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小说《飞花》。当时喜欢却不敢爱,而后寻寻觅觅,找寻那个错过的女孩。
飞花
多年前,泉州南安山区这边女孩“找婆家”的习俗是很古怪的——现在看来甚至有些不可思议。但凡成年或将要成年的女孩,都会由家中的老人——就是爷爷奶奶——来安排“找婆家,”名义上由老人主持,主要是父母包办,要是碰上个强势的家长,年纪轻轻,懵懵懂懂,连自己喜欢什么样的都还不知道呢,就给摁进婚姻的牢笼里,被“成家立业,”然后被催着生孩子。
小伙子也是。有的小伙子还没成年就被安排了——不过,也许,可能,他们倒是很乐意,心里说不定还美滋滋的。
其实就是相亲,很老旧,很传统。有着一套严格的礼仪步骤,具体说来是分三步走,第一步:“初看”——媒人介绍女孩,小伙子在家人的陪同下到女孩家看看,彼此看对眼,就开始交往,看不对眼,就不联系。交往的时间是短暂的,一般只给一两天,有意思就得赶紧给个话,说“差不多”——就是“行,可以”,那就开始第二步;第二步:“对看。”男方带着礼物到女方家进行再一次拜访;第三步:“探家风”——女方正式拜访男方家,男方设宴款待,到这里,相亲圆满结束。
接下来就是繁琐的、充满仪式感的传统婚礼了。
后来,山民们把这事儿戏称为抓猪崽儿。他们这儿,普遍养猪,猪崽呢,就是到山上的育猪户的场子里抓的。春节过后,就开始抓猪崽,带上个猪笼子,到了育猪场,你看,圈子里一大群的猪崽子挤挤挨挨,哼哼唧唧地乱叫,下到圈子里,猫腰盯紧,你得仔细瞅,眼力磨尖了,瞧那猪腿子是不是粗壮,腰身是不是细长,性子是不是活泼好动,是不是特别喜欢尖叫,尖叫是不是很响亮,最好再给洒些饲料看看是不是胃口特别好,胃口好的话当然容易贴膘,瞅准了就得赶紧下手,手慢无。哪个不是捕猎似的,窜过去抓了猪腿拎起来就把猪崽子塞猪笼子里去,生怕被人抢了。
这里相亲找对象,大抵如此,看人也就看个样子,看个头外貌,性格什么的你不知道,想了解也没那么容易。少男少女,有胆敢要费时间谈恋爱的,都被否掉了,说磨磨蹭蹭,办不得事情,到最后都被冷落以至于被耽误了。都赶时间,很着急,一桩婚事从找到对象到繁琐的结婚礼仪,一个春节就要完事。动作快的被人传为美谈,慢的则被人诟病沦为笑柄。那个谁,厉害,二十四小时之内搞定那个女孩,而那个谁,哎,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没成,早晚剩下来,熬成老姑娘!
人们着急忙慌,忙着过日子,忙着挣钱,忙着攀比,年也急急忙忙地过,年一过,又急着到外地去。什么都着急,找对象结婚也不例外。
因此,这样的相亲是当地人找对象结婚的普遍的路子。
林小峰记得他第一次相亲的时候,是二十二岁,他说,那年,他在成都,给一个建筑老板打工,临近春节的时候,他老妈叫他回家相亲找老婆,不由分说,直接电话打到老板办公室,叫老板早点放假,让人回家。老板说,公司是有制度的!他老妈说,我不管你什么度不度,你们公司还不让人找对象结婚啦,耽误我儿子婚姻大事,你担待得起吗?那老板说了,请假早退,扣工资呢!他妈不由分说,叫他赶紧放假,让她儿子早点回家,工资要扣你扣。那老板是小林外婆家的一个邻居,话都这么说了,再不答应也拗不过。于是,小林就回家了。回到老家,他老妈立刻给他安排相亲,一刻也等不及似的。但小林却懒懒的,不想去,他觉得他这会儿还不到结婚的时候。
