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疲劳(下)
【2016年旧作,轻小说,续“方棱水晶”,也不好看】
一
2008年1月15日。
长得让人有些不自在的第三节课间。
周雨宁和区暧娥面对面地站在高二老师办公室门口不远的位置。
她们两个人的个性注定了会水火不容,但这一次相遇却并不出于她们本意,只是被各自的目的所束缚着推到了同一处而已。所以冷静下来回想一下,就连当事人也颇有一点无妄之灾的感觉。
更要紧的是,她们两人之间的冲突本就可以避免。
只要稍微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思考一下,便不会祸从口出,更是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演变到现在这一步。
——一向待人接物完美无缺,原本又有话要说的区暧娥紧咬牙关,生搬硬凑出一道谜题出来;而素来脾性温和,也有事想要询问的周雨宁更是对对方心生恶感,宁可放弃区暧娥这条线索。
尽管事情最终得到了解决,终究不可避免地在两人心里留下了一点芥蒂。
区暧娥叹了口气。
本来能和眼前这名女生保持高好感度的……
“答对了。”
“那么……”
一点盘问的习惯都没有的周雨宁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含混地小声嘀咕着。
“你要找的那位老师昨天夜间回家路上被四名学生殴打,小臂有一处骨折,同时腰部也出了点毛病,暂且只能静卧休养,他的床位在空军医院住院部二楼06床。”
作为破解谜题的交换条件,区暧娥打断了周雨宁的话,飞快地将情报告知。一想到总算能从城市猎人的委托任务中脱身,此时心里也落下了一块大石。
然而周雨宁似乎却对这件事的结果并不太上心。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区暧娥的那件红色毛衣已经消失在校服之中,了无痕迹。
也许是再相互面对下去只有尴尬,她才会选择离开。
或者说因为是以城市猎人的风格行事,就一定要来无影去无踪?
哪边都无所谓,只是那句本来想对她说的话,也只能默默地在心里重复一遍,再也没法说出口来。
周雨宁的脸上露出了忧郁的神情。
就像是一块冰落入水中,看上去依旧清澈,但却不再纯粹。
“陶点点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即使以陶点点自己的观察力,也会认可“今天早晨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这个结论。尽管因为闹钟出了点小故障导致起床时间迟了大概十分钟,也并不会影响按时到校,这其中的时间差距,他早就已经考虑在内。
这一点很快再次得到了印证。
当他赶到车站的时候,并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算算时间,也只是错过他和区暧娥平常等待的那班车而已。只要乘坐下一班公交车往学校方向前进,至少按时到校这种事情还是能够保证的。
陶点点稍微确信了这一点之后,便将全部注意力用来思考即将到来的对质之上。
——说起来,周雨宁向自己邀约这种事情还是完完全全的第一次,都快不记得当时自己组织起了什么样的语言来敲定时间地点等等细节了,能记住的,反倒是自挂断电话开始就没能收拢的自己的笑容。
“嘿嘿……”
一边思考着可能的对策,陶点点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笑容来。
“这位同学,你叫陶点点对吗?”
——就在这时,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站在了他的身旁,用冷冰冰的声音问道。
“是的。”
陶点点回过头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只是一截脖子。
随后,视线上下游移过一遍之后,第一反应并非对这个人表示疑问,反而从肩膀到腹部,整个身子稍微向内缩了几公分。
——标准的防御以及警戒姿态。
和对方是陌生人却知道自己的名字无关——这个世界上也许不是什么类型的人都存在,但至少在观察过别人胸前名牌之后,才有勇气上前搭话的人还是有的,而且为数不少。
真正有关系的是另一件事。
“请不要这么紧张,陶点点。我不是来与你为敌的。”
那个男生展颜一笑。
“我听说你并不是方棱水晶的正式成员,只不过知道方棱水晶的存在,又和其中一些成员是好朋友,所以……至少不用因为我穿着‘那身’校服这种简单理由,就将我归类为需要严阵以待的人吧?”
