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小说翻译《维莱特》Chapter 14 The Fête.生日庆典
乔吉特病一好,夫人便把她送到了乡下。我很难过;我喜欢这个孩子,她的离开让我比平日更孤寂。但我不能抱怨。我住在一幢洋溢着勃勃生机的房子里;我本可以有同伴,但我选择了形单影只。每个教师轮流向我抛出示好的橄榄枝;我也全都试过了。我以为其中有一位教师是个诚实正直的人,不料却是个狭隘浅薄的思考者,粗枝大叶的感受者,并且自私自利。第二位是个巴黎姑娘,外表彬彬有礼,内心腐烂堕落,没有信仰,没有原则,没有感情——穿透有礼得体的外壳,你会发现其下掩盖着一滩腐叶。她对礼物有着强烈的热情;说到这一点,第三位教师与她极其相似——尽管在其他方面毫无个性,无足轻重。最后提到的这位还有另外一个突出的属性——那就是贪婪。支配她的,是对金钱本身的热爱和贪恋。仅仅是看见一枚金币,也会给她的眼睛映射出烁烁绿光。有一次,为了表示对我高看一眼,她带我上了楼,打开一扇暗门,给我看了她的金库——一堆粗糙的大硬币,大约有十五几尼,面值为五法郎。她爱着这个金库,就像鸟儿爱着它的卵。这些是她的积蓄。她常常来找我谈论这笔积蓄,带着痴迷而执着的老态,一个不到25岁的人,身上有这种神态很是古怪。
与她相反,巴黎姑娘却挥霍无度(在性情上,是这样的;至于行为,我就不知道了)。这种品质有次向我展露了它的蛇脑袋,小心翼翼地向外窥视。从我所瞥见的一斑来看,它似乎是一种稀奇的爬行动物;它的新奇激发了我的好奇心:如果它大胆地冒出来,也许我仍会立足于自己的处事哲学,冷静地审视这条长长的东西,从分叉的舌头到覆满鳞片的尾巴尖;但它只是在一本糟糕小说的书页里沙沙作响;当它遇到草率而不明智的愤怒表现时,嘶嘶着后退,消失了。从那天起,她开始讨厌我。
这个巴黎姑娘总是债务缠身;她总是预支薪水,不仅花在服装上,也花在香水、化妆品、甜点和零嘴儿上。如今让我看,在一切事情上,她都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享乐主义者!瘦削的脸庞和身材,面色蜡黄,五官端正,牙齿完美,薄唇笔直如线,下巴大而瞩目,一双炯炯有神却冰冷的眼睛,同时闪烁着渴望和忘恩负义的光。她恨透了工作,热爱快乐;而她所谓的快乐,不过是乏味、无情、无脑地挥霍时间。
贝克夫人十分清楚这位女士的秉性。有次同我谈起她,语气里奇怪地夹杂着歧视,冷淡,和反感。我问为什么还要把她留在学校里。她淡淡地回答,因为这么做符合她的利益;并且指出一个我已经注意到的事实,即,面对那群不守纪律的学生,圣•皮埃尔小姐具备维持秩序的能力,而她的这种能力则可说是无可比肩。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确切的影响力伴随着她,包围着她:无需暴跳如雷,无需声嘶力竭,无需诉诸强制手段,她便能控制住她们,就像无风的霜冻空气平息汹涌的溪流。就知识的传授而言,她几乎没有什么作用,但在严格的监管和规则的维护上,她是无价之宝。“虽然知道她没有原则,或许也没有道德,”夫人坦率地承认道;转而又极富哲理地补充了一句:“她在课堂上的表现总是适当的,甚至是有尊严的,而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学生们和家长们不再看得更远;因此,我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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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所学校是个奇怪的,嘻闹嘈杂的小世界,它的管理者煞费苦心地用鲜花来遮掩枷锁。天主教教义的微妙精髓渗透在每一项安排中:不妨这么说,大量的感官放纵是被允许的,以补偿嫉妒的精神抑制。每个人的思想都是被奴役着成长起来的;但是,以防他们对这一事实多加思索,他们抓住一切借口,大力鼓励物质的娱乐。这里,和其他地方一样,教会力图把她的孩子们培养得身体健壮、灵魂空虚,肥胖,红润,健壮,快乐,无知,从不思考,也不发问。“吃吧,喝吧,生活!”她说。“照顾好你们的身体;你们的灵魂则交给我。我为他们治病,为他们指路,确保他们最后的命运。”在这笔交易里,每个真正的天主教徒都认为自己是赢家。路西法开出的正是同样的条件:“这一切的权力和它的荣耀,我都将送给你;因为这原是交付于我的,我愿意给谁就给谁。因此,如果你愿意敬奉我,一切都将是你的!”
大约这个时候,在夏日炎炎的阳光里,贝克夫人的房子变成了一个热闹的地方,一所学校充其量也不过如此了。一扇扇宽阔的折叠门、一页页窗扇整日敞开着,恒久的阳光似乎和空气融为一体,云在遥远的海面上航行,毫无疑问地在英格兰这样的岛屿周围休憩聚集——那片迷雾缭绕的可爱土地——完全离开这片干燥的大陆。我们待在花园里的时间比待在屋檐下的要长得多:上课,吃饭都是在“大凉棚”里进行的。此外,空气中弥漫着为假期做准备的气氛,几乎把自由变成了放纵。离秋季长假只有两个月了;但在那之前,一个重要的日子,一场重要的仪式——正是夫人的生日——等待着欢庆。
这次生日庆典主要由圣·皮埃尔小姐负责操持:夫人本人按理应该回避,自然不知道以她名义的庆典会发生什么事。特别是,她永远不知道,也丝毫没有想到过,每年都要向全校募集一笔钱,用以购买一件精致的礼物。那么,在夫人的卧室里进行的,有关此事的一场简短而秘密的商谈,礼貌得体的读者将会很乐意忽略有关描述。
“今年您想要什么?”她的巴黎助理问。
“啊,没关系!别管它。让可怜的孩子们留着零花钱吧。”夫人看起来慈祥又谦和。
圣·皮埃尔小姐会在这时扬起她的下巴;她打心底里了解夫人;她总是把她的“仁慈”称作“装腔作势”。她甚至从来没有假装过对它们的尊重,哪怕是一个瞬间。
“快说吧!”她会冷冷地说。“说出你要的东西。到底是珠宝还是瓷器,是缝纫用品,还是银器?”
“好吧!两三把银勺,和配套的银叉。”
最终得到一个精致的盒子,装着价值三百法郎的盘子。
生日庆典的活动日程包括:摆盘,花园茶话会,戏剧表演(由学生和教师们出演),舞蹈和晚餐。整个效果在我看来非常富丽堂皇,我记得很清楚。泽妮·圣·皮埃尔精通这些事情,并操办得有条不紊。
戏剧是重头戏,需要提前一个月排练打磨。演员的选择也需要专业知识和细心;然后是演讲课和体态课,继而是无数次疲惫的彩排。对这一切的要求,可以想见,圣·皮埃尔小姐并不能完全胜任:除了她的贡献以外,这里还需要其他管理者的才能。一位专家可以满足这些要求——保罗·伊曼纽尔,文学教授。我从来没有机会出席保罗先生的戏剧课,但当他穿过方厅时(寓所和校舍之间的一个方形大厅),我经常看到他。在许多温暖的夜晚,我听到过他敞开着门讲课,并且他的名字和他的轶事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断回响在人们耳边。尤其是我们的老熟人,吉妮芙拉·范肖小姐——她被选中在剧中出演一个重要角色——她的大部分闲暇时间都赐予给我,惯于在她的谈话中经常夹杂着大量有关他的言行典故。她认为他丑陋得可怕,而且承认过,自己一听到他的脚步声或说话声,就吓得几乎惊恐发作。他其实是个黝黑的小个子,言语辛辣而严肃。甚至在我眼里,他修剪得很短的头发,黑黑的头,宽阔蜡黄的额头,瘦削的脸颊,宽阔、翕动的鼻孔,锐利的目光,匆忙的举止,这一切都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无情的幽灵。他暴躁易怒,有人听到过他激烈地呼喝手下那帮笨蛋听命于他。有时,他会对这些业余演员错误的理解、生硬的感情和无力的表演失去耐心,从而大发雷霆。“听着!”他吼道;接着他的声音像号角声一般响彻整个校舍;当吉尼芙拉、玛蒂尔德或布兰奇的小管乐器似的嗓音模仿着它的声音响起时,人们就明白了为什么这温顺的回声,会换来一声轻蔑而空洞沉闷的叹息轻,或一声暴怒的嘶吼。
“所以你们只是洋娃娃,”我听到他雷鸣般的吼声。“你们没有激情,没有感觉吗?你们的肉是雪,你的血是冰!我希望它们能燃烧起来,变得有生命,有灵魂!”
