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终总结——我的父母离婚了

我的父母在六月份左右的时候离婚了，而且这件事情很大程度上是我促成的。

大概三、四月份的时候，母亲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最近在考虑离婚的事情，但又怕会给我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我当即表示完全不用担心这些事情，说这个婚早就该离了。后面她又打了几次电话，每次她想要打退堂鼓的时候，我都毫不犹豫地把她往前推了她一把。到最后，她终于鼓起勇气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和父亲签署了离婚冷静期协议。

约定的离婚日期到来时，我和母亲一起去了民政局办离婚手续。父亲见到我的时候，脸上的惊讶一览无余。我帮他们写好了所有要填的文件，把原本的结婚证收在了我自己的书包里，看着两人领好离婚证。我全程拦在他们两个之间，不给父亲机会弄出任何变故。当我和母亲一起走出民政局，我挥手向父亲告别。看着父亲的车子缓缓离去，我松了一大口气，心想，我的母亲终于可以多活几年了。

老实说，他们会走到这一步，我一丁点都不意外。他们大概从十一、二年前就差不多算是各活各的，尽管生活在同一间屋子里，睡在同一张床上，但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一丁点交流。即便是偶尔会有，也不过是父亲对母亲的贬低、斥责，以及母亲的惶恐、惊惧。

喵喵一岁左右的时候，在我父亲的坚决要求下，他们花了高价，在经济早已尽显颓势的哈尔滨买了房子，名义上说是等喵喵成人之后送给她的礼物，但实际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就是在为之后的分居做准备。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已经在有意无意地提他们离婚的事情，但母亲却坚决不肯离婚。

对母亲而言，这段婚姻绝大部分的内容都是冷漠、斥责、背叛，鲜有温情。她从怀孕到生产，所有的孕检都是一个人做的，没人陪伴。在她怀孕的这段时间，父亲又做了什么呢？他非要带着挺着大肚子的母亲，坐七个半小时的硬座回县城的老家。结果母亲一路上挺着大肚子，身体劳累，不小心靠在了身边男旅客身上。父亲见状大为光火，于是直接跑到隔壁桌，和一群年轻可爱的小姑娘打了一晚上扑克，谈天说地，道古论今，其乐融融。

母亲生完我之后，没过多久就患上了心脏病，直到五十五岁之后才慢慢好转。在这近三十年里，父亲从来没有陪她去过医院，也没有照顾过她哪怕一次。即便是母亲很多时候生了病，也要一边忍着高烧，一边给父亲做饭，因为父亲既不会做饭，也不愿意为了自己的病妻稍微学习、改变一下，哪怕仅仅是那么一丁点。

在母亲最需要父亲的时候，父亲的表现尚且如此差劲，别说是“丈夫”，就连“朋友”或者“熟人”的标准都达不到，那他们其余的日常，恐怕也不难想象。

但即便是这样的婚姻，母亲也依然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自圆其说，说什么父亲毕竟辛辛苦苦工作了这么多年，说什么自己毕竟也算是享受过了官太太的生活，也得到了同事们的羡慕，还说什么那个年代的男的一个比一个差劲，父亲有些该肯定的地方还是得肯定。母亲对父亲已经没有了任何要求，只希望他能在她旁边当个活人就行。只要两个人都能活着，老了之后一起吃个饭，做个伴，也就够了。就这样，母亲一个人努力地操持着早已四分五裂的家，营造着一片和睦的假象，在自己的幻觉世界里苟且度日。我和77只能看在眼里，不忍心把她硬生生地拖到残酷的现实之中。

但到最后，她还是被父亲拖了出来，因为父亲直接把小三带到了她面前。

确切地说，“小三”这个词非常不准确，因为这个女人实际上应该是小四，又或者是小八，又或者是小二十三什么的。父亲四十多岁的时候，就当上了省级国企的董事长总经理，相当于正厅级干部，周围莺声燕语自然也是不绝于耳。那个时候，母亲总是怀疑父亲有外遇，也找到过很多很多次证据，包括但不限于陌生女人的头发、帽子、短信、合影，或是副驾驶莫名被调整过的空间长度等，但父亲总是“那就是工作关系”，“根本没那种事”之类的遁词狡辩，再把母亲骂上一顿。因此，父亲在外面究竟有多少女人，母亲不知道，也不敢知道。某次，她甚至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里只写了某个时间和某个陌生的地址，可她再三犹豫，最终也没能鼓起勇气，面对她不想面对的事实。她的态度越来越软弱，甚至给父亲规定了“底线”——在外面爱怎么搞怎么搞，但绝对不准带到家里，让她看到。但到了最后，父亲还是把外面的女人带回了家，带回了为喵喵买的房子里。房子外面是小小的院子，挂着“喵喵部落”的木牌，是父亲亲手刻的，房子里面就是母亲最不想见到的景象。母亲敲响了那边的门，本打算给父亲送些东西过去，却亲眼看着那个女人提着裤子从一楼阳台跑了出来，跑到了小院子里，以为能从另一个小门跑出去，却没想到那个门被物业锁死了，最后只得翻墙逃跑。