二
已经不是和平状态了。
如果和友爱路上的社团组织之类毫无牵涉,诸如此类“平凡”的学生自然毫无觉察。
至于方棱水晶的一般成员,经过前一天的热烈讨论,组织“金属疲劳”跑到符仑中学来挑衅这种事早就传得人尽皆知。纵使大家对金属疲劳的仇恨值还没刷成红名,也早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只是管理员尚未发话,事件也并没有发酵到点燃大家情绪的程度,所以还不至于立刻发作。
周雨宁在前一日晚间提到过这些事情,但那也是在她的推理结束之后顺口提到的,对此陶点点完全没有在意。所以无意识地忽略这一点的,最终也只有陶点点一个人而已。
“你是金属疲劳的人?”
陶点点盯着个子高过半头,体格魁梧的男生,在飞速整理思绪的同时,嘴上也随口抛出一个问题。
即使问题本身毫无意义,根本不需要对方回答也无所谓, 只要能争取到时间,只是几秒也好,对他而言就算一种成功。
更何况,对方说出口的所谓“不必紧张”云云,显然水分更足。
“我可是穿着校服来的。”
——英才中学的校服。
而“金属疲劳”核心成员都是英才中学的学生,这整个组织本来就是以英才中学为核心向外发散出去的。
对方用一种兜圈子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你想问什么?我还赶着去上学,所以尽量不要拖太久。”
大清早的一个人跑来,或许只是要套取情报?
还是另有所图……
“我今天一大早赶到这里,还没有吃早饭。”
男生对陶点点这样说着。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知道附近有一家早餐摊,我们可以坐在那里边吃边说。说起来他们家做的牛肉饼简直能勾得人走不动道,光是想想就要让人流口水啊。”
——这人什么情况?
“早饭?这位同学,我刚刚应该说过我现在要去上学,如果你想问什么就请直说,最好不要耽误时间。”
——到底想要干什么嘛。
陶点点对他的态度感到一阵不爽。
只是,如果陶点点能够提前知道这句话的代价是什么的话……
得到这样的回答之后,男生先是沉默了几秒。
随后走上前来,一记重拳准确地印在陶点点小腹正中的位置。
“我懂了……”
陶点点半蹲在地上,用哑哑的声音说完这句话之后又缓了好久,被击打得好像缠成一团的内脏才慢慢舒展开来。
这家伙在说谎。
挨了一拳的他终于明白过来一件事。
这不是问话,而是绑架……
“好好,一起去就是,手机我也会立刻关机,还有什么吗?”
虽然不知道对一个学生展开软禁有什么好处和乐趣,但既然对方选择了以上行动,至少在事情有了新的转机之前,自己只能和这个肌肉男待在一起了。
除了苦笑之外,又能如何呢?
“对不起了,周雨宁……”
肌肉男说是不远,然而实际走到那家早点摊的时候,天色已经亮了不少。如果此刻有人身处友爱路上,以那条大街学校的密集程度,很有可能能听到附近传来的上课铃声。
因为天气的缘故,原本露天的摊位四周架起了一道帷幕用来遮挡寒风,里面满满当当地摆放了八九张小木桌,一眼望去几乎找不到空位。两人随意点了碗胡辣汤,就着牛肉饼找地方坐下。
“我说的就是这家牛肉饼。论胡辣汤这家还比不上柳巷里的夫妻店,但也还不错,配着这牛肉饼一起吃味道更好。”
肌肉男口若悬河地介绍着。
“老兄啊,有事你就一并问了吧,免得我吃东西也担惊受怕的。”
实际上,酥脆的面皮和牛肉搭配起来,口感和味道都可以给十分,让人不由得想一口气全部吃完。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也对这个自称英才中学的学生有些好奇。
如果“金属疲劳”想做点什么动作的话,双方的关系总不至于好到坐在一起吃牛肉饼喝胡辣汤。
如果是要对自己这个非内部人士打听“方棱水晶”的情报,退一万步讲,他也不可能坐在那里大吃特吃,到现在将近五分钟的时间里一句话也不问。
就像现在一样。
不管对方有什么打算,这中间的关系怎么想都相互矛盾。
“哎呀,想问你点什么这种事,说老实话我还没想好。”
肌肉男毫不犹豫地说道。
听到这话,陶点点嘴里的一口牛肉饼也差点喷了出来。
——包谦啊包谦,据说方棱水晶去年一整年斗争的结果就是和这种对手相互僵持来着?