徒劳的解决方案!当他终于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时,突然把整件任务拆解了。截止目前,他一直在教她们一出宏大的悲剧;但他转而把这个悲剧分割成若干片段,第二天带来一场紧凑有趣的小喜剧。她们对此接受得好一些;不久,他便把它全都灌输进她们圆圆的光滑的脑袋里。
圣·皮埃尔小姐从未缺席依曼努尔先生的授课,有人告诉我,她的教养举止,她的专注表现,她的机智和优雅,给依曼努尔先生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她确实懂得取悦人的技巧,能在一段时间内使她的攻略目标感到愉快;但这种感觉不会持久;不到一个钟头,它便像露水一样蒸发,像蛛丝一样无影无踪了。
夫人生日庆典的前一天差不多和当天一样喜气洋洋。这一整天里,人们都在忙活着清理杂物、清洁卫生,整理和装饰三间大教室。所有的门内都是一片喧闹;无论是在楼上还是在楼下,一个安静、孤独的人都找不到一个可以歇脚的角落;因此,我只好躲在花园里。一整天,我都独自在花园里游荡,或而找个地方坐一坐,在阳光中寻找温暖,在绿荫下寻求遮蔽,与自己的思想为伴。我清晰的记得,那天我只和人类交换了两个句子;可我并不感到孤独,我很享受静静独处。对一个旁观者来说,在各个房间里进出一两次,瞅瞅正在发生什么变化,看看温室和更衣室是怎么布置的,瞧瞧带布景的小舞台是怎么搭建起来,观察保罗·依曼努尔先生和圣·皮埃尔小姐是如何指挥大家的,一群热切的学生,其中包括吉尼芙拉·范肖,是如何在他的指导下愉快工作的,就已足够了。
全校瞩目的那天来临了。阳光挥洒着热量,天空万里无云,这样的天气一直持续到傍晚。所有的门窗都大大敞开,带来令人愉悦的自由的夏日氛围——最大限度的完全的自由,似乎就是这天的主旋律。教师和学生们穿着晨衣,带着卷发纸下楼吃早饭,欢欣雀跃地期待着晚上的梳妆打扮;在这个上午尽情放纵自己的邋遢,让她们乐在其中,就像为了备赴一场盛宴而提前禁食的市政官。大约上午九点,一位重要的官员,“理发师”,抵达学校。这么说或许有一些调皮,他把总部设在礼拜堂里,在那里,在圣水盆,蜡烛,和十字架前,庄严地宣读着他的艺术的奥秘。每个女孩轮流被唤上前,听凭他的双手捯饬一番;经过它们的打理,她们的头发光滑得像贝母,贯穿着完美无瑕的白线,头上缠绕着闪闪发光的古希腊式发辫,就像上了亮漆一样。我和其他人一样依次上前,过后向镜子征询意见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镜子传递给我的信息;棕发编织成的华丽花环使我惊叹不已——我担心那不全是我自己的头发,实实在在拉扯了几次才敢确信,确实是我自己的。于是我意识到这位理发师是一位一流的艺术家——但他无疑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人。
礼拜堂关闭后,宿舍就成了繁复机巧的沐浴、整理和梳妆的场所。她们怎么能花如此多的时间做这么少的事,在我看来是一个谜,而且将永远是一个谜。看起来操作细致复杂,持续时间很长,成果却很简单。一件洁白的薄纱裙,一条蓝色腰带(圣母的颜色),一副白色或稻草色的羔皮手套——这就是庆典上的制服,这屋子里的教师和学生们花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来盛装打扮。造型虽然简单,但它必须是完美的——时尚,合身,精神饱满;发饰也都穿戴得精美细致,一丝不苟——与拉巴斯库尔轮廓饱满而坚毅的美相吻合,虽然相较于任何更流畅灵活的美来说未免过于僵硬,不过总的来说,整体效果是值得称赞的。
我清楚的记得,当我望着这一团轻盈透明的雪团时,觉得自己不过是一片光明里的一个小黑斑;我没有勇气穿上透明的白裙子;但我必须穿一件轻薄的衣服——天气和房间都太热,厚重的布料让人难以忍受,所以我找了十几家商店,终于找到一件像黑纱一样的紫灰色布料——简言之,是笼罩在鲜花盛放的旷野上、暗褐色薄雾的颜色。我的裁缝好心地尽她所能处理这块布料,因为根据她明智的观察,它“如此悲伤,如此显而易见”,必需更加注重式样;幸亏她有如此见地,因为我既没有鲜花,也没有珠宝来补救;而且更糟的是,我没有天然的玫瑰调肤色。
在千篇一律的乏味日常中,我们渐渐对这些不足之处视而不见,但在美好本该闪耀的瞬间,它们却把令人讨厌的的缺陷强加给我们。
不过,穿上这身阴影般的罩袍,我感到自在;这是我在任何光彩瞩目的事情上都不可能享受到的好处。贝克夫人同样使我泰然自若;她的裙子和我的一样朴素无华,只是她带了一只手镯,以及一枚流光溢彩的大胸针,装饰着金子和美丽的宝石。我们碰巧在楼梯上相遇,她朝我微微点头,露出赞许的微笑。并非因为她认为我装扮得有多好,这不大可能引起她的兴趣——而是她觉得我穿得“体面”,“得体”,体面和得体是夫人所尊崇的两位安定的神明。她甚至停下来,戴着手套的手放在我的肩上,还拈着一条喷过香水的绣花手帕,在我耳边轻轻吐露对其他教师们的嘲讽,尽管她上一刻还在她们面前恭维有加。“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了,”她说,“一群成熟的女人,‘把自己打扮得像个15岁少女’。圣·皮埃尔小姐,她看起来像个放荡的老妇在卖弄纯情。”
至少比别人早两个小时梳洗完毕,我很高兴可以重新找回自己——不能去花园,仆人们正在忙着支起长桌,摆放椅子,铺上桌布,为茶话会做准备;如果去教室,现在空荡荡,静悄悄,凉爽干净;但墙壁刚刚粉刷过,木地板刚擦洗过,还没有干透;新采集的鲜花插在瓶中,放在壁龛里,新挂上的窗帘装饰着宽大明亮的窗户。
我退到第一间教室,它比其他间略小,更整齐些;从装有玻璃门的书柜里——我一直保有它的钥匙——拿出一本书,它的标题勾起了我的兴趣,坐下读了起来。这间教室的玻璃门开向大凉棚,当金合欢伸展枝条去迎向对面门楣边盛开的玫瑰丛时,轻抚到教室的窗格和窗板。我开始阅读。我的隐身所啊,那静悄悄的嗡嗡声,那浓浓的荫蔽,那温暖而孤独的宁静,正当它们开始从书页中偷走意义,从我的眼中偷走幻象,引诱我沿着遐想的轨迹,进入梦幻岛那同样幽深的山谷——就在这时,前门尖锐的门铃响了起来,那久经训练的乐器以最高昂的鸣叫,把我拽回自己的意识。
现在,铃声已经响了整整一个上午,工人、仆人、理发师和裁缝们,出于差事来来往往。而且,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还会继续响一下午,因为大约有一百多个坐马车前来的走读生还未抵达;也不能指望它晚上能消停下来,因为家长们和朋友们将成群结队地蜂拥而至,来观看戏剧演出。在这样的前提下,铃声——甚至是尖利的铃声——是理所当然的;然而这个铃声有它自己的腔调,它驱散了我的梦,把我的书吓得从膝头跳了起来,落在地上。
我正俯身去捡书,突然响起迅速、坚定、利落的脚步声,快速地连续穿过前厅,沿着走廊,穿过房间,穿过一年级、二年级,穿过大礼堂,来到第一间教室——我的避难所,关着的门没有造成阻碍;门突然开了,一袭男式大衣和一顶希腊便帽填满了门洞的空白;同时两只眼睛先是茫然环顾,然后如饥似渴锁定在我身上。
【法语小白,尽力了。原文:"C'est cela!" said a voice. "Je la connais: c'est l'Anglaise. Tant pis. Toute Anglaise, et, par conséquent, toute bégueule qu'elle soit-elle féra mon affaire, où je saurai pourquoi."】“就这样!”一个声音响起,“我认识她:就是那个英国女人。真遗憾。所有英国人,而且,因此不管她怎样假装正经——都要解救我的窘境,我知道为什么。”