母亲一直想要逃避的真相，最终却以最丑陋的方式，一览无遗地被丢到了她面前。她没办法继续寻找借口为父亲开脱。她想要窝藏在角落，默默地活在自己的幻觉里，可就连这个小小的世界也被无情碾碎，她躲无可躲。她终于走出了很多年前就该走的那一步，她磕磕绊绊地走着，像个无助的孩子，在黑暗中遍体鳞伤。这个六十多岁的女人离开了她熟悉的刑房，每件刑具上都浸透了她的鲜血。她不得不抛弃了令她感到安心的痛苦，一步步迈向了未知的荒野。

好多次她对我哭诉，觉得自己非常窝囊，非常失败。她说，她辛辛苦苦努力操持了一辈子的家，居然就这么被人搅散了。她说觉得自己像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被一脚从温暖的窝里踢了出来。我只能抱着她，一边摸着她的头，一边说这个家其实不是被别人搅散的，从很久以前它就散了。我说，这么多年了，她已经做得非常了不起了。无论是作为妻子，还是作为母亲，她都做得非常好，世界上没人能做得比她更好。

她一边哭，一边说：“这么多年来，无论是你姥、你姥爷、还是你爸，都从来没有人像这样抱过我。”

我说：“不要紧，你还有儿子。只要你儿子在你旁边，你什么时候想哭了，想抱抱，都可以。”

她说：“你奶奶的事情，让我觉得特别心酸。她对她那几个儿子那么好，到最后，她的大儿子终于出息了，当了那么大的大官，每年过年回来都得偷偷摸摸地回，不然县长都得跑过来接风。可这么有出息的儿子，你奶被你爷往死里打，按着脑袋往地板上砸，砸掉了三颗牙，满脸是血，他连一句话都没替你奶说过。最后还是我看不过去了，上去劈头盖脸骂了你爷一顿，这件事情才算消停。结果你猜，前一阵子你爸喝多了之后说啥了？他说，他有点能理解他爸了。”

我说：“你儿子和她儿子不一样。她到死也没能等到她的大儿子给她出头的那一天，但是你已经不用再等了。”

我和77有个关系很不错的友邻，前不久也离婚了。为了庆祝顺利离婚，她做了几件“最强离婚传说”主题的T恤。我当时也想过给母亲买一件，但想想还是算了，对母亲而言，这种大张旗鼓的鼓励实在有些残忍。毕竟对那位友邻而言，离婚算得上是重生，而对我的母亲而言，离婚却是在年迈的时候，熟悉的一切被彻底摧毁，不得不在一片残垣断壁之中，一点点把崩塌的一切再次拼凑起来。而这一次，她将不得不搭建某些新的东西，某些早在她童年时起就被压抑、被遗忘的东西。

离婚之后，父亲买了辆摩托，开始在全国各地骑行。用他的话说，他想要真正的自由，想要寻找某些他一直寻而不得的东西。他大概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回来一次，而我会陪他喝点酒，说说话。每次聊天的时候，他都坦言自己还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而每次我也都会祝愿他能找到他想找的东西，但我心里很清楚，他是找不到的。

即便这么多年之后，他依然是当年的那个大领导，总是喜欢思考宏大而模糊的命题，思考人性与文明的意义。他热衷于探讨伟大，但却从不敢直视自己的渺小。他只敢在喝多了的时候笼统地说“这么多年我对不起你妈”，却不敢在清醒的时候细数自己在婚姻中的卑劣，也不敢反思自己为什么从结婚时起，就一直在逃避身为丈夫应尽的责任。他想要拯救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却唯独对自己妻子与母亲的苦痛视而不见。他想要走遍整个世界，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得到启示，却无法鼓起勇气，面对摆在眼前的真相。我相信，他依然是我印象中那位出色的演员。他可能会在旅途中拥有许多新的邂逅，他或许能骗过所有人，但到了人生的最后一刻，他终究还是要面对这一切。到了那个时候，他将无路可逃。

从喵喵会说话时起，每年过年，她都喜欢把所有人聚在一起，让我们六个站成一个圈，把她紧紧地围在中间，让她挨个点名。我始终记得她当时得意洋洋，脸上笑开了花的样子。如今，这样的情形已经再也看不到了。不过幸好，她每天依然能笑得像花一样，因为她的爸爸和妈妈最爱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离开她。

