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故事(上)
一年前写的 构思好了但是中和下一直没有写,希望我搞完作业以后补齐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卞之琳《断章》
1
如果试图找寻故事的起点,故事未开始的时刻已然是故事的终结。被遗留在世界的背面、越过海岸线的另一端,少女的影像好像梦境的边沿与书未翻开的一页,恍恍惚惚,看不分明。如果将回忆称作为对故事的另一种叙述,叙事则是故事崭新的发生。
海浪浮沉,天空的蓝不真切得像一块巨大的幕布。船缓缓驶入海港的时候,陡峭的岩壁逐渐变得硕大而清晰,山脚下青绿色的树丛和时隐时现的苔藓夹杂着爬山虎如同筋脉,连系用来揽住航船的臂弯。船只抛锚后,我们沿海岸线细腻的沙滩走,砂砾柔软,挨着晶莹的潮汐。离开港口,通过宽广的石阶和包裹在绿色丛林里狭隘的小道,倾斜而平坦的公路让单车不用脚踏就可以从远方的坡路沿着行人限定的大理石街擦过,带过一阵风;更远处错落的灯火是落下的群星,屋檐和屋檐像恋人错开又紧挨在一起。也许世上的许多事物总是在愈是要终结的时刻愈是鲜明,金色打碎了海洋与天空的联结。船只亮红色轮廓内部的光影逐渐深沉。黄昏的那一时分,在鸥鸟绵延的叫声里,高大的街灯渐次亮起,在橘红色的夕照里影影绰绰,纤细的月亮被全然包裹于进行将暗淡的火烧云,粼粼的海面像风铃对风声的回应。远处山顶,钟声似乎响起。
“这里的港湾,存在于五个世纪以前。”如我所记得的,在这样的时刻,少女讲起了她的故事。
那时候港湾存在,但并不是现在的样子,彼时的灯火不是现在的灯火,就如同彼时的月和辰星、海浪,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景象。如她所说,故事就发生在那一全然陌生的时期。尔时,格拉阁人源于一次航海远征途中水手无意的发现,第一次认识了当时名为“鲁塔”之地。这片陌生土地得天独厚的气候,地势条件和奇异的植被吸引了格拉阁人。想要弥补种植土地匮乏,想要作为缓解日益增长的人口密度的备用土地,又或许更多只是出于一种像黑暗里的捕食兽那样躁动不安的欲望,格拉阁人召集擅长航海的水手军士成立了一支专门远征队,意图从被认为是野蛮人的鲁塔居民那里抢夺与占有这片异域海岛。尽管茂密的山林、潮湿和陌生带来的水土不服与瘴气一定程度上阻隔了士兵们的作战效率,但两种文明的巨大差异使得战争的进程迅猛,毫无防备的鲁塔人在三十天后被迫缴械(虽然几乎已无械可缴)。格拉阁人回到他们有着硕大风帆的船只上,却并非因鲁塔对于抵抗的放弃而就此止步。起初是着火的箭镞燃烧进了山坡,绿色逐渐被染成鲜红,包括天空,甚至是岸旁停泊着的娇小的旧渔船。紧接着是炮塔轰开了石扉,平缓的坡道在坚硬的攻势下变得陡峭,甚至如鞠躬一般向内凹陷下去,堆积的碎石与土堆在格拉阁士兵和被俘获的鲁塔人的清理与牺牲中沉默在了大海。
幸存的鲁塔人被分为了两类。大部分归降者随着士兵居于西南侧的海岸,紧挨格拉阁用炮塔和征战刚筑成的避风港。剩余的那些原住民借助地势与荫蔽,躲进了东边山洞里,白天,一些族人出门采集可能的食物和其他需要的材料。夜晚,黑暗和潜藏的陌生危机将鲁塔人驱逐进山洞。