接着,带着冷冰冰硬邦邦的礼貌(我猜他以为我没有听到他刚才失礼的咕哝),用从未听闻的令人厌恶的术语说道:“小姐——你必须出演;我栽在那儿了。”
“我能帮你什么,保罗·依曼努尔先生?”我问。正是保罗·依曼努尔先生,而且正处于非常激动的状态。
“你必须出演。我不会让你退缩,皱眉,或假作正经。你来的那晚,我已读过你的颅骨,我看过了你的本事:你能演,必须演。”
“可是怎么做呢,保罗先生?你在说什么?”
“时间紧迫,”他继续说,这次切换回法语;“让我们把一切勉强、一切借口和一切惺惺作态都扔到墙上。你必须参与进来。”
“参与节目表演?”
“参与节目表演。你已经说过了。”
我倒抽一口凉气,震惊了。这个小个子男人到底什么意思?
“听着!”他说。“我会说明情况,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然后我会根据你的回答来评估你的表现。”
一种将将抑制住的暴躁脾气的冲动,闪烁在他的面颊上,如果投报以锐利的目光,喂养以轻率莽撞、多愁善感、优柔寡断、郁郁寡欢、装腔作势,一言以概之,不驯服的秉性,抑制的平衡很快就会打破,演变成暴戾的、无法平息的局面。沉默和关注是最好的安慰:我静静听着。
“整个表演快要搞砸了。”他开口道。“路易斯·范德科尔科夫病倒了——至少她愚蠢可笑的母亲是这么说的;在我看来,我可以确定,如果她愿意的话,完全可以出演:只是缺乏足够的意愿。如你所知,或者不知,这不重要——她被分派了一个角色,没有这个角色,整出戏将无法进行。现在只剩几个小时去重新学习,而这所学校里没有一个女孩愿意听听原因,接受任务。的确,这不是一个有趣、讨喜的角色;她们那糟糕的自尊心——女人们所富有的卑劣品质——会让她们拒绝接受。英国女人在她们性别中,要么是最好的,要么是最坏的。上帝知道,我通常像讨厌瘟疫一样讨厌它们(这句话是懦弱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请求一位英国女士来拯救我于水火。她的回答是什么?接受,还是拒绝?”
千万个拒绝的理由涌进我的脑海。不熟悉的外语,所剩无几的时间,面对无数观众的表演…“意愿”畏缩不前,“能力”犹疑不定,“自尊”——那种“卑劣”的品质——瑟瑟发抖。“不要!不要!不要!”它们齐声呼喊;但看看保罗先生,看进他忧心忡忡,炯炯如火,孜孜问询,威胁背后躲藏着恳求的眼睛,我的嘴唇里吐出一个字:“好。”一瞬间,他僵硬的表情闪过一丝满意,放松下来,不过很快又绷起脸来。他继续说,——
“快开工吧!这是剧本;这是你的角色,读给我听听。”我读起来。他没有赞许;读到一些段落,他皱起眉头,跺着脚。他教我,我勤奋地模仿。这是一个令人不快的段落,关于一个男人——一个没有头脑的花花公子。一个没有灵魂也没有心的人,我讨厌他。这出戏是一部微不足道的戏,主要讲述了一对竞争对手为得到一位美丽的妖艳女郎的芳心而付出的努力。一个情人叫做“乌尔斯”,是一个善良而勇敢的人,但有些粗鲁,像一颗未经雕琢的钻石;另一个则是一只花蝴蝶,一个甜言蜜语的人,一个背叛者;而我就要扮演那只花蝴蝶,油嘴滑舌的背叛者。
我尽力了,可我知道结果差强人意;这惹恼了保罗先生,他生气了。我全神贯注投入工作,努力做得比最好更好。我相信他给予我信任是出于善意,他表达了部分满意。“没关系!”他喊道;这时花园里的声音传了过来,树丛中白裙飘扬,他又说:“你得换个地方,你必须独自学习角色。跟我来。”
我没有时间和精力考虑,几乎同时,我发现自己被一股旋风般的力量护送着上了楼,上了两层楼,不,实际上是上了三层楼(因为这个脾气暴躁的小个子似乎天生无论到哪里都认得路);我被带到那间孤零零、高高的大阁楼上,丢进去,锁起来,钥匙还插在门上,下一秒他拿着钥匙就消失了。
阁楼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地方,我确信他不知道有多令人不快,否则他决不会毫不客气地把我锁在里面。在此时夏日的天气里,阁楼里和非洲一样炎热;如果是冬天,就会和格陵兰一样寒冷。阁楼里堆满了箱子和木材;旧衣服遮盖着未经粉刷的墙面,蜘蛛网挂在未打扫过的天花板上。大家都知道,这里住着老鼠、黑甲虫和蟑螂——不,有传言信誓旦旦说,花园里的幽灵修女曾经在这里出现过。黑暗笼罩住一头,看不分明,再望过去,另一头张挂着一幅赤褐色的陈旧帷幕,更添几分深沉的神秘气息,遮蔽住一排色调阴沉的冬装斗篷,每一件都从钉子上悬垂下来,恰如犯人吊在绞刑架上。据说修女就是从这幅帷幔后面,这些斗篷堆里出现的。我不相信这种说法,也没有因被拘禁于此而困扰;可是我看见一只又黑又大的老鼠,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从肮脏的壁龛里溜了出来;而且,我的目光落在许多黑甲虫上,它们星星点点散布在地板上。这些东西才更让我心神不定,也许比我形容的还要糟糕几分,还有灰尘、木材,和令人窒息的炎热。如果我没有想办法打开天窗,把它支起来以透进一些新鲜空气,那闷热很快就会变得令人窒息。我把一个巨大的空箱子推到洞口下面,又把一个小箱子叠在上面,擦去所有的灰尘,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我的衣服(我最好的衣服,请读者们务必记得,因此是合情合理的呵护对象)收在身边,登上这把临时的宝座,坐下来,开始研习我的任务;我一边学习,一边不忘对黑甲虫和蟑螂保持警惕,我相信比起老鼠,这些虫子更让我毛骨悚然,如坐针毡。
我最初的想法,是我已经承担了一项实际上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只是下定决心尽心尽力做到最好,然后顺其自然地接受失败。然而,我很快发现,这一角色的戏份如此简单,只需要几个小时的专注就能完完全全掌握。我不断地学习记忆,一开始低声默念,后来变成大声朗读。完全远离人类观众,我在阁楼的害虫面前表演我的角色。怀着被轻蔑和急躁侵染的情绪,我进入了这个角色的空洞、轻浮和虚伪之中,尽我所能地把他演绎得愚蠢可笑,来报复这头“蠢猪”。
就这样练习着,下午过去了,白日渐渐滑入黄昏。而我,从早饭后就没吃过东西,变得饥肠辘辘。这时,我想起了茶话会,他们毫无疑问正在下面的花园里狼吞虎咽地享用。(我曾在前厅看到满满一篮子的小奶油派,在我看来,整个烘焙界没有比它们更美味的佳肴了)。一块馅饼,或一块蛋糕,在我看来都是及时雨;随着对这些美味的渴望越来越热切,而我要在监禁和禁食中度过我的节日,处境开始显得有点艰苦。虽然阁楼离大门和前厅很远,但在还是能隐约听到那叮零作响的门铃;还有在备受折磨的石板路上不停碾轧滚动的车轮声。我知道房子和花园里挤满了人,下面的一切都是欢快热烈的;而阁楼里开始暮色昏沉,甲虫渐渐从我的视线中隐去。我战战兢兢,唯恐它们偷偷逼近我,悄悄登上我的宝座,出其不意地侵入我的裙裾。我有点躁动不安,为了消磨时间,开始排练我的角色。就在我要结束的时候,迟迟未达的钥匙开锁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这不是不受欢迎的声音。保罗先生朝里看——刚好能透过暮色看出那是保罗先生,因为天光还没完全散去,足以看清他那剃得很短的天鹅绒般的黑发,和他透着蜡黄的象牙色额头。
“太棒了!”他惊呼,撑着门站在门口。“我都听见了。非常好。再来一遍!”