二十二岁,很年轻,但在当地,年纪算不小了,很多人结婚了,有的孩子都两三个了。他们大都是那些“先富起来”的人家,孩子结了婚,小夫妻俩也没有工作,都跟着父母生活,啃老。
但小林觉得他不能这样。他不想也不屑于过这样的生活。他觉得结婚可不是年龄到了、长大了,想结就结的,婚姻意味着太多的责任。他当时想的是,结婚生子,你得养家吧,小孩呢,你养得起吗?你担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当时,他觉得工作也不稳定,那个该死的建筑公司他不想干了,得重新找个工作,明年在哪儿上班都不知道。将来呢,是继续这样东一头西一头地打工,还是自己创业开个铺子?他很迷茫,不知路在何方,因此,他不想结婚,也不敢结婚。
他明白当一个丈夫当一个父亲责任重大,而现在,他觉得自己穷,担不起责任,没资格结婚。
然而,小林妈却急得不得了,她想赶紧完成任务,她想早点儿抱孙子,当奶奶。又是一个多事的父母。非得给小林安排相亲不可。转眼,一个老媒婆就给小林妈说了一个女孩。小林说还是别看了。小林妈说,看呐,奈何不看?小林还是犹豫着不想去。小林妈劝说道,看看吧,又不丢了啥。小林无可奈何,就去看女孩子了。
约定的日子到了,小林找出一身好一点的衣服,上身黑色夹克衫,下面是浅蓝牛仔裤,跑鞋也给好好地擦一擦,又找出刮胡刀把胡子渣渣也给刮净了。他似乎从来都没有如此郑重地打理一下,照镜子的时候,差点认不出自己。桌上一包金色的香烟,那是父亲昨晚拿给他的,叮嘱他一定记得带上,烟是好烟,壳子光亮,盒面上一朵芙蓉花,甚是雅致。小林遵从父亲的嘱咐,将那包芙蓉拿起来塞在夹克衫的内兜里。小林知道,到了女孩家要给女孩家的男人上烟,这是规矩。
马上就要去相亲了,小林站在阳台上,心底有点发慌,慌起来就有点冷,胸口拢着寒气,手上也冰凉冰凉的。抬眼看,天空低低的,白茫茫一片,横亘在眼前,将远处的山,近处的小径尽皆遮挡。
前庭有人攀谈,说话间,媒婆来了,很老,脸上耷拉着松垮垮的皱纹,穿着一件古旧——简直是古老的交襟衫,头上挽着旧时的发髻,犹如从旧时光中走出来的。这老太太,猜不出多大年纪,好像一百多岁了。小林爸毕恭毕敬,把老太太迎进大厅,立刻上茶。小林妈大声招呼着,急忙从后院奔来,双手捞起围裙使劲在围裙上又搓又抹,然后,手忙脚乱地腾挪椅子,请客人坐下。小林从上面下来,接过阿爸手里的茶壶,泡茶。老太太打量着小林。小林感到稍有不适,有点膈应。
“身高一米六九到一米七一,定不超过一米七二;偏瘦了,男人粗壮点好;嗯,人长得还算标志,这个可以……”老太太品头论足起来。
小林觉得有点好笑,又忽而觉得这媒婆目光也确实毒辣。
“在外,做什么工作啊?”
“建筑公司职工。”
“一年挣多少钱?”
“没挣多少!”
小林妈脸上变成了绿色。嗔了一眼小林,陪笑道,“少年家嘛,就这样不好好说话。剩些钱还是有的,呀,现在,女孩子家都问这个了吗?”
“啊,你是不晓得,现在变了,变了,都被带坏了,带坏了,业务难搞了。”
一杯热茶过后,老太太蜷缩在藤椅上,像一只昏昏欲睡的老猫。小林爸试探着问,那,我们可以走了罢?
