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 夺
这些事情带给他的感觉几乎开始变得渐渐单调,当他在房间里醒来,灯光如昼,或是和恋人走过街道,等待的空白不再像年轻时有一种醇厚。然后他才想起,原来自己是一个很容易难过的人。
在故事的开始,总是这样。一个人有志向,好像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还记得双手摊放在油棕木的桌子上,有一种信誓旦旦的安然。那时他和父亲说,他无法想象四十岁左右成为一个不思进取,生活在酒精里的人。而从浴室回来的父亲只是低眉望了他一眼就步上楼梯,在冬天,后背散发的热气好像是一种无声评论。如果有时更具体些,他会想起一些碎片,比如一个雪夜,他坐在父亲的旁边读书,五分钟后醉成烂泥的父亲开车从家离开,毫不忌讳于自己去看望一位情妇,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出车祸。又比如,他的前同事小乙意识到,在她因为买手抓饼而迟到,完成任务的意义苍白了她的存在。小乙离职时说,“我对公司而言还不如一张手抓饼”。
他也尝试过写作,像他周围的人所建议的那样,那些在公交上摇晃的书写,在地铁站里站立时敲击方寸的键盘,这些或大或小的出神有时会抓住他,甚至好几次他写到日头西落和旭阳初升的时候,他不知道,也没有认真打量过这些东西带给他的意义。上一次他和小丁一起走在学校周围的路上,(记得有人说过和他约会总是很无聊)他恍惚的是,这是他生活过六年的城市,那些回忆并没有消失,但只是漂浮着,他清楚的记得,距离学校三公里之外他曾和一个同学租过一间屋子,三个人平摊下来,每个月只有600块,以后他再没租过那么便宜的房间。他睡在储藏室里,白天跑兼职,教半大不小的孩子写完作业,可这些真切发生过的事情,在时间的漂浮里变得那么飘渺,陌生,好似那是另外一个人的人生。小丁说,那是因为他没吃过苦。可是他想,也有苦的。急性胃炎,半夜痛的蜷缩在厕所的角落里,他忍着,因为不想打扰同伴的休息。在小区的水潭边背书,准备考试,一个下午一个下午的等待,只有电动车的声音时不时从大楼底部传来。再然后是久违的休息日,他坐在一个站台,当他不知道不去图书馆还能去哪时,他呜呜地哭起来。可是这些苦又算什么呢,小丁失掉的是她的心。于是两人只有不讲话。
前两年,他对摄影和电影感兴趣,每个星期天总要跑到书店乱翻摄影集,也大小跑过一些影展,写了一些应酬文字,交了一些朋友,吃了一些有着不同形状盘子的餐馆。他甚至有一天夜里心血来潮把自己写的东西录成视频,插入的是无数张空白幻灯片,花了五六个小时做这样的事,录音空空地响在房间里,还剪入了电饭煲的蒸汽声,微乎其微的雪落声,而这些都被他坐在一辆城乡大巴上,晃动的车玻璃覆盖,被他站在十字街头一阵大风卷起树叶的声音盖过。如果有一个人走进他的房间问,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他也许只能说这些是为了让他睡的更好。于是他想到他的朋友们是如何治疗失眠呢,他们去很远的山(当然是坐了很远的车)靠在溪边支起帐篷,靠着劳累去洗刷工作的劳累,在微信里他们讲,这叫去除班味。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看到朋友打出新鲜感三个字的时候,他心里有一种酸涩,他希望朋友在远山找到一袋草莓。还有的朋友,骑行去很远的地方,当他看到图片背景里长长的公路,凯鲁亚克之流没有浮现在脑海里,他讲了玩笑说,因为地球的自转,朋友也许还在原地。近些年他逐渐懒怠,小丁说,整个世界都在惰怠。这种懒怠让他羞愧于当初手抚木桌的热气,让他和父亲的后背之间筑起一种脆弱的同盟。在临睡前,一些无意义的场景总是盘桓在他的脑海:新年前,他将朋友多年前送的一张音乐碟插入电视柜底层落灰的VCD,父母新奇的等待,等待一种曼妙。然而最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他想为小丁的生日写下些什么,感念她陪他一起走路,讲梦,在林间拥抱,感念所有丝络一般的想念。而最后只是一个空白文档;他在书店昏沉的阅读自己曾经喜欢的作家,憎恶,拖沓的感觉淹没了整个下午,好似他无休止的擦家中玻璃的灰石块的那些下午。有多少人会做这样的事呢,也许非常多,他躺在床上想着。
他喜欢的故事,他写下的故事都是关于什么呢?小丁说,他写下的都是从不直视尴尬的失败者,旷远的杳无人烟的小镇隐秘,大多是幻觉,一小部分心理活动。而他会说,都是疲倦者的故事,怎么能不疲倦呢,他近来越来越想着中年的问题——锈色的骨头。小丁当然也是对的,难道他的生活不是充斥着尴尬吗?在为一点房租绞尽脑汁的借钱,盖一张薄薄的被子因他再也买不起更厚的,金钱的尴尬事呀,问题和麻烦来的时候,调转头颅或只是埋首于眼前的劳动,寄希望于时间把一切冲刷消蚀,而天知道太多人为他承担了属于他的那部分。而疲劳呢,身体的吱呀作响尚未来到,无数的技巧,要点,转圜和迎接成功时必经的一道道石块像阶梯一样令他疲劳,即使只是回想过去的欢愉,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为他消解明天的眩晕。当然有一些机巧和幽默盘桓在他的心里,比如说生活在另一个角度下值得发噱的舞台喜剧,比如说每个人扮演角色时的认真劲,命令和语词,容忍与进攻的节奏,在一种尴尬的经济制度里转圈,着粉面。想着这些偶尔可以笑一笑,就像那些过度紧张的校园日子,他把自己埋首于令他落泪的电影。他和小乙说,可以笑和哭已经是多么幸运的事情,那些过去曾作为他墓志铭般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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