我犹豫了一下。
“再来一遍!”他强硬地说。“别愁眉苦脸的!不要胆怯!”
我又过了一遍我的戏份,但演绎得还不如我一个人待着时的一半好。
“总之,她摸着门道儿了,”他有点不满意,说,“这种情形下,一个人是不能过于挑剔和苛刻的。”然后他又加了一句:“你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准备,再见!”说着就要离开。
“先生,”我鼓起勇气,呼唤出声。
“嗯!什么事,小姐?”
“我饿极了。”
“怎么?你饿了!还有茶话会呢?”
“我一无所知。我被关在这儿,见不着。”
“啊!没错,”他嚷道。
顷刻间,我被迫从王座上逊位,撤出阁楼;把我带到阁楼上的那股动力卷土重来,带着我下了一层楼,一层楼,又一层楼,最终来到厨房。我还以为我会被带到地窖。厨师被下旨烹饪食物,而我同样奉命进食。我很高兴食物被限定为咖啡和蛋糕;我害怕会是酒和糖果,因为我不喜欢。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猜到我会喜欢小奶油派的;但是他出去了一趟,不知从哪儿给我弄来一个。我心满意足地大快朵颐,并把那块小甜饼留到最后,当作一顿美味的大餐。保罗先生指挥着我用餐,几乎强迫我吞下了远超我饭量的食物。
当我表示我实在吃不下更多,同时举起双手,哀求他饶了我刚刚涂上黄油的那卷面包时,“真棒,”他嚷道,“也许你会把我看成一个暴君和蓝胡子,把女人关在阁楼里挨饿;不过,我毕竟不是这样的人。现在,小姐,你有勇气和力量出场了吗?”
我说,我想我有;尽管事实上我是彻底迷糊的,几乎无法描述我的感受;但这个小个子男人是那类不容反驳的人,除非你拥有压倒一切的力量,足以立刻压过他的气势。
“那就跟我来。”他说着,向我伸出手。
我把我的手给他,他大步流星甩开腿,我不得不在他身侧小跑起来,以便跟上他的步伐。在方厅他停下来片刻;方厅里悬着几盏大灯,宽大的教室大门敞开着,宽阔的花园大门同样敞开着;种植在桶里的桔子树,插在瓶中的高挑花卉,作为装饰点缀在宏伟大门的两侧;成群结队的淑女与绅士,盛装打扮,在鲜花丛中穿梭、停驻。看向教室,其远景呈现出熙来攘往的人群,如玫瑰色、蓝色和半透明的白色团成的波浪,起伏,摇曳,舞动,流淌。上方的吊灯流光溢彩,远处有一个舞台,挂拉着庄重的绿色帷幕,下方有一排脚灯。
“这不是很美吗?”我的同伴问道。
我应该说的确如此,但我的心堵在了嗓子眼儿。保罗先生发现了,微微摇头,对我的痛苦报以一个阴沉的侧脸。
“我会尽力的,但我希望仅此一次,”我说,然后我问:“我们要从人群中穿过吗?”
“不用,我安排的比这好;我们从花园穿过去——走这边。”
下一刻我们已经在门外了;凉爽宁静的夜莫名让我恢复了一些精神。夜空无月,但从许多扇明亮的窗中射出来的光照亮了庭院,甚至照亮了道路——虽然只是蒙蒙亮。晴空无云,群星闪烁,显得夜空广袤而深邃。大陆的夜色多么温柔!多么平和,舒适,让人安心!没有海雾,没有让人不安的潮湿,恰和正午一样清澈,和早晨一般清新。
穿过庭院和花园,我们到达第一间教室的玻璃门。洞然大开,和今夜其他的门一样;穿门而入后,有一个将第一间大教室和大礼堂隔开的储物间,我被带了进去。储物间里光线刺目,炫花了我的眼;里面人声鼎沸,轰鸣了我的耳;里面拥挤闷热,窒住了我的喉。
“肃静!静一静!”保罗先生大声喊道。“还在吵?”他吼;人们静了下来。他配合手势下了几个指令,遣散大半个房间的人,让留下的人们排好队列。留下来的人全都穿着戏服;她们都是表演者,这里是休息室。保罗先生介绍了我。所有人都瞪大眼,哧哧笑起来。这着实令人讶异;她们没有想过这个英国女人会参与到这出戏剧表演中。吉尼芙拉·范肖,为她的角色盛装打扮,光彩照人,瞪着一双溜圆的眼睛看向我。她精神昂扬,丝毫没有被羞怯干扰,的确,一想到要在几百名观众面前大放异彩,她就兴奋不已——看来我的到来,让惊讶按住了她的欢乐。她本想叫出声来,但是保罗先生制止了她,以及其他所有人。
检阅了整班人马后,他转向我。
“还有你,得为你的角色妆扮一下。”
“妆扮得——妆扮得像个男人!”泽妮·圣·皮埃尔冲上来,故意大声道;还过于殷勤地加了一句,“我会亲自给她定妆。”
妆扮得像个男人并不令人愉快,而且也不适合我。我同意冠以一个男性的名字,表演一个男性的角色;但是他的扮相——住手!不要。我要穿自己的衣服,管他会发生什么。保罗先生也许会勃然大怒,大发雷霆——我就是要穿自己的衣服。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声音很低,也许还有点颤抖,但语气坚决果断。
他没有如我预想的那般立即暴跳如雷。他只是沉默地站着。但是泽妮再次插话了。
“她会演出一个惟妙惟肖的浪荡子。这是戏服,所有——所有的东西都齐全了;稍微有些大,不过——我会处理好的。来吧,亲爱的朋友——漂亮的英国人!”