老太太才忽然想起似的,从藤椅上直起身,说,“哦,走,走。”
真要走了。小林眼神不知所措起来。小林爸起身,小林也起身,心底一股冷气又冒了上来。
小林爸隆重地推出平日里不怎么舍得骑的摩托车,推到前庭,笔挺挺地站在庭院里,扶着摩托车,等着,像个骑士。媒婆缓缓从堂上出来,小林爸骑上摩托,载着老太太,出发了。小林骑上电单车,临出门的时候又摸摸口袋里香烟带了没有。
在老太太的指引下,驶过一条大路,转进一条乡间小道,又穿过一条绿树掩映的林中小路来到女孩家,一座古厝,一座山里面很常见的那种古旧的老房子,前庭上长着稀稀落落的小草,几只脏脏的白鸭在庭上漫步,见有人来就伸着脖子呱呱响,房子是土坯的墙,老瓦片的顶,上面的燕尾脊弯弯地翘起。小林往大门那边看了看,莫名地又心慌起来。一行人把车支在前庭草地,跟着老太太径直走进女孩家大门。女孩的母亲就在大厅里,见有来客,就大厅的茶座上接待客人。没有见到有女孩子,也没有见到有其他人,小林瞥了一眼女主人,她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农妇,肤色一看就是长期经受烈日的暴晒而显得较为黝黑,她端出一套红陶的茶具,煮水泡茶,与来客攀谈。小林有点担心女孩妈妈问他在哪做事,做什么工作,一年挣多少钱,那样的话简直答不出了,媒婆的诘问可以乱接一气,难道对女孩子家也要胡说一番胡乱蒙骗?来之前,早听人说相亲的时候说话要虚虚实实,扬长避短,得把女孩哄好了,要是把女孩骗过来,亲事也就成了,但小林不这么想,他觉得还是应当坦诚相待,况且,他这个人也不大会撒谎,万一穿帮露馅,难以圆谎,那不是弄得更没趣。
茶座上,小林是又忧心又担心,越担心就越发觉得冷,冷得心头颤抖,几乎要由内而外地颤抖起来——不能颤抖,他心想,我是男子汉,而且这是相亲场合,不能掉链子——他尽力稳住自己不要颤抖,一颤抖就让人看出来了,一颤抖说话也连带着颤抖,说话颤抖也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不,我得稳住,我得稳稳地说话,还要面带微笑,而且要笑得自然,贴切,不能笑得太僵硬,太过于刻意——他觉得更冷了,手上冰凉冰凉的,好在女孩的母亲一直没有问他工作的事情。
一会儿,有人来了,一个中年男人,那是女孩的父亲。小林抬头一看——啊,是个男的——急忙起身上烟。他掏出身上的烟盒,却发现烟盒还没开,紧闭着,只好临时赶紧开烟盒——抽掉密封带,撕掉锡纸,掰开盒盖——烟棵子密密匝匝地挤在里头,抽也不好抽,只好使劲掐着烟蒂硬是拉出两棵来(父亲告诉他,上烟必须上两棵,单棵是不礼貌),微微躬身递到女孩父亲面前,女孩父亲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接过一棵烟,找了个凳子坐。两句客套话之后,小林爸和女孩的父亲边抽烟边攀谈起来。小林坐在椅子上,心头止不住地忐忑不安。不久,媒婆开腔道,把女孩叫过来,上一盏茶,聊两句嘛。女孩母亲说,“哦哦,我去叫。”她起身去叫女儿了。她在附近的一个农家作坊做事。
这附近有不少家庭作坊,以家庭为单位,从外面买配件回来组装成成品,再转卖出去,或者直接承接大厂子的活路,给人代工,其中有好多是生产水龙头的,这都临近春节了,工人大都放假了,她们居然还在赶工。
女孩来了,跟着母亲从门口走来,见了众人,忙和众人打招呼。小林赶紧看女孩,想看女孩长什么样,漂亮吗。他扭头望向大门——女孩的来处,大门的亮光中是一个窈窕娇小的身影,穿着T恤和一件紧身牛仔裤,手上还戴着一双绒布粉色袖套,然而面容背着光,看不清模样。
女孩来到茶座,羞涩地颔首微笑着,再次向众人点头致意。然后坐下来。小林这回看清了,女孩身材娇小,小脸庞纯净秀气,还挺好看的。
