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other Life
去机场的Metrobus上,我又一次从墨西哥城的南边坐到北边。从家出发二十分钟后,我抵达大学城南端。环形的研究生大楼被大家戏称为“罗马斗兽场”,不止一个朋友说,这是整个学校最丑的楼,冷冷清清,没有主校区随处可见的Taco摊和薯片摊,没有草坪,于是也没有小情侣在楼下搂搂抱抱。但它通透,有敞亮的天台,从四楼的教室往外望去,可以看见学校的微型自然保护区里疯长的野树野草。我总是把我们学校叫做“原始森林”,恐怕没有什么大学能在校园里圈一块地,手捏一个野生生态系统。有一天政治课快下课的时候,窗外有什么黄色的东西飞速掠过。我转头看去,一开始以为是纸屑,直到我看见它们在扇动翅膀,终于确认那是成群结队的黄色蝴蝶。它们源源不断地涌过这片微型森林的低空,仿佛奔腾的河流。
八月,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天气并没有太多不同。墨城四季如春,判断时间的唯一方法是区分雨季和旱季。我从中国南方潮湿而炎热的夏天来到干燥的墨城,惊觉自己在一个八月竟不会再出汗,而倾盆暴雨来得可以如此准时,它在每一天的下午到傍晚降临,雨声几乎从不过夜。我曾无数次度过的热带和亚热带的台风季节就像小孩子的脾气,从来都是我看它的脸色,当雨变成某种可预测的存在时,我竟然一时手足无措。
我将自己再次送上跨越太平洋的飞机,送到一片在我梦中反复勾勒五年的、名叫拉丁美洲的大陆,送入另一种生活。过去的五年是一种悬置的时空,但它如此具体地塑造了我的身体和我的精神。我以一种从未想像过的方式深入中国:我发现,我与此地产生的最深刻联系,并非发生在我以记者的身份与人结识和交谈的时候。很多年来,我对新闻职业的执迷只是一种确定自我的方式。中国生活的肌理是那些夜晚的街道和音乐,是掐着点到达高铁站并在电梯上狂奔,是下午四点医院候诊室外的妈妈和小孩,是西湖边的一碗面、外卖柜和咖啡。它是在火锅店外面排队时的闲聊,是回家的路,是一种缓慢前进中的暗流涌动,是在不断变化、翻新、快速消费的表面下某种恒定的消磨时光的方式。然而,到了后来,我开始在一个如此瞬息万变的国度,感到一种无边无涯的重复。
我选择了一种早有预谋的逃离。这次远行似乎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决定,只是自然生长的结果。当我重新来到美洲,捡起新的西班牙语口音,我被一种理应陌生、却熟悉到无法抵挡的文化充满着。
世界向我扑面而来,但这一次,我不再感到害怕,不再感到自己还没准备好。今年我写的文章超过过去两年的总和。我找到了一种工作的节奏,并了解到我的表达应当是我对自己的关怀和内部感受的衍生品。我开始往故事的更深处探索,给予它们足够的耐心,相信时间会赋予一个故事该有的色彩,而我不应该用完成任务的焦虑感去填充故事自然发展的过程。我开始相信关系的力量,选择看到女性的生命质感,并在探索它们的过程中,理解我作为一个女性表达者在世界中的位置。我在咖啡庄园的树丛间、在布料的一针一线间、在舞蹈、文字和艺术品中观察女人和世界产生联系的方式。编织,建造,守护,生长:我不再将“reproduction”当成一种脆弱,恰恰相反,我看到那是女人最神奇的权力,是无数个世纪来使女人强大和值得敬畏的原因。
我是一个如此幸运的人,在每一条路、每一个节点上,总是站着支持我的人,把我托起,与我拥抱,和我分享值得庆祝的时刻。这一年我庆祝友谊和爱。我意识到能把自己的心事,不论什么样的心事,托付给可以接住它的人是一种无上的幸运。在那些时刻,我珍贵的朋友们向我提出真正重要的问题:他们帮助我审视我的决定,帮助我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他们鼓励我站稳脚跟,告诉我不必对自己太过苛刻,我在做的事情是美好的、勇敢的、有意义的。没有凭空出现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到达。我和我的朋友们趟过时间的河流,站在对岸发现彼时身边的人还在身边,但我们都早已脱胎换骨。我告诉他们,和你们一起长大是最美妙的事情。
为什么选择去墨西哥?为什么想要呆在墨西哥城?一次又一次驶过那些在巷口卖果汁、taco和煮玉米的摊贩,掠过那些在深夜的酒店门口徘徊的女孩时,我确认:I am in love with the chaos. 我迷恋这混乱中的生机,并相信我可以、且需要在这混沌的一切中寻找自己的秩序。我选择去过另一种生活;我知道这另一种生活是被祝福的。我感激做出所有选择带我走到这里的自己,如今的生活是她给我的馈赠,而在这美妙世界上努力生活是我的回答。在我面前,正徐徐展开一些真正值得期待的东西,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做准备迎接它。
从小到大,我是一个很任性的人,为此经历过一些自我怀疑,也吃过不多不少的苦头。但我愿意告诉曾经的那个女孩:你配得上你的任性。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