她讥笑道,因为我并不“漂亮”。她抓住我的手,要把我拉走。保罗先生站在原地,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态度不置可否。
“你不能拒绝,”圣·皮埃尔继续说——因为我在抵抗。“你会毁了所有,摧毁这出戏的乐子,毁掉剧团的乐趣,让一切成为你的自尊心的牺牲品。这就太坏了——先生决不会允许的吧?”
她看向他的眼。我也看过去,瞥了一眼。他看看她,又看看我。“住手!”他慢条斯里地说,阻止仍在极力要把我拖走的圣·皮埃尔。所有人等着他的决定。他没有生气,没有暴躁;我看穿这点,放下心来。
“你不喜欢这些衣服?”他指着男子的服装问。
“我不排斥其中的某几件,但我一件也不会穿上。”
“那么,怎么会这样呢?如何接受了男性的戏份,却以女性的装扮走上舞台?不错,这是场业余的演出——一场寄宿学校的杂耍游戏;我或许会许可某些修改,但你必须要做点什么,以宣明你属于这个高贵的性别。”
“我会的,先生;但必须用我自己的方式,没有人可以干涉;事情不能违背我的意志强加于我。让我自行装扮吧。”
先生不再多言,从圣·皮埃尔那儿拿过戏服,递给我,准许我进入更衣室。再次得以独处,我平静下来,聚精会神展开工作。我保留了我的女性装束,不做任何削减,仅仅额外套上一件小马甲,戴上一个假领子,打上一条领带,最后套上一件小号的长大衣;全套的服装属于某个学生的哥哥。我解开发辫,从脑后聚拢盘紧,并把前边的头发梳向一侧,拿起帽子和手套,走了出来。保罗先生在等着,其他人都在等着。他看着我。“在寄宿学校的舞台上,这足够了,”他宣布。然后补充道,语气并没有不善:“鼓起勇气,我的朋友!镇定点儿,吕西安先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圣·皮埃尔又嗤笑起来,还是她那一贯的阴冷神态,像蛇一样。
我因情绪激昂而相当急躁,情难自抑,转向她开炮说,如果不是因为她是一位女士,而我是一名绅士,我很乐意把她赶出去。
“演完再说,演完再说,”保罗先生说。“到那时我把我的那对手枪分给你们两位,我们一定会按照程序解决纷争;这将不过是法国和英国之间毫无新意的争吵。”
不过现在正一步步逼近开场时刻。保罗先生让我们站在他面前,像将军对准备进攻的士兵讲话一样,简短地喊了几句鼓舞的口号。我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建议每个人用自我渺小之感来渗透自己【忘掉自我?】。上帝知道,我认为这个建议对我们中的一些人来说是多此一举的。铃声响了。我和其他两个人被引上舞台。铃声又响了。我必须开口说出第一句台词。
“不要看人群,也不要想着它,”保罗先生在我耳边悄悄说。“想象你自己在阁楼里,对着老鼠表演。”
他消失了。帷幕徐徐上升——皱叠缩合到天花板上;明亮的光,长长的厅堂,欢快的喧嚣,一下子扑向我们。我想象着黑色的甲虫,破旧的箱子,虫蛀斑斑的斗橱。我的台词讲得拙劣,但我终究说出来了。第一句是最难的;它向我揭露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比起我自己的声音,我并不那么害怕人群。异国人,陌生人,这样的人群对我来说无足轻重。我也不会放在心上。当我的舌头重新获得自由,我的声音找回本真自然的声调,我的脑中别无他物,只有我要演绎的角色的人格——而保罗先生,他在后台的一侧聆听,观看,为我提词。
渐渐的,我感到一股恰到好处的力量涌现出来——这股清泉召唤着内心情感的迸发和高涨——我变得足够镇定,可以注意到我的演员同伴了。一些人演得非常好,尤其是吉尼芙拉·范肖,她斡旋在两个追求者之间,处理得游刃有余;事实上,她如鱼得水。我注意到,有那么一两次,她对我——这个浪荡子——表现出明显的喜欢和不加掩饰的偏爱。她对我如此刻意而热情的偏爱,她投向百人瞩目、掌声雷动的观众席中那意有所指的目光,对我——这个了解她的人来说,事实随即再明白不过了:她在演给某个人看;我追循着她的目光,她的微笑,她的姿态,很快就发现,她至少为她的箭簇挑选了一个漂亮而出众的靶子;在箭矢的必经之路上,站着一个鹤立鸡群、因而更容易被射中的目标,神态内敛而专注。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约翰医生。
这一幕不禁让人浮想联翩。约翰医生的表情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尽管我看不出到底说了什么;它启发了我,我从中引出了一段历史;我把我的想法融入我的表演里,运用到对吉尼芙拉的追求中。在“乌尔斯”,或者真诚的爱人身上,我看到了约翰医生。我还像以前一样可怜他吗?不,我硬起心肠,与他争锋,并要胜过他。我知道我自己不过是个浪荡子,但凡是他被抛弃的时候,我就感到得意。这时,我知道自己演得似乎充满胜负欲,决意要胜出和征服。吉尼芙拉回应着我,我们一来一往之间改变了角色的性格,为他从头到脚镀了一层金。演出间隙,保罗先生告诉我们,他不知道我们被什么东西夺舍了,并不完全赞同我们的做法。“也许比你原本的角色更出色,”他说,“但它不是你的角色。”我也不明白自己被什么东西操控了思想,不过冥冥之中,我的渴望想要让“乌尔斯”,即约翰医生,黯然失色。吉尼芙拉稚嫩柔弱,我怎能违背骑士精神?我保留了台词,却不顾一切地偷星换月,改变了角色的内核。它没有灵魂,没有兴趣,我完全没办法扮演。它必须加入渴望作为佐料,如此便有滋有味,我演得乐在其中。
我那晚的所行所感,就像恍惚之间被提到了七重天,我不希望再来一遍。我冷淡,勉强,忐忑不安地接受了一个角色,只为了取悦另一个人;不久,我变得热情起来,开始感到兴味盎然,鼓起勇气,发挥主观能动性想办法取悦自己。只是第二天,当我仔细回味咂摸这件事时,我对这场业余表演并不认可;并且,尽管我很高兴帮到了保罗先生,并对自己的力量有了新的认识,但我下定了决心,绝不要再卷入类似的事件中。我的天性展露出对戏剧表演的强烈热情;珍视和运用这项新发现的能力,或许会赐予我一个快乐的世界,但我便无法仅仅做一个生活的旁观者——这项能力和渴望必须被放置一边;我确实放在一边了,并且用一把叫做决心的锁把它们牢牢锁住,从此,无论是“时间”还是“诱惑”都没能撬动它。
表演圆满结束,刚一谢幕,性情暴烈、专横跋扈的保罗先生就发生了彻头彻尾的变化。他承担管理职责的时间过去了,他立刻卸掉权威的架子,下一刻便和我们打成一片,兴奋,体贴又随和,和大家一一握手,分别和每一个人道谢,宣布他决定让我们所有人在即将到来的舞会上轮流担任他的舞伴。在他要我答应的时候,我告诉他我不跳舞。“就这一次,一定得跳,”他如是回答;如果我没有闪到一旁,躲开他,他会强迫我表演第二次。但我今晚已经表演得够够了;是时候做回我自己,退回到我平凡的生活中了。我灰褐色的裙子,被长大衣遮住时或可应对舞台,但并不适合一曲华尔兹或四组舞。我偏安一个安静的角落,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我可以安全地观察——舞会,它的华丽和它的欢乐,这个在我面前上演的奇观。