“故事开始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少女将自己倚靠在天台的栏杆上如是说,“在剩余的人里,所有部族内最为聪慧,受到最多尊敬的长老正在其中。夜晚,长老看到瑟缩在篝火旁的族人,有的尚且幼小如初生的苇草;白天,自山顶的某一处,长老看到那些被俘获者穿过丛林,因为疾病、劳累和反抗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最冷的日子要开始了,能够作为遮蔽和食物的植被会衰败倾颓,囤积的粮食也正在一点一点变少。族人的恐惧已经将他们消耗得精疲力竭。长老意识到,继续偏安一隅将是不可能的。那些外来者如汹涌的飓风打碎了平静的海面,又将如同长着宽阔叶子的藤蔓,悄无声息但肉眼可见地延伸近这个世界。在上一次太阳落下以前,一个女人出门采集树上的果实,险些被发现……长老意识到格拉阁人不会就此离开了,海港的碎石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他望向海岸与山崖。远方几位俘虏在充当纤夫,协调而间错开的步调里似乎夹杂着迟疑和疲倦。像是看到了虫蚁在合力将食物抬入他们的巢穴,长老感到一阵恍惚。碎石的清理工作很快就会完成了。‘接下来会是什么?’长老暗忖。凭着莫名的直觉,长老似乎意识到格拉阁人的下一处意图驯化之处会是山涧。这意味着,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唯一同他们一样幸存的渔船搭载不了全部的族人,何况大海喜怒无常,尚未有族人曾经从中通过,到达未知的那边。只有反抗。可面对庞大如同不存在于此世的怪物一般的侵入者,纯粹依靠于武力的正面抗衡已然被证明是失败的。巨大的绝望裹挟了长老。”
“但长老毕竟是聪慧的。晚上,长老召集族群内所有的族人一同商议对策。决心集结众人的智慧,寻找出能够殊死一搏的所有方法。”
“‘我们在溪流的上游,’”少女娓娓道来,“第一位族人毕恭毕敬,‘而他们,一定会以下游作为水源,只要我们采集有毒植物的叶片与根茎,令它们沿着溪水向下漂流,那些入侵者们必将接触到有毒的水流。’”
“长老深深蹙眉,显然,他并不认同这一提议。‘我们不能让同在下游的,被俘获的族人一同牺牲。’”
“‘男人固然不会屈从于美貌,却往往会被其迷惑,’第二位的发言有条不紊,‘我们需要献出一位漂亮的女人,让她在那些入侵者之间周旋,勾起他们的欲望,播撒猜疑和嫉妒,等待纷争的种子已埋下,紧接着就会是混乱;当他们被搅动得晕头转向,气喘吁吁的某个夜晚,我们反抗的机会就将到来。’”
“这时,一旁一位沉默的,神色阴郁的女人忽然开口,她曾是族里的祭司,具有与现世之外沟通的力量:‘我看到了’,随即是漫长的停顿,‘我们将在三个月亮的晚上与之斗争,那时,再强大的顽石也会被击溃。’”
众人显然并未理解女人所说的话,开始面面相觑,毕竟谁也未曾见过三个月亮的晚上,更无从知晓那指代或者意味着什么。可长老似乎只是不置可否地默许了第三位的言语,却也并未作出任何回应,众人望向长老幽邃的眼神,也许他明白了什么,也许并没有。后来也有其他几位族人献出自己的计策,可最终,长老只是同意采纳第二位的提议。
“后来的故事则落入了俗套,如你所能够预想的那样,那位担当美人计的核心角色的女性是长老的女儿,凭借族人的计策和自己的机敏成功地混入了被俘获的族人之中,一天夜里,她不知借用什么途径竟偶遇了远征队的首领;之后的故事却突兀地急转直下,变得更没意思,少女见了首领,二人竟一见钟情,首领决定放弃他的船队,少女也忘了自己的使命,将自己的事情合盘托出,他们彼此相约,决定私奔;在一天夜里,他们乘着仅存的那只细小木筏逃离了那个岛屿,最终像破晓时的星星一样永恒地消失在了海平线那边…”
在幽暗的午夜,月与星辰同眠。天台上,远处仅剩的几家人家里零星灯火的光亮也正逐渐熄灭。山顶钟塔于整点发出最后的声响正在山谷里绵延。偶有未睡的鸥鸟猝然飞过,午夜以后,云层较先前显得更为浓郁而深沉。山脚下,海浪如眼前少女白纱质地的裙摆伴随着微风回荡。在公路孤独的路灯之后是树林庞大的墨色阴影。雨落下来,起初是淅淅沥沥,一颗一颗让天台的路面染成与夜晚更接近的色泽,随即忽然变得强烈。天和地,海和树,都是雨的颜色,雨的声音。分不清天和海,就好像辨不出大雨里的泪滴。雨让所有事物,空间,时间和存在都被抛却在另一边的世界。一切都显得静谧。绸缎般的,半隐在山间的小道延伸向大海,究竟是陆上的银河还是天上的星辰坠落;灼灼灯光下晶亮又绵密的丝线从中穿过,盖过了海浪的低吟与风在树叶间簌簌的叹息。