三
“不过我可有言在先,直到中午为止,你都别想和你的朋友们见面。也许我说不过你,那也没有关系,总之你乖乖地在这里待着就好。”
肌肉男将手上剩下的油纸揉成一团扔在脚边,故意用恶狠狠的表情威胁道。言外之意,自然是想表示他的武力值在陶点点之上。
只不过,一点也不吓人。
这一路上陶点点又不怕死地做了不少尝试,然而只要没有想离开的意愿,不管说什么,肌肉男都没有再做冒犯。这也证实了他本人对陶点点并没有什么恶意。
可对陶点点而言,害怕还是小事。
只要稍微想到自己会失约,便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周雨宁秀气的脸庞上表露出的失望神情,他的心情也随之低落起来。
为了不让自己那么悲伤,他只好没话找话地和肌肉男交谈,好让自己的情绪缓和一点。
“那你至少让我知道,到底为什么会找上我?”
“……这个不能说。”
“那又为什么不能说?”
“这个也不能说。”
这次不再是直接恐吓,却变成了装疯卖傻。
这算什么?
禁止事项么?
“我猜是有人让你这么做,而不是你自己决定来找我的,对不对?”
这一次的提问却是太露骨了一些,肌肉男摇头晃脑几下之后便专注地和剩下的小半碗胡辣汤战斗起来,索性不再说话。面对这种状况,陶点点也不愿自讨没趣,乖乖地闭上了嘴。
然而对话并没有因此终止。
“对自己吃不定主意的问题保持沉默是好事,但是‘沉默’的态度本身就大有问题。”
陶点点和肌肉男同时抬起头来,这才发觉在他们的邻桌座位上还坐着一个刚吃完早饭、正在整理仪容的少年。
少年身上没有穿着校服,一身结实的呢子大衣如同堡垒一般将他的身体包在其中,略显坚毅的脸孔上也没有与大多数学生相伴的眼镜,从装束上看和高中生相去甚远。
倒像是个军校生一样。
然而在他身前桌上放着的一本高中语文课本又明白无误地显示着他学生的身份。
少年对着陶点点胸前的名牌看了看,目光又在肌肉男的外衣上溜了一圈,这才继续说道。
“你好,我叫台明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明明身边有一个存在感和身高都更高的肌肉男在,陶点点只觉得这个少年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好像就只是对自己一个人说话一样。
“你好,我叫陶点点。”
陶点点礼节性地报上自己的姓名,本没想多生枝节,从台明耀的语气来看,想来他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
“你就是那个陶点点?”
不料台明耀突然又来了兴致,竟然在本该结束话题之处又出声问道。不仅如此,连声音和语速都变得活跃了起来,既有些惊讶,也包含着一丝兴奋。
更让陶点点没有料到的是,听台明耀这句问话的语气,眼前这个陌生人至少曾经在哪里听说过“陶点点”这个名字。
——难道包谦把自己的名字挂在了什么交友网站上不成?
或许是将陶点点沉默不语的态度当做默认,台明耀满意的点了点头。
“忍你很久了,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说个不停,你到底干什么的?”
眼见两人有聊天的迹象,再加上一而再再而三对他的无视,肌肉男终于无法再无动于衷,转而大声质问起来。
然而下一刻,他的嘴巴就因为过于吃惊而大大张开,就好像是一条濒死的鱼。
“友爱路边的早餐摊因为市容建设早都不见了,只留下一个整洁的好名声。刚开始附近居民对此都强烈不满,最严重的时候还组织了老太太拉横幅拦住了四车道的雀街。然而一段时间过去之后,原来藏在这片街区各个角落的早餐店渐渐被人所知,那些无人问津的小店也热闹了起来。对居民而言,豆浆油条虽然不算什么美味,比起路边那些阳光早餐还是更对胃口。”
台明耀毫无预兆地突然倒出一大堆话来,不仅是气势汹汹的肌肉男,连旁观的陶点点也差点被唬倒。
该怎么评价呢……
故事讲得很清楚,气氛烘托也十分到位,但是区区一个人类是怎么面不改色地吐出这么大一段话的来着?
