上海文化出版社

一种有力的阐释目光，贯穿始终。理论或许苍白，但当它切中个体经验的时候，那道共振是响亮的。事实上理论也需要不断更新的（以及又一次！）——现实被话语塑形，“理论赋予某一个时刻的经历以形式和意义，同一段经历依照它们所选择和依靠的不同的理论和主张，可以被赋予完全相反的意义”。最后的《终章》让人窥探情感的温度——“事实上，我在遗憾自己任凭这个暴力的世界击败自己，就像它曾击败父亲一样。”

现实真的只有一种吗？喜欢这本书，是因为作者交出了除了存在主义、精神分析之外的阐释路径。我们的现实只会被我们的视野激活。多一种解读，就多一份想象力，或者说多一分想象力，我们就有多一种现实。

24年对我来说很不一般，拾起了去做尝试的心力，甚至有些爱上冲着不确定的未来往前一跃的感觉。因此，当我在试着写作的时候，我翻出了毕业那年的翻译尝试，我明白了当初为什么要翻译这一篇，因为那时候我正如作为伞兵的佩雷克一样，眼前一片空无，然而必须前进：

“必须要投身其中。不可能另外行事。纵身一跃是必然的，必须投入其中以便说服自己这或许能有一份意义，或许这能有一些回音，甚至连它自己都不知道。”

这也是我的24年收尾。

虽然列出来的有一部分已经在“海”讲过了，但还是有一部分我觉得很好、又没能被我列进去的书（可见《微物之神》在我心中的地位），所以偷懒放一些链接。

《童年》娜塔丽·萨洛特

https://www.douban.com/podcast_episode/277875

《反抗的忧郁》拉斯洛

https://www.douban.com/podcast_episode/2924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