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之始

《沈從文全集》第五卷收錄的第二種小說集是《石子船》。民國二十年一月由上海中華書局出版。其中《漁》一篇在從文的小說中堪稱有里程碑般的意義。那便是把小說這一文體明顯地向著抒情化敘述發展。一路讀來。有明確的轉變者。此可為第一篇。
故事本身甚簡單。亦頗見傳奇性。更是美到極致之作。華山寨自古有兩大家族。大者曰甘家。小者曰吳家。有記憶以來便時有爭鬥。而每至七月間。兩族又有合作:於河中毒魚。此回由吳姓兩兄弟執行駕船投毒的任務。故事便由此開始。
然而主體部分又並不急於寫毒魚過程。反而宕開一筆。爬山謁廟。順帶把故事的背景。兩家的恩怨推到兩百年之前:
“今夜間。他們把船撐到了應當沉船的地方。天還剛斷黑不久。地方是荒灘。相傳在這地方過去兩百年以前。甘吳兩姓族人曾在此河岸各聚了五百餘彪壯漢子大戰過一次。這一戰的結果是兩方同歸於盡。無一男子生還。因為流血過多。所以這地兩岸石塊皆作褐色彷彿為人血所漬而成。這事情也好像不盡屬諸傳說。因為岸上還有司官所刊石碑存在。這地方因有這樣故事。所以沒有人家住。但又因為來去小船所必經。在數十年前就有了一個廟。有了廟則撐夜船過此地的人不至於心虛了。廟在岸旁山頂。住了一個老和尚。因為山也荒涼。到廟中去燒香的人似乎也很少了。”
兄弟倆上山時的夜景是作者著力描寫的地方。在此前讀過的沈先生文字。皆無此處的柔清深遠。滿貯詩境:“這時長空無雲。天作深藍。星月嵌天空如寶石。水邊流螢來去如仙人引路的燈。荒灘上蟋蟀三兩嘒嘒作聲。清越沉鬱。使人想象到這英雄獨在大石塊罅隙間徘徊闊步。為愛情所苦悶大聲呼喊的情形。為之肅然起敬。”

“人走著。月亮的光照到灘上。大石的一面為月光所不及。如躲有鬼魔。水蟲在月光下各處飛動。振翅發微聲。從頭上飛過時。儼然如蟲背上皆騎有小仙女。鼻中常常嗅著無端而來的一種香氣。遠處灘水聲音則正像母親閉目唱安慰兒子睡眠的歌。大地是正在睡眠。人在此時也全如夢中。”
“上了高岸。人已與船離遠有三十丈了。望到在月光中的船。一船黑色毒魚物料像一隻水牛。船在粼粼波光中輕輕搖擺。如極懂事。若無繫繩。似乎自動也會在水中遊戲。又望到對河遠處平岡。浴在月色中。一抹淡灰。下游遠處水面則浮有一層白霧。如淡牛奶。霧中還閃著火光。一點二點。”
對廟中老僧的描寫亦頗高明。神龍見首不見尾。他明顯認識兄弟倆的先人。卻又欲言又止。把更多的心緒與故事藏到娓娓清談之外去矣。在此處修行。不知是逃避。或是懺悔。皆不明所以。
錢理群先生在他那本非常經典的《對話與漫遊——四十年代小說研讀》中就有對現代文學中的抒情性作品做凝練的概述。他是在討論沈從文四十年代的探索式小說《看虹錄》時寫下的這段話。先拿來放在此處亦是可以:

“記得在一次閒聊裡。我和吳曉東聊出了一個‘發現’:在現代文學作品裏。藝術水準最高的作品往往(當然不是‘全部是’)帶有抒情性。或者說具有某種詩性特徵:抒情詩的成就遠遠高於敘事詩自不待說。戲劇中的精品。無論是曹禺的《原野》《北京人》《家》。夏衍的《上海屋檐下》。以至郭沫若的《屈原》。無不具有濃鬱的詩意。《家》裡‘新婚之夜’那場戲。更是按‘詩劇’的寫法來創作的。《屈原》裡的‘雷電頌’。徑直就是一首長詩。
散文中的名篇。從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到何其芳的《畫夢錄》。沈從文的《湘行散記》。也全都是‘詩化’的。而中國現代散文的經典之作。魯迅的《野草》。研究者就乾脆稱之‘散文詩’了。
現在來看小說。從魯迅的《故鄉》《社戲》《在酒樓上》《傷逝》。郁達夫的《春風沈醉的晚上》《遲桂花》。到沈從文的《邊城》。廢名的《橋》。以至 四十年代蕭紅的《呼蘭河傳》。馮至的《伍子胥》。孫犁的《荷花淀》。等等。顯然構成了一個‘現代抒情小說’ (或稱‘詩化小說’)的譜系。並且達到了現代小說的最高水平:這些。恐怕已經成為學術界的共識了。
把以上文體的分別考察綜合起來。我們是否可以做這樣的‘提升’。或者說提出這樣的‘假設’(說‘假按’是因為還需做更深入的論證。甚至提出各種顛覆性的‘反證’ ):抒情性(詩性)是中國現代文學的一個基本特徵。對這一命題自然是可以(而且必須)從各個方面來展開論述與論證的。人們很容易就會聯想起中國作為一個‘古老的詩國’的傳統的巨大影響。人們也會注意到西方象徵主義的詩學的影響。
我與吳曉東在討論中據此而設想。或許正是這樣傳統的與外來的文化精粹的匯合。成為中國現代文學中的詩性特徵能夠得到比較充分發展(發揮)的資源性的原因。當然。這些都還有待於更深入的研究與論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