“这个故事虽然简短,不过我从这里面悟出了一个道理。那些看上去是坏事的,也有可能会转变成好事。”
“哦?”
陶点点反而笑了。
“我被人挟持到这个地方来,又不让我走,也不让我说话。说实话我完全想不出能有比这还糟糕的事情。”
他将手里剩下的小半块牛肉饼一口吞下,仿佛要用那段故事下饭一般的享受着。等到嘴里的食物被尽数咽进腹中之后,这才目光灼灼盯着台明耀,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
“那么,我的转机在哪里?”
“你还不明白吗?陶点点,现在正坐在这里的我就是你的转机。”
台明耀以戏谑的笑容面对肌肉男,将后者看得浑身不自在,正打算发作时,台明耀却又收回了那副表情。
“要问原因的话,因为我就是那个能帮你戳穿想要伪装成金属疲劳从中兴风作浪之人的家伙。”
四
从台明耀在两人面前露面开始,陶点点就隐约地觉得,现在的局面已经在这个人掌控之内了。
不过陶点点也乐见其成。
肌肉男对自己的态度一开始就明确在“警戒”和“敌对”的状态上,而台明耀似乎在两人中更加倾向于自己。或许悲观点说,这个人属于第三方势力,并不倾向于任何一边。
就综合实力进行评价,陶点点立刻悲哀地发觉到,自己才是三方中最弱的那个。
——也许台明耀的介入能让自己转危为安也说不定?
于是陶点点顺势问道。
“你的意思是,把我绑来的大个子不是金属疲劳的成员?”
“正是如此。”
“我也隐约觉得这件事有点别扭,但一路跟着他过来也没有看出哪里有破绽,也不好用语言来试探,所以……”
陶点点没有说下去。
只到这里就好。
能坦然说出这句话的自己,已经算是向台明耀认输了。
“这个人是个侦探。”
台明耀突然冒出来一句,随后又补充道。
“昨天晚上听说‘陶点点’这个名字的时候,对方就用了这样的描述。今天碰巧一见,怎么感觉如此的名不符实?难道是被人绑架的情境下,被吓得放弃思考了么?”
“……你有意见?”
“没事没事,随口一说而已。”
台明耀含笑回答道,随后总算和肌肉男进行了一次面对面的交流。
“接下来的话陶点点应该能听懂,至于你,你听了也是白听,还是识相点赶紧走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样黑黝黝长条状的东西放在桌上,冷笑道。
简单,直接。
“你凭什么让我走?”
面对肌肉男的质疑,台明耀连话都懒得重复,放在桌上的那只手轻轻一抹,刷的一声从那样东西中抽出半截刀刃出来。
刀!
陶点点只觉得天旋地转。
台明耀他……他居然带了一把刀出门吃早饭!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台明耀将刀子放进口袋里,像是没事人一样淡淡说道。
和先前的肌肉男相比,这种不当一回事的表现才更加有压迫感。
“我什么也不想谈,我现在有急事想回学校。”
陶点点摇头道。
“这么急着回去,是想跟你的朋友们取得联系,然后好一起报复金属疲劳吗?”