主人又泡了一壶新茶,淡淡的茶香飘起来,飘在厅堂里荡漾着。女孩捧起茶杯,给来客一一请了茶,来到小林面前,小林心里越发紧绷起来。她捧起茶杯微微低着头缓缓递到小林面前,抬眼看了他一下,意思似乎是说,喝吧。小林忙起身,小心翼翼接过她手里温热的茶杯,她手指白皙而细长。“谢谢!”他说。
女孩低着头抬眼有看了他一下,微微一笑,算是回应。
女孩奉了茶就逃也似地要溜走。却被媒婆给叫住了,“哎,别跑啊。”老太太说道:“现在,女孩家都要聊天的啊,多聊聊,多见见,也就快了啦。”
众人都说是是。
老太太转眼介绍小林,把小林说成一朵花,小林都不好意思起来,惭愧不已。“这少年家,很勤奋也很努力,年纪小小就出门闯荡,还是很有能力的,这看人呢,得看前途。”
众人纷纷点头,“是,是。”
又说女孩子:“这女孩子家,我跟你们讲,很乖的,从小就懂事,勤快,虽说书读得不多,但老早就帮家里干活做事,样样活儿都好呢。”
众人纷纷点头,啧啧称赞。
女孩低着头,小脸颊和耳根子红红的,抹了朝霞似的;在家里居然也局促起来,一双小手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无处安放。
老太太又说:“去吧,你们自己找到地方,好好聊聊。”女孩忙逃离茶座,小林也解脱了似的,从茶座上离开,跟着女孩走了。
走出门外,空气清爽,天阴着,但不会下雨。女孩带着他走,步履轻快,仿佛害怕别人看见,他不知道她要把他带到哪儿去。
女孩带他往屋后走,往屋后无人的山坡林子里走去,那边长着许多茂盛的抽了花穗的芭茅。上了坡,走进芭茅地里,脚步慢了下来,芭茅青青,周围掩映着绿树,繁茂的枝叶间,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的啼鸣,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两人一前一后,小林在后面紧紧跟着,女孩娇小的身影穿行在翠绿的芭茅之中,在这静寂之中,仿佛要潜入一个隐秘的故事里。
他看着她的背影,长发扎了一束垂在她瘦瘦的背后,前后拉着几步距离,彼此无言,沉默的空气让人感到沉重,他觉得他得赶紧说点什么,他终于说话了,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略一回头说,说:“我叫秋香,吴秋香。”
小林说:“你几岁啊?”
她说她二十岁。
小林有点像在问一个小姑娘。你几岁啊,这问题有点生硬,容易硌到人,在这里,很蠢。其实,他也不知道说啥,搜肠刮肚地没话找话说,怕冷场了,大家尴尬,说又怕说不好。偏他就是嘴笨,就是那种容易说不好话的人,每回开腔都斟酌着怎么说话,过后,很快又发现自己说不好,搞砸了。然而,她竟不恼,似乎毫不在意,不知道是不是还没有发现这小子是个不会说话、心直口快的笨蛋。
不知怎的,跟她走在一起,小林居然不知不觉轻松起来,她在前,他在后,她慢慢地走着,他也慢慢走着,渐渐的,他赶上来和她肩并肩,并着走,边走边聊,看得出她也轻松了许多,少了屋子里面对众人时的局促,但依然略有些羞涩,有说有笑的时候还常常低着头。她的笑也常常是低着头的微笑,唇角微微扬起,微微露出白白的小牙齿。
他们在无人的芭茅地里漫步,简直像刚刚谈恋爱的一对青年男女。山风清凉,万千芭茅花穗在风中招摇,轻盈的花絮飘起来,轻盈得如同恋人缱绻的心思。小林看着那些花儿,四下里飘舞,落下来又飞上去,缓缓向远方飘去,恍然融入云雾迷茫的光影里。
穿过芭茅地,走进绿树葱茏的林子里,这时,小林又问了个十分愚蠢、根本不必要问的问题,他问她这是第几次相亲,她居然没有生气,平静地说:“第一次。”
小林说:“我也是第一次。”他忽然想到,好蠢啊,是不是很蠢,说这么无聊的话,简直蠢到家里去了。
而他的蠢她并不在意,她像个导游似的,告诉他她们家附近的风物,这叫南山,那边有个水库,叫深泷水库,很大,水面上养了很多雪白的鸭子……