我也曾希望过年的时候能阖家团圆——大家一起去什么地方点一桌子菜，父亲和岳父忙着喝酒扯淡，母亲和岳母忙着和喵喵玩，我和77则暂时放下身为父母的职责，像两个熊孩子一样闷头吃饭，啥也不管。所有人都开心地笑着，无论过去的一年是幸福还是痛苦，至少可以在这团聚的日子里，短暂地放下一切。然而，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选择权。

又或许，我曾经确实有过选择权。当初母亲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离婚的时候，如果我也像其他亲戚一样劝她千万别离婚什么什么的，她多半真的会打消这个念头，咽下屈辱的一切，再次拉低自己的底线，继续假装岁月静好。这样一来，或许今年过年的时候，我们就能再次享受到“阖家团圆”的喜悦，喵喵也能继续玩大家点名的游戏，大家能再次其乐融融地一起过年。然而，若要维持这样的假象，母亲要额外付出多少代价？难道她被折磨、被欺凌的一生，真的只能在欺凌与折磨中结束吗？

离婚之后，母亲一直很愧疚，觉得她没有给我们做好表率作用，也没办法再让喵喵得到团圆的喜庆。我劝她这种事情别往心里去，先把自己顾好，再担心别人。我告诉母亲，说等喵喵再大一些之后，我和77会给她讲清楚，尽管所有的亲人都很爱她，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亲人之间都是相爱的。尽管大家生活在同一个家庭，但这不意味着亲人之间不会彼此伤害，也不意味着伤害与背叛都可以自动得到原谅。我说，我希望能给喵喵树立正确的价值观，让她明白家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母亲听了这些话之后，若有所思。

在此之前，我始终觉得没办法和77一直走到最后。我总觉得我们未来某个时候会离婚，这种可怕的预感就像乌云一样，笼罩在未来的道路上。之前每年夏天回哈尔滨避暑的时候，我心里对77的怨恨总是会说不清道不明地疯狂滋长，而每次到了最后，我们都会爆发极其严重的冲突，有一次甚至差点离婚。但讽刺的是，自从我的父母离婚之后，我突然觉得一切都豁然开朗了，不祥的阴云烟消云散，莫名其妙的怨恨似乎也不知所踪，就好像某个一直在毒害我的东西突然消失不见了。

到今年为止，我和77已经结婚十周年，而我如今的婚姻、生活，与我最初的愿景截然不同。我经历了痛苦的成长，经历了人生目标被彻底粉碎、重建的过程。在77的帮助下，我在慢慢努力摆脱原生家庭带来的一切，努力让自己不要像父亲一样冷漠，也不要像母亲一样把一切都憋在心里。父亲的经历让我看到，如果男人只需要赚钱养家就足够的话，这样的生活会有多么简单，多么惬意，也会把人变成多么糟糕的人。在这十年的婚姻之中，我像个磕磕绊绊的白痴一样，一点点学习如何去爱，如何去照顾自己的伴侣、孩子。这个过程非常痛苦，但若是想成为更优秀的人，想得到真正的爱与幸福，恐怕也别无他法。

2024年是我的本命年，算命的人常说本命年诸事不顺，充满变故，事实也是如此。除了父母这边的变故之外，我在其他方面也不太顺利。今年，我犯下了自从进入股市之后最糟糕的错误，不仅把从炒股到现在赚的所有的钱都赔了进去，还赔掉了一小部分本金。除了投资失败之外，年末这两个月的事业也不太顺利。合作伙伴不断试图压价，某位在腾讯游戏本地化这块工作了很久的朋友也失业了，整个行业的前景也似乎变得越来越黯淡。

不过，这一切可能都不太重要，因为我和77都感觉到我们今年的感情比以往都要好，感觉我们又变回了有喵喵之前那对开心的情侣，甚至比那个时候关系更好。钱没了可以再赚，工作没了可以再创业，实在不行躺平了也饿不死，这一切我们早就有过心理准备。不过，爱的人要是走了，那就是真的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我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不要到来，我希望能和77一直开开心心地玩，希望能一直陪在喵喵身边。然后几十年后的某一天，我们老得动不了了，就躺在床上，手拉着手，一起闭上眼睛，再也不会醒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这样的人生尽管听起来很简单，但真的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呢？

接下来，我应该写点漂亮的场面话，给这篇2024年的年终终结来个回味无穷的结语什么的，但我实在写不出来了。因为写最后这段的时候，感觉自己心急火燎，想赶紧糊弄完这篇文章，然后马上和77一起玩游戏，吃垃圾食品。于是这篇年终总结也就这样了，我俩准备去游戏里继续干活了，大家明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