“怎么可能,只是有一点私事而已。”
“那就对不起了。为防万一,不管你是公事私事,我都暂时不能让你离开我身边。”
听到这话,陶点点心里突然一紧。
毫无预兆地,一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瞬间出现,又逐渐成型。
陶点点的推理模式和周雨宁从根本上就有着不同。
在两人的交流过程中,他们双方都明白这一点。如果说周雨宁具备的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陶点点则拥有着强大的联想能力。他并不善于预先提出一件事情发生的可能情形,而是从各种已知的情报中逐渐归结成那种情形。
这一点他身边的人已经印证过许多次了。
而今天,台明耀对陶点点不断地施加的压力,还有在交谈之中透露出的各种情报,终于让他“推理”的能力完全发挥了出来。
——“沉默”的态度本身就大有问题。
——我就是那个能帮你戳穿想要伪装成金属疲劳从中兴风作浪之人的家伙。
——今天碰巧一见,怎么感觉如此的名不符实?
——然后好一起报复金属疲劳
那个肌肉男刚见到自己的时候还说的头头是道,但越是后来就越是词穷,完全展现出头脑简单的本质。也就是说,最开始的那些话一定是有人教他这么说的。
那么这个肌肉男应该也是受人指使假借了金属疲劳的名号。
对,冒充金属疲劳的成员。早就应该注意到的!那件校服现在想想并不完全合身,感觉像是借来的一样,如果说当时感觉有地方别扭,一定就是那件校服。
台明耀知道陶点点这个名字,而且听说“是个侦探”,这种事一般的人也未必知道。也就是说对方棱水晶的了解十分深入。而且不是很久以前,是从昨天才开始着手了解。
那么,为什么?
当然和方棱水晶所做的事有关。
方棱水晶有动作吗?
没有,昨天周雨宁还提到过方棱水晶的态度问题。
……结论:既然指使肌肉男的人会假冒金属疲劳,他怎么会放弃用同样的招数假冒方棱水晶?
“……你刚刚说报复金属疲劳?你也是金属疲劳!还有那句话的意思,是不是昨天晚上出了什么事?”
陶点点突然急切地对台明耀问道。
五
“你说的没错,昨天晚上的确发生了些什么。”
台明耀自然不知道陶点点所思所想。
如果陶点点告诉他,之所以能够准确地推断出那样的结论,完全是因为他在之前的交谈中透露了太多信息的话,或许会一改现在尊敬的态度,转而大发雷霆吧。
“是什么事?”
陶点点问道。
“昨天在符仑中学里发生的事,也就是那些奇怪的字母,其实是金属疲劳的某个成员拜托他的亲戚,也就是现在正在符仑中学任教的语文老师做的。”
“哦?原来是这样。”
“那位老师并不知道那些字是用来做什么的,因为是晚辈拜托才答应下来。然而昨天晚上,他却被几个身穿符仑校服的学生打了一顿,现在还在医院里休息。”
对陶点点故作姿态的惊讶神情,台明耀淡漠地点点头以作回应,接着说道。
“我承认昨天是金属疲劳挑衅在先,但是一码归一码,不管怎么说你们把老师卷进这件事里都不能原谅。”
“……”
陶点点是知道的,在这一点上,方棱水晶的成员们也保持着共同的认知。
也许林子大了各种鸟儿都有,方棱水晶中也免不了几个真正的小混混平日里无事生非斗殴勒索。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以个人名义行事,从没有人主动表明自己是“方棱水晶”。
至于方棱水晶成员集会?
甚至连无辜路人受伤的先例都没有。
很自然地,陶点点提出了他一直以来的那个疑惑所在。
“会不会是有人冒充方棱水晶,就像那个大个子冒充金属疲劳拐我过来这样?”