小林很仔细地听她说话,她的声音温润柔和。他等着她问他他是干什么的,做什么工作,如果她问了,他想如实告诉她他失业了,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很失望。然而,她居然没有问他工作的事,她的母亲没问,她也没有问,她们是不是一起把这事都忘了。他想的是相亲中的女孩总会关心工作,职业这一些问题,是工人还是经理,给人打工还是自己当老板,如果是工人,做的是什么工种,如果是老板,做到什么规模了,甚至以此估摸一年能赚多少钱,至少也估摸估摸有多大的发展空间,是不是潜力股。这些问题她只字未提,好像怕提了伤了他人的自尊似的。他问她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她迟疑了一下,好像在思索,然后,她说:“我也不知道,人好就行了。”
在女孩的带领下,他们逛了一圈,回到屋里的时候,茶座已经散了,女孩父亲忙去了,小林爸也没有等他,自己骑着摩托车先回家了。媒婆,那老太太倒还在,和女孩母亲两人正喝茶。
“妈!”女孩亲昵地叫道。“回来啦!”妇人见了,笑着说。
老太太笑道:“看你们聊得这么久,聊天是聊得来哦——你看他们耐不住都散了。”那脸上耷拉着的松垮垮的皱纹迅速收拢,挤作一堆,牙齿却暴露出来,笑哈哈。
一听这话,女孩微笑着,羞羞地低头转向一边。小林恍然觉得还真是把其他人给忘了,不知不觉中原来都已经过了很久了。把人家的时间给耽搁了,忽而也觉得惭愧。
老太太让他们彼此留个电话。小林摸出手机,要存她的号码。女孩局促起来,似乎还有点抱歉,她说她没有手机。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那时候手机虽然已经有很多人用,但也并没有完全普及,特别是在这样的乡村里,一年里要不经常打电话,村里人宁愿不拿手机。
老太太说:“要不先抄个号码来。”
手机没有,家里总归还有其他人有,于是,女孩回房里抄家人的手机号码。一会儿,她出来了,小林站起来。她来到小林面前,低头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用黑笔写着一串数字。他接过纸条,放进口袋里,然后跟她们道别。老太太还赖着喝茶。小林先走了。出了门,女孩跟着送出来,她扶着门框站在门口,看着小林离开,小林骑上电单车,女孩说,“路上慢点。”
小林点点头,说,“好,你回吧,”然后驱车走了,走出远远,回头一看,女孩娇小的身影还在门口立着,手扶着门框。
回到家,小林妈逮住小林赶紧问女孩怎么样,怎么样。小林爸帮腔打趣道,聊了很久,应是跟女孩黏上了。小林妈哈哈笑,很高兴,说,“要是可以,咱就赶紧把这亲事定下来。”
小林嗫嚅着,不知作何言语。
“你倒是说呀!”小林妈急着催道。
“你让我想想。”小林转身回屋了。
当夜,小林一整夜都没有睡觉,在床上辗转,脑子里更是翻江倒海。想了一夜,还是下不了决心娶她。那女孩他是喜欢的,他也知道女孩也对他有意,只要跟媒婆老太太说一声,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得到她,然后,置办彩礼,迎娶新人,结婚生子。像这山里头所有的婚姻一模一样。最后,他还是想着先自立再成家,没结婚是一个人,一旦结婚就是两个人,他怕拖累她,他怕辜负了她,也怕他没能力养家,他心想还是应该再好好的努力一下,争取把工作稳定下来,然后再考虑婚姻的事情。公鸡啼鸣了,天光渐渐透进窗户,外头响起爸妈打扫庭院的声音。小林起床之后,去父母讲,他说女孩挺好的,但他还不能结婚。
“为啥,”小林妈问。
小林说:“我还没挣到钱……”
话还没说完,小林妈叫道:“没挣到钱你就不娶老婆不生囡?”
“也不是,”小林辩解道,“明年再说吧?”
小林妈说:“该娶老婆就娶老婆,现在没挣到钱,你明儿就能挣到钱?”