吉尼弗拉·范肖又成了最漂亮,最娇俏,艳压全场的美人;她被选中为舞会开场,她的外表十分可爱,她的舞姿十分优雅,她的笑容十分开朗。诸如此类的场景是她的主场——她是快乐女神的孩子。劳作和苦难会使她无精打采,垂头丧气,束手无策,怨天尤人;但是欢乐展开了她的蝴蝶翅膀,照亮它们的金粉和亮斑,使她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像花朵一样鲜艳娇嫩。面对任何普通的食物,任何普通的饮料,她都会不满地撅起嘴;但要她吃奶油和冰,便像蜂鸟以蜂蜜为食一样;甜酒是她的主食,甜蛋糕是她的日常面包。吉尼芙拉在舞厅里才鲜活生动;在别处,她就了无生趣了。
读者们,不要以为她如此大放异彩,只是为了她的搭档的情面,保罗先生,也不要以为她尽情展示自己优雅的风度,仅仅只是为了教化陶冶自己的伙伴,或为了那些坐在包厢里、站在舞厅里的父母和祖父母们。在如此枯燥乏味、规则繁复的环境里,在冷漠又无聊的动机下,吉尼芙拉几乎不肯屈尊跳一曲四组舞,疲倦和烦躁取代了生机和愉快,但她知道有种催化剂,能整个扭转沉闷的节日氛围,燃动人群;她尝到了给它增添热情的佐料;她为展示她最迷人的吸引力找到了公正的理由。
的确,舞厅里的男性观众,无不已婚且为人父,保罗先生除外——那位绅士是在场唯一一位被允许邀请学生跳舞的男性;他的这一特权,部分是因为老规矩,因为他是贝克夫人的男性亲戚,并颇受信任;部分是因为他总是特立独行,随心所欲;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或许他一意孤行,热情,偏心,但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可以放心把一群最可爱、最纯洁的人托付给他;在他的领导下,她们非常安全,不会受到伤害。许多女孩——这里需要括号加粗重点指出——一点也不纯洁,恰恰相反;但她们不敢在保罗先生面前暴露自己粗鄙的天性,同样她们也不敢故意戳他的痛处,在他大发雷霆时对着他笑,或在脾气爆发的危机给他的人面罩上具有灵性的老虎面具时发出声音。于是,保罗先生可以和他想要邀请的人跳舞——如果有谁打乱他的步伐,干涉他的选择,那他就不幸了。
在场的另一些人则被接纳为观众,(似乎)很不情愿——借助过祈祷,通过影响力,但仍受制于约束,臣服于贝克夫人特有的、八面玲珑的、仁慈的气场;她亲自上场监督,整晚都在致力于使他们保持远远的距离,隔离在方厅里最偏僻、最沉闷、最阴暗的角落——这是一小群伶仃愁苦的“年轻人”;这些人都出身于最好的家族,在场的母亲们的成年儿子,妹妹是学校的学生。整个晚上,夫人都在这些“年轻人”身边履行职责——对他们如母亲般无微不至,但管教起来又严厉得像条恶龙。在他们面前有一道警戒线,他们不停地用祈求烦扰她,期冀越过那条线,只要和那位“金发美人”,那个“棕发美女”,或者那个“漂亮的黑发女孩”跳一支舞,就能让他们精神焕发。
“安静!”夫人会这么回答,正义凛然,铁面无情。“除非踩上我的尸体,否则你过不去,你只会和花园里的瓢虫跳舞。”(暗指那个传说故事)于是,她就像一个穿着鼠色绸袍的小波拿巴一样,威风凛凛地在他们那垂头丧气、急切躁动的队伍里来回巡视。
夫人对于世事有所了解,夫人对于人性知之甚多。我不认为维莱特其他的女校长会有胆量让一个“年轻男子”进入自家门内;不过夫人懂得,在眼下的场合,颁发出这样的入场券,也许会迈出大胆的一步,取得巨大的收获。
首先,家长们是同谋,因为只有通过他们的斡旋,此种作为才会被提出来。其次,放这群迷人又危险的响尾蛇进来,恰好精准地激发了夫人最强烈的性格角色——一流的监督者。再次,他们的出场为这场娱乐活动增添了最有趣的元素;学生们知道、看见他们在场,看着这些金苹果在远处闪闪发光,为她们注入了其他场合无法点燃的活泼生气。孩子们的快乐传递给家长们;生机和欢乐在舞厅里快速流转;“年轻人”们虽然受着约束,也快乐极了:因为贝克夫人从不让他们感到无聊——因此贝克夫人的生日会每年都取得了其他女校长无法取得的成功。
我注意到约翰医生起初被允许在教室间自由走动;他有着男子气概的可靠外表,弥补了他年轻这项缺陷,也为他的英俊赎了一半的罪过;但是舞会辅一开始,夫人便跑到他跟前。
“来,大灰狼;来吧。”她笑着说,“尽管你披着羔羊的外皮,可你必须退出羊群。来,我在礼拜堂里豢养了二十只珍惜的野兽;让我把你列在我的珍藏品里吧。”
“但首先请容许我邀请意中的学生跳一支舞。”
“你竟有脸要求这种事?简直疯狂,简直亵渎神灵。出去,出去,快点儿。”
她把他赶到前边,很快将他关进了警戒线。
我猜,吉尼芙拉跳舞跳累了,到我的隐身处来找我。她一头倒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双臂环抱上我的脖子(如果省去这个动作,我就自在多了)。
“露西·雪诺!露西·雪诺!”她带着抽泣的强调唤着我,情绪几近失控。
“到底怎么回事?”我淡淡地问。
“我看着怎么样——我看起来怎么样——今晚?”她问。
“和平常一样。”我说,“毫无来由地自命不凡。”
“毒舌的家伙!你对我从没一句好话;可不管你和其他嫉妒的毁谤小人怎么说,我知道自己很漂亮;我能感觉到,我能看到——因为更衣室里有一面大大的镜子,我能从头到脚看到自己的样貌。你愿意现在和我一起去站在镜子前看看吗?”
“可以,范肖小姐;我会尽最大善心迁就你。”
更衣室离得很近,我们走了进去。她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到镜子前。我没有抵抗,没有反对,没有意见,站着任由她的自恋志得意满,大快朵颐享受着盛宴;我很好奇它到底能吞下多少东西——是否有可能吃得过饱了——是否有一丝为别人着想的低语能渗透她的心,缓和它那自命不凡的狂喜。
完全没有。她来来回回、翻来覆去,从各个角度把我们两个看了个遍;她微笑着,撩撩卷发,整整腰带,展开裙裾,最后,放开我的胳膊,装模作样行了一个屈膝礼,说:“给我一整个王国,我也不想变成你。”
这个评价过于幼稚,以至于无法唤起我的愤怒;我只说了一句:“很好。”
“为了变成我,你愿意拿什么交换?”她问。
“一个破烂六便士也不愿给——你听起来可能觉得有点奇怪,”我回答。“你不过是个可怜的东西。”
“你心里才不是这么想的。”
“不错;你在我心里根本无足轻重;我只不过偶尔才想到你。”
“好吧,不过,”她说,口气带着训诫,“听听我们地位的差距,你就会发现我有多快乐,你有多凄惨。”
“你接着说;我听着。”
“首先,我是一个体面家族的绅士的女儿,而且虽然我的父亲并不富有,我还有叔叔可以指望。其次,我才十八岁,最好的年纪。我已经接受过欧洲大陆的教育,虽然我不会拼写,但我多才多艺。我很漂亮,你无法否认这点;我想有多少追求者就有多少。光今晚我已经让两位绅士心碎了,正是其中一个刚刚向我投来心痛欲死的目光,才让我情绪这么低落。我就喜欢看着他们脸色涨红,然后发白,绷着脸与对方怒目相对,而看着我的眼神还是心碎破落的。这就是我——快乐的我;现在轮到你了,可怜的家伙!