有时,我仍会想起故事的末尾,那一叶扁舟随着少女的讲述从往世驶入现在,疑心故事还未终结,恍惚间远方似有若无的阴影就成为了那对恋人茫茫大海上小小的栖居地。大海上的风浪很大,能够覆没高大的马匹、富有经验的水手以及身形庞大的船只;在这里,人们见到自己的渺小,所有引以为豪、有所仰赖的人事物在这份未知前只是沧海一粟。大海有时会令乐观的人变得忧郁,可一次航海的经历也可能稀释一位悲痛欲绝者的悲伤。在水域的晦暗不明中,大海仿佛绝对者无尽地嘲弄人们不值一提的种种眷恋。水手们往往在此时看见,远方大陆上,人们视为理所当然的种种秩序的荒诞性,无论身份高贵或者卑微,力量强大或弱小,在浩淼的大海上统统成为了如漆黑的夜晚面对无尽黑暗的孩子一样彷徨无助的存在。如果说,故事里那个天真地相信了侵略者,为了爱情而背叛族人的鲁塔少女尚且对此一无所知,那么,那位骁勇善战、经验丰富的航海者们的首领呢?难道他被漫长的航海蛊惑了心神,抑或是被征战与杀戮磨损了心智,以至于竟遗忘了这甚至称不得航海的漂流之旅将会面临怎样的凶险,也要完成这出恋人为彼此抛却一切的古典戏码在异乡的上演?更何况那是将与女人同行视作不幸之征兆的时代,若非傲慢地相信自己是某种超验之物的宠儿,便一定拥有别的什么底气。除非,他从最开始就从未想过能够生还,于是听凭自己全然受无常而狂暴的海洋所支配……殉情,继而联想到。然而其背后更深一层的动机,我依然难以看清。
又或许我其实并不关心结局与原因,那个故事本身只是基于过往的虚构,即时性的叙述也会像流水一样留不下最浅的刻痕,纵使记录如口述历史,成章成册,书页开合,总会翻过又一页,真正余下的会是什么。可我说不清。太阳刚刚从背面升起,阴影变得很绵长。远处湛蓝的西边天空,即将落下的下弦月清晰可辨。时而叶片落得安静,草地的柔和是手心细腻的刺痛。
树同影的边界愈加分明,阳光明亮到更为忧郁。时间是悠远的,鳞次栉比的房屋灰白分明令人想到被定格的画面。如果漏过的日光不曾在树叶间隙流动,永恒便只在当下的瞬时里。香樟树下我们偎靠如童话里脆弱幼小的动物,世界就仿佛只是那一方天地。如同在谁人盛大的梦里安眠,好像只要躲藏在树荫,就能背过另一边世界的阳光,另一面世界的黑夜,背过另一面的觥筹交错,背过另一面的行色匆匆。
也许在少女的故事里也存在着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并不是说鲁塔——那个错位时空里的小小的海岛,而是那个好像断章一样的故事本身——如果尝试记述,故事就成为了自己的造物,记述是事件崭新的发生,我们会藉由那一世界彼此相连。所需要的也许仅仅只是书写。回忆是为了记录,记录却是为了捕获种种根本上无以获得的瞬间;叙述是一次虚构的续写,可在这种虚妄之中或许会有接近真实的链接。
如果落下笔,世界也会跟着旋转。就如同故事的最后也许会再次回到航船与港口,回到鸥鸟的叫声唤起回旋的声音。甲板上,通过船体柔和的律动可以感知到海浪的摇晃,向更远的地方凝望,橘黄色的明灯寂寥如流离失所的群星,最后的橘红色镶嵌于暗色的天。船离开港口时,山崖的环抱形同一种挽留。分别与相遇最为接近,只是故事总会终结,我们亦尚未真正习得了道别。
于是我开始了书写,企图用叙述弥补一道无法言说的裂痕,让无从坦率表达的触动隐藏在字句之间。月光是编织故事的丝线,透过船舱的窗口,书写的字愈发清晰,纸张垂落的边沿泛起银白的光亮。
-
Payber 赞了这篇日记 2024-12-31 09:3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