他俩就这样吵起来,小林脾气也大,一气之下,收拾行李走了,也不知道去哪儿,就还是去成都,去曾经工作的那个城市。他先租了间平房,然后四处找工作,没有高学历,也没有什么技能,工作还真的不好找,两三个月焦头烂额,无头苍蝇似的跌跌撞撞,撞来撞去终于撞进一家建材公司当销售员,试用期一个月。工作算是有着落了,立刻又忐忑不安地忙着熟悉业务,生怕做不好被刷掉。偶尔也会想起那个相亲的女孩,只是事务繁琐,心头沉重,那念头闪现了一下就又像暗夜里的流星一样淹没在黑暗中了。那段时间忙着工作的事情,根本没心思没精力顾得上其他,再者,小林并不擅言谈,而她又是那么害羞的女孩,真要打电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怕电话上彼此无话大家都尴尬,拖着,拖着,大半年就蹉跎过去了。
熟悉了业务,如愿成为公司正式员工,工作稳定下来,心情轻松了,内心也平和安宁,这时候,他越发想念起在老家相亲的那个女孩。
他犹豫着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想想都大半年没有和她联系了,又突然找人家会不会有点唐突?而且,电话也不是她的,是她家人的,要找她还得先通过她家人这一关。想到这儿,他又有点觉得发冷。算了,要不年底再说吧,他想,要不年底再去找她。
这之后,他一直想着她,女孩娇小的身影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下班之后,回到寓所,屋子里静悄悄的,空荡荡的房子里,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常常觉得很落寞,晚上躺在床上也常常想起她,他脑子里一直闪烁着她的模样,她秀气的小脸蛋,瘦瘦的、窈窕的身材,背上那一束长发,他回味着他跟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还有她跟他说的每一句话,他记得分别的时候,他骑在电单车上要走了,她跟他说,“路上慢点,”好像他是她的家人,她好像已经把他当成家人……这样过了一阵子,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想给她打电话,这回真是按捺不住要跟她说句话,她的声音他还记得,轻盈而温柔,沁人心脾,是那种她一开口,你就会仔细聆听的声音。
这回,他迫不及待想再听一听这美好的声音——打电话,打电话——他从床上翻身坐起,心里欢呼着,恍然想到,完了,把那件衣服给洗了,而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就在那件衣服口袋里……
他赶紧起身赶紧去找那天去相亲穿的那件衣服,手忙脚乱、心情紧张地翻箱倒柜终于把那件衣服翻出来,手迫不及待地探进衣兜里,摸到一团纸,却心头一怔,拿出来一看,禁不住叹了口气,曾经的字条好像被化成纸浆又凝成了一坨,然后风干了,他把干硬的纸团小心翼翼地剥开,上面发霉似的只有些许黑黑的模糊的陈迹,哪还看得清电话号码。
小林也想过让老妈找媒婆再去要女孩的电话,却又拉不下脸,就又想着还是年底吧,年底早点回家。
过了几个月,渐渐年底了,他的心早蹦到喉咙口,放假之后,他立刻买了票,踏上回程的火车。回到家,他先睡了一觉,养足精神,再洗了个澡,又相亲似的把自己好好打理一番,然后精神抖擞、兴致勃勃地推出去年的电单车往女孩家来,顺着原先的来路找到那条绿树掩映的曲折小路,穿过绿树的浓荫,兜兜转转来到女孩家的古厝旁,见了女孩家的古厝,他突然刹住车停住了,他跨着车在女孩家附近远远望着那座院落,泥土坯的墙壁,老瓦片的屋顶,燕尾脊弯弯地翘起,前庭还是长着青草,大门还是敞开着,一如去年,他却没有勇气进去。
这时,一个农妇挑着畚箕从旁经过,他也不管她是不是认识这家人,随即把车支起来,跑到农妇面前询问。他说,吴秋香在吗?
农妇打量着小林,目光在小林身上搜寻,好像疑心他是个偷东西的嫌疑人。农妇问:“你谁啊?”