“我猜你是小人物的女儿,因为你初到维莱特的时候是照顾小孩子的保姆;你没有亲戚;你二十三岁,不能再说自己年轻了;你没有吸引人的才艺——没有美貌。至于仰慕者,你几乎不知道这是什么;你甚至无法谈论这个话题:其他教师们谈论她们的俘虏时,你只是呆坐着。我相信你从没有谈过恋爱,也将永远不会:你不知道爱的感觉,这样更好,因为这样你可能会让自己心碎,而你无法伤到别人的心。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绝大部分和真理一样真,也是敏锐的。吉尼芙拉,你如此直言不讳,一定有善良的一面;那条毒蛇,泽妮·圣·皮埃尔,说不出你刚说的话。不过,范肖小姐,虽然根据你的描述来看我很不幸,可我不会花六便士只为了变成你,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
“就因为我不聪明,你就是这么想的。这世上除了你,没有人在乎聪明。”
“恰恰相反,我认为你很聪明,以你的方式——确实非常聪慧。但是你刚刚在谈论让人心碎——这种令人愉快的娱乐消遣,我不太能理解它的益处;请问,今晚,你的虚荣心让你以为自己杀死了谁?”
她把嘴唇贴近我的耳朵——“伊西多尔和阿尔弗雷德·德·哈马尔都在这里。”她轻声说。
“啊!是吗?我很想看看他们。”
“有一个特别可爱的人儿!你的好奇心终于睡醒了。跟我来,我指给你看。”
她骄傲地带我出去——“但你在教室里看不清他们,”她转过身说,“夫人把他们隔离得太远了。我们穿过花园,从走廊进去,从后边接近他们;如果被发现了我们会被骂,但别介意。”
这一次,我不介意。我们走过花园,从一个隐蔽的私人入口潜入走廊,接近礼拜堂,小心躲在走廊的暗处,可以近距离观察这群“年轻人”。
我相信即使没有指引,我也能认出气宇轩昂的德·哈马尔。他是个鼻子笔挺,五官端正的小花花公子。我说小花花公子,尽管他并不低于中等身材,但他的轮廓很小,手和脚也很小;他长得又标致又光滑,像洋娃娃一样漂亮;穿得那么漂亮,头发卷曲得那么漂亮,靴子,手套,领结一丝不苟——他确实很迷人。我脱口而出。“多么可爱的人儿啊!”我惊呼,热情地称赞吉尼芙拉的品味;接着问她,她认为德·哈马尔会怎样处理她打碎的那颗心的珍贵碎片——他会不会把它们放在香水瓶里,浸在玫瑰精油中保存起来?我还注意到这位上校的手比范肖小姐的手大不了多少,带着深深的嘉许建议说,这种情况也许很方便,因为他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戴上她的手套。至于他那可爱的卷发,我告诉她我爱得要命。至于他那低低的、希腊式的额头,和精致的古典式的帽子,我承认我找不到语言来恰当地形容这无瑕的完美。
“如果他是你的恋人呢?”得意洋洋到极点的吉尼芙拉假设道。
“哦,天呐!那真是太有福气了!”我说,“但你可别这么残忍,范肖小姐;把这想法塞进我的脑子,就像让可怜的被放逐者该隐看一眼遥远的天堂。
“那么,你喜欢他?”
“就像我喜欢糖果,喜欢果酱,喜欢蜜饯,喜欢暖房里的鲜花一样。”
吉尼芙拉赞赏了我的品味,因为这些东西都是她的所爱;于是她理所当然地坚信我也会喜欢。
“现在该谈谈伊西多尔了,”我接着说。我承认,比起他的情敌,我对他更好奇;但吉尼芙拉还全神贯注于前者。
“阿尔弗雷德今晚被邀请到这儿,”她说,“是因为他的姑姑德·多洛多特男爵夫人的影响力;现在,你见过他之后,你能不明白为什么我整晚都兴致勃勃,表演得这么好,跳舞跳得那么生动,为什么我幸福得像个女王?上帝!天主!先看他一眼,再看另一个一眼,把他们两个都逼疯,简直太有趣了。”
“可是另一个人——他在哪儿?给我看看伊西多尔。”
“我不想。”
“为什么?”
“我为他感到羞耻。”
“什么原因呢?”
“因为——因为”(轻声耳语)“他长着这么一部——一部络腮胡子,橘色的——红色的——就在那儿!”
“真相就要大白了,”我接上她的梗。“没关系,还是给我看看吧;我保证不晕倒。”
她四处张望。这时,一个英国口音在她和我的背后响起。
“你们两个站在风口里了,最好离开走廊。”
“这里没有风口,约翰医生。”我转过身,说。
“她很容易感冒,”他坚持道,及其温柔地看着吉尼芙拉。“她很脆弱,得细心呵护;给她拿一条披肩。”
“让我自己做主,”范肖小姐倨傲地说。“我才不要披肩。”
“你穿得太单薄了,你刚跳完舞,才觉得热。”
“总是说教,”她反驳;“总是把我当小孩,总是溺爱和责备。”
约翰医生本想给出的回应并没有出现;从他的眼睛里可以清晰地看出他的心被伤到了;他稍稍转过身去,神色黯然、悲伤、痛苦,但很有耐心。我知道近在咫尺的某处有很多披肩,跑去拿了一条。
“如果我能让她愿意披上这个,她会披上的。”我一边说,一边把披肩整齐地在她的薄纱裙外裹了一圈,小心地盖住她的脖子和双臂。“那就是伊西多尔吗?”我悄悄耳语,语气有点激动。
她翘起嘴唇,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就是伊西多尔吗?”我又问了一遍,摇了她一下;我控制自己不要不停摇晃她。
“就是他,”她说。“和上校伯爵比起来,他是多么粗鄙!然后——哦,天呐!——那大胡子!”
约翰医生这时走上前来。
“上校伯爵!”我又重复。“那只洋娃娃——那只木偶——那个时装模特——那个内心空洞的家伙!不过是约翰医生的哈巴狗,他的男仆,他的小厮!难道这位英俊潇洒的绅士——英俊得如梦如幻——向你伸出他尊贵的手,敞开殷勤的心,承受着生活的风雨和挣扎,许诺保护你脆弱的肉体和易碎的心灵——而你回避退缩——你蔑视他,你背刺他,你折磨他!你有权力这么做吗?谁赋予你这个权力?它在哪儿?难道这一切全都是出于你的美貌——你白里透粉的肤色,和你金黄的头发?难道这些足以使他自缚起自己的灵魂,拜倒在你的脚下,将脖颈屈入你的轭中吗?难道这就为你换来了他的爱慕之心,他的温柔以待,他的念念不忘,他的殷切希冀,他的谆谆关怀,他高尚而真挚的爱——而你弃之如敝履?你在鄙夷它?你只是装腔作势,并非出自真心——你爱他;但你玩弄他的心,只是为了确认他就是你的裙下之臣吗?