“空口白话,除非你能证明给我看。”
陶点点顿时语塞。
两人现在是有来有往地交谈着不错,可两人也都十分清楚,现在这段对话的双方关系并不平等。
台明耀手握凶器,又是金属疲劳成员,一个电话不知能叫来多少人,陶点点手中可用的武器,也差不多只有一个被关掉的手机,一个电话都打不出去。
——一句话都不能说错。
就像是攻略方法严苛的游戏一样,想要在台明耀面前坚持到通关,也唯有这一条出路。
于是,在没有分支选项的现实之中,陶点点深吸一口气,给出了他自己的选项。
“好,我来证明。”
孤注一掷。
拥有绝对主动权的台明耀不骄不躁的发言,在避免自己出现漏洞的同时,也逐渐将陶点点逼上绝路。
察觉到他的用意的同时,陶点点很快将自己与他的对话重新回想了一遍。然而不知有意抑或无意,先前那份看似帅气的推理,随着话题兜兜转转,反而将自己向悬崖边上推了一把。
之前如果表明自己和“方棱水晶”无关还情有可原,而现在,自己和方棱水晶已经绑在了同一架战车上。
所以选择分支看似无穷无尽,真正被点亮的“可选分支”却只有一两项而已。
——只有证明这件事和方棱水晶确实无关。
“既然你这么有胆量,我也代表全金属疲劳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能证明事件真相,我们就停止干涉你的行动。到时候不管是想去符仑中学还是回家,都是你的自由。”
“怎么,你难不成还有不让我回去的打算?”
“你似乎说反了……从一开始我就是抱着这样的打算。”
“什么?!”
——纵使能够理解,也不代表这份哀嚎就没有必要。
这才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啊……
“不要大惊小怪。仔细想想吧,假如你没法证明这件事不是你们做的,那不就意味着你们打算开战吗?”
“……”
等等……
也许不是自己的错觉,就在台明耀前几句话之中,似乎有一些语句可以深究一下?
“你刚刚说过‘代表全金属疲劳’这样的话吧?”
陶点点说道。
“也就是说,你在金属疲劳里有相当程度的话语权!”
“你究竟是……?”
“你的感觉还不算迟钝。”
台明耀自信地笑笑。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台明耀,是金属疲劳眼下的首领。”
在重磅发言落下的一段时间里,陶点点完全无言以对。
原以为台明耀是个什么小头目一类的角色,充其量是在“金属疲劳”这一杯水里比较醒目的“冰块”罢了。然而在正确的思考方向上,前进的距离却大错特错。
就好像想钓鱼的人鱼钩碰到了一座冰山一样。
“顺便一提,我的名字似乎是家里人在古诗选集里取的。还记得吗?李白曾经写过‘日月照耀金银台’这样的句子,日同月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明字。”
台明耀仍然意犹未尽,这样补充着说道。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听说金属疲劳的中二病之魂甚至到了一定要选名字里带金属单字的人,台明耀这样一解释,虽然名字本身不包含金和银,但引申出来却有了金银两个字,这个传闻果然没错……
六
已经不是和平状态了。
陶点点的手机号码早就是她记忆中的一个片段,只要她内心真想联系,一两分钟之后的第四节课间完全可以拨过去。
如果说第三节那个长得让人心焦的课间休息还能保持一如往常的矜持形象,那么现在——对陶点点失踪的疑问发酵整整四十分钟之后——终于到了她的极限。
——不闻不问的极限。
对周雨宁来说,能够让她六神无主的事情实在是少得可怜。
“但是。”
胡思乱想的周雨宁立刻又找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假如陶点点并没有什么事情,甚至就好端端地在自己教室上课,或者因为什么新游戏新专辑之类的牵强理由干脆逃学了呢?
打电话追问的她就显得太咄咄逼人了一些。
——那么,即使可能会这样,还是要拨出去这个电话?
——或者说,仅仅是因为关心一个人是否安康,就一定要拨出去这通电话?
周雨宁清晰地认识到一个女孩在应对亲密的人时的矛盾,不仅是从对方的角度来考虑,光是她自己就同时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让她难以取舍。
而且这矛盾只会因为做出了某种选择而蛰伏起来,不会消失,亦不会让女孩的心灵得到任何安慰。
然后她恼火地按下一串号码,手指在那款“普罗旺斯蔬菜烩”的挂饰上慢慢打着转儿,屏住呼吸等待着听筒中的声音。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
“喂?”
“西西,你现在在学校吗?”
“大小姐你睡糊涂了吧,今天周二,我当然在学校上课啊。”
“太好了……”
周雨宁欣慰的声音让电话对面的人没来由一颤。
“太好了?你该不会……”
“如果西西你今天中午没有什么事的话?”