小林想了想,说,“我是她同学。”
农妇立刻说:“你别来找她了,人家都嫁了。”
小林一听,登时像挨了一大巴掌,摇摇晃晃,愣在那儿。
农妇挑胆子走了,还回头安慰似的说,“回去吧,小伙子。”
小林呆呆地愣在原地。半晌才推着车缓缓调头,又慢慢跨上车,回看那敞开着的空空的门,她就站在那儿,扶着古旧的木门框,看着他跨上电单车,对他说“路上慢点。”
小林拧动车钥匙,开动电单车,缓缓离开了。回到家,躲进屋里,锁上门,眼泪全下来了,晚上,无论如何也吃不下饭,小林妈问他什么事,死活不会告诉她。后来,小林仍心存侥幸,想着会不会是那个农妇信口胡说,可别让人给蒙了——要是她还没嫁人,只要她不嫌弃准要娶她。
第二天,小林自个儿跑去找媒婆,问她证实,在老太太那儿,终于彻底泄了气。老太太说,人家几个月前就嫁了,还说去年一定是小林妈嫌弃那女孩,从中捣鬼,拆散他们,断送一段好姻缘。这还真错怪小林妈,不关她的事。
小林直觉心头一阵冰凉,从胸口蔓延到喉咙口。他愣愣地不知该怎么讲,最后,还傻乎乎地说:“怎么会那么快啊!”
“这还快?都大半年了,后来那个男孩,常常打电话,发信息,三不五时就上她们家去,就这,都熬了大半年。你知道多少人家三五天就要成事……”
“那也太,太快了。”小林说。
“怎么,还惦记着人家,”这老太太看出一点眉目,“早干嘛去了?”
小林简直无言以对。
苍山这边,山里的女孩子,哪个不是岁数到了,该相亲就相亲,该嫁人就嫁人,即便自己想谈恋爱,想拖着,父母也不同意,她们拗不过父母,只好妥协,博得一个皆大欢喜。这就是她们的命。
小林也明白,一次初见,也没有什么约定,谁会就这样等你,谁会等你这样一个初见之后就消失,杳无音讯,连个电话也不打的人。
老太太告诉他说,女孩其实一直惦记着他。她说她是从女孩奶奶那儿听来的。她说,相亲之后,女孩一直等着你,也没见你回头找她,她还偷偷问她奶奶,是不是她得回访男孩家!她奶奶问她,男孩打电话了吗?女孩摇摇头说没有。她奶奶抱着孙女,心疼地说,傻孩子……奶奶抚摸着她,说,没事,咱再好好看看。
从媒婆家出来,小林心里很难受,病了似的浑身无力,低着头缓缓走着,心想,懦夫,懦夫,你就是一个懦夫……林小峰,你是个孬种,你连爱都不敢,你还不如一个柔弱的小女孩……
这之后,小林又看了一些女孩,都问他有没有房子有没有车子有没有开公司,小林都没有,也就觉得没意思,也就渐渐的不联系了,也就懒得相亲,也就一直单着。
小林悔不当初,当时真的想太多了,或许当时秋香对他并没有很高的期许,初见的那时候,她甚至连工作都没有问起,说不定她愿意与他一起从零开始,面对一切困难……面对一份真挚的感情,又何必畏畏缩缩呢,一旦错失了,就再也寻不回。
他一直记得那一年,那一个春节,那老旧的古厝下,扶着门框望着他离去的那一抹瘦弱娇小的身影,再也难以忘记……
这山里头也在变,时代的车轮风尘滚滚,也顺带拽着这偏远的小山村向前发展。山里的女孩也出门上班去,陆陆续续地谈恋爱结婚了,渐渐这山乡里头再也没有人相亲了。那些老头老太太们没事聚在村中央的那颗枝叶稀疏的老树下聊天讲古,打发过于富余的、百无聊赖的时光:
——那时候,找老婆可容易了,抓猪崽似的,逮着一个就拎起来往猪笼子塞……
——有的三天就要成事,从初看,对看,探家风,看日子,送聘礼,娶人,头道客,二道客,(老娘们扳着手指数)三天,三天全完成,年底生个大胖儿子。
——我儿子二十四小时就搞定女孩子……还不是年头娶老婆,年底就生,第二年又生……
——现在,你瞧瞧,整的什么事呢,哎,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一代不如一代……
老一辈还在村头的老树头上回忆往昔,年轻人早就对相亲闪婚这种事儿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