“呸!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说的话我半个字也听不懂。”
在此之前,我已经拉着她走进了花园。我让她坐在一把椅子上,告诉她坐好别动,除非她坦率承认自己到底要接受哪方——那位绅士,还是那只猴子。
“你称他为绅士的那个人,”她说,“是个中产阶级,头发黄褐,名叫约翰!够了——我不喜欢。哈马尔上校是个有门第有背景的绅士,举止得体,相貌堂堂,脸色苍白,神情有趣,有着意大利人的头发和眼睛。再说,他也是一个最令人愉快的伙伴——尤其对我脾气;不像另一个那样理智又严肃,而是一个我可以平等交谈的人——一个不会折磨我、让我厌烦的人,不会用我不感兴趣的深度、高度、激情和天分来困扰我。好了,好了,别把我抓得那么紧。
我松开手,她立刻跑开了。我不想去追她。
不知为何我无法阻止自己想要再看约翰医生一眼,转身返回走廊的方向;但我在花园的台阶上遇到了他,正好站在上方窗户投下的宽阔亮光里。他比例协调的轮廓被不可能认错,因为我怀疑是否能有另外一个人具有与他同等匀称均衡的身材。他的帽子拿在手里;他的头,他的脸,和精致的眉毛一览无余,无比英俊,极富阳刚之气。他的五官不如女人那样精致柔和,也不冷漠、轻佻和懦弱;虽然修剪得宜,但并没有过度雕琢棱角,以致失去它们在毫无意义的对称性中获得的表达和意义,造成令人惋惜的浪费。他的脸不时想要诉说着丰沛的情感,而他的眼睛里沉默地驻留着更多。至少这是我对他的看法;在我看来,他似乎就是如此。当我看着这个男人,无法表述的惊叹之感占据我的身体,认为他是不容轻视的。
在花园里接近他,与他交谈,并非我的本意,我们的交情没有到这一步;我只是想在人群中看他一眼,不想自己被发现;但若是独自来到他的面前,我想回避。但他正在找我,更确切地说,是在找刚才和我在一起的那位;因此他走下台阶,跟着我走到路上。
“你认识范肖小姐?我好几次都想问你是不是认识她,”他说。
“是的,我认识她。”
“很亲密吗?”
“比我希望的亲密得多。”
“你刚对她做了什么?”
“难道我是她的监护人?”我想问;但我只是回答道:“我刚才好好吵了她一顿,本可以吵得更凶一些,但她从我手里逃走了。”
“能劳驾你帮我个忙吗,”他问,“今晚帮我照看她,注意一下别让她干莽撞的事——比如,不要跳完舞立刻跑到户外,跑到夜里的冷空气里?”
“或许我会照看她一会儿;既然你希望我这么做;但她太喜欢我行我素,不会乖乖俯首听命。”
“她那么年轻,那么毫不造作。”他说。
“在我看来她是个难解之谜。”我回答。
“是吗?”他来了兴趣,问。“怎么说?”
“要说清是怎么回事,有点困难——至少,很难告诉你怎么回事。”
“我?为什么?”
“你是她这么好的朋友,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高兴。”
“但她一点也不知道我是她的好朋友。这正是我无法让她理解的点。我可以问问她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吗?”
“她经常用‘伊西多尔’的名字提起你;但我必须补充一点,直到十分钟前我才发现你和‘伊西多尔’是同一个人。约翰医生,直到刚刚我才知道吉尼芙拉·范肖就是这座房子里,那个你一直关注的人——才知道她就是把您吸引到福塞特街来的磁石,才知道你是为了她才冒险闯进花园,找到情敌丢下的小匣子。”
“你全都知道?”
“我就知道这些。”
“一年多来,我已经习惯了在社交场合遇到她。她的朋友乔姆利夫人,是我的一个老相识;因此我每个星期日都能见到她。但你也注意到了,她提到我时用的是‘伊西多尔’这个名字;我能否问一句——在不冒犯你的前提下——她是以什么语气,什么情感说起的呢?我有点急于想知道,有点摸不清她对我的看法,心里很苦恼。”
“啊,她很善变;她像风一样捉摸不透。”
“不过,你还是能概括出一个大致的想法——吧?”
“我可以,”我心想,“但不能把这个大致的想法告诉你。再说,如果我说她不爱你,我想你也不会相信我。”
“你不说话了,”他继续说。“我猜没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没关系。如果她对我感到真切的冷淡和厌恶,这也是我配不上她的迹象。”
“你在怀疑自己吗?你认为自己不如德·哈马尔上校吗?”
“我爱范肖小姐远胜于德·哈马尔爱任何世人,我会比他更好地照顾她、守护她。关于德·哈马尔,我恐怕她陷入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了解这个男人的性情,了解他所有的经历,所有的前科。他配不上你年轻漂亮的朋友。”
“我‘年轻漂亮的朋友’应该知道他的那些事,应该知道或感到谁才配得上她,”我说。“如果她的美貌和她的头脑到现在还不能为她所用,那么她应当从这段经历中得到深刻的教训。”
“你是不是过于严厉了。”
“我极其严厉——比我乐意展示给你看的严厉得多。你应该听听我对我的‘年轻漂亮的朋友’的谴责,不过对她娇气的脾气,我无法做到温柔体贴,你会感到难以言表的震惊。”
“她这么可爱,人们不可能不爱她。你们——每一个比她年长的女人,一定会对这么一个单纯、天真、精灵般的少女,产生母亲、姐姐般的怜爱。优雅的天使!当她对着你的耳朵倾诉童真的心里话时,你的心不会向着她吗?你真是太幸运了!”说着,他哀叹口气。
“我时常突兀地打断这些心里话,”我说。“但是不好意思,约翰医生,我们能不能暂且换个话题?那位德·哈马尔,是个多么惊为天人的人!他的鼻子怎么可以那么完美!用油灰和黏土做模型,也捏不出更漂亮,更笔挺,更利落的鼻子;还有,那么古典的嘴唇和下颌——还有他的风度——令人叹为观止。”
“德·哈马尔除了是一个懦弱胆小的英雄。同时也是一条令人不齿的恶犬。”
“约翰医生,你们每个不如他那么玉树临风的男人,一定会对他产生艳羡之情,正如玛尔斯战神和更粗鄙的神明可能会对年轻优雅的阿波罗怀有的感情。”
“一个没有原则,嗜赌成性的顽猴!”约翰医生说得很干脆,“如果我愿意,随时可以一只手抓住他的腰带,扔进狗窝里关起来。”
“亲爱的撒拉弗!【圣经中的六翼天使】”我说,“多么残忍的想法!你会不会过于严厉了,约翰医生?”
说完我停住了。今晚我第二次突破自我,大胆地跳出我自以为与生俱来的秉性,不假思索、草率地脱口而出,当我停顿下思考的时候,不禁感到愕然。从早上起床开始,我是否预料到会在天黑前会在一场杂耍剧里扮演一个轻佻的情人;并且一个小时之后,又坦率地和约翰医生讨论了他不幸的求爱难题,鼓励他继续幻想?我未曾预见到这项丰功伟绩,就像我未曾展望过乘着热气球飞上天空,也未曾想象过一场开往好望角的航行。
医生和我一起沿着步道踱过来,正往回走,从窗户溢出的光线再次照亮他的脸;他在微笑,但他的眼睛盛满忧郁。我多么希望他能感到心安!他沉湎于痛苦,且是出于如此的缘由,让我感到悲伤!他条件优越,犹爱而不得!那时我尚不知道,遭受挫败后的反思阶段,对有些心灵来说是最好的时间;我也未曾想过有些草药,“完株无味,揉搓气芬。”
“不要忧愁,不要悲伤,”我打破沉默。“如果吉尼芙拉身上有一丝闪光点值得你的爱慕,她将会——她肯定会回报你的爱。高兴一点儿,要有希望,约翰医生。如果连你都心灰意冷,还有谁能满怀希望呢?”
我得到了一个惊讶的表情,作为这番话的回报——这是我应得的,不过我想还有一丝不以为意。我们分手了,我走进屋里,浑身冰冷。午夜的钟声敲响,人们很快离开了;生日盛宴结束了,灯光渐渐黯淡下来。又过了一个小时,整个住宅,整所寄宿学校,都变得黑黢黢,静悄悄。我也躺在床上,但没有睡着。经历了如此跌宕起伏的一天,对我来说着实很难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