“呜……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我每天中午时间安排那一栏都是空白,不然去年十月份是谁帮你调查那颗柿子树,十一月份又是谁跑到友爱路为大小姐你送上课本费的?”
“太好了,那么今天中午可不可以……”
“什么什么?”
“来一趟空军医院?住院的是符仑中学的语文老师,等一下我会把病床号发给你。”
似乎电话信号突然有点不稳,周雨宁稍微放大了一点声音,才让对方听清楚她在说些什么。随后对面的声音也时断时续起来。
“我……说过,雨宁,……时候,我都会帮……”
“喂,喂?”
“……”
在一阵断断续续,时不时伴着杂音的对话之后,周雨宁彻底丢失了她的好友,远在友爱路之外的某所学校里那个名叫辛夕星的女孩子的声音。
一
“只能十点半去?现在还不行?”
“是的,老大。不管说什么护士都不允许我们进住院部的病区,不过已经有几个人守在门口了。”
“我们干脆把那个老师所在病床的预约时间全都包下来。”
“包下来?”
“就预约全天时间,也不用随时都在老师跟前晃悠,只要保证病区里一直有人就是了。至于咱们嘛,一到十点半就带上这位方棱水晶的朋友一起过去。”
陶点点对台明耀这种态度撇了撇嘴,不满地说道。
“我是方棱水晶几名成员的朋友,不是你所说的什么‘方棱水晶的朋友’……台明耀,你知不知道话说一半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你的重点都在这种无聊的小事上吗?”
台明耀反问道。
现在的医院和十年前的医院所扮演的角色并不完全一致。
经历了几次省级以上的卫生事件之后,人们对医院产生了比以前更强的依赖性,这份盲目则导致了医院在这几年里慢慢成为病患的主导。
——以至于病患以及家属不得不接受一些条款。
比如,不论科室不论病情,家属探望时间为早上十点半到下午五点半。在医院方设定的时间段外一律不允许探视。
刚开始大概是还出于病患的身体情况和情绪状况着想,为了让病人能够好好休息才制定了如上条款,然而像现在这样简单粗暴的一刀切制度,很显然只是方便了医护人员一家。
苦的却是被金属疲劳绑架了整整两个小时的陶点点。
从清晨开始,在早餐摊上上演了一整出闹剧。不过塞翁失马,也正是那个冒牌货,让他和“金属疲劳”,也就是以英才中学为核心的少年不良组织的首领台明耀初次见面。
事情真会巧合到这种程度?
于是完全不能接受飞来横祸的陶点点亲眼看着台明耀“临时”打电话纠集来几名高中生,又“临时”预约了当天早晨十点半直到下午五点半整个时间段的空军医院的探视资格。
直到最后台明耀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开始和几名“金属疲劳”商量先带着他去哪歇脚的时候,陶点点才最终确信他这一天的运势。
“真是吃个早饭也能遇衰神……”
顺带一提,之前的对话中台明耀一直坐在对面的桌边,屁股从没离开早餐摊自备的矮凳。
察觉到台明耀的身高只有区区一米六八时,陶点点才发觉到那件一直被他忽略的事情。
——刚刚干嘛不逃跑来着?
伴随着前一天的小雪天气,从清晨开始,整座城市都笼罩在大片浓雾之中。陶点点一开始还以为等到太阳之后雾气自然会散去,不想天空一直阴沉得不似白天,十点前后高悬天空的,只有云层中一片朦胧的光影。
——天气真差啊。
陶点点这样想着,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当然,他对天气的不满在台明耀眼里看来,就成了另一种情绪。
“到了医院门口才开始害怕吗?”
“……”
“让我想想,是怕等一下要和敬爱的老师对质,还是想到了对质之后的事情?”
——够了。
陶点点立刻跟上脚步。
“也没什么好怕的。”
台明耀要来的消息早先便知会了护士和病人两方,所以一路长驱直入,并没有受到什么阻拦,两人就这样一先一后地走进了二楼06床。
刚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躺在病床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和被子的病号服男子,年纪大概三十出头,正在用微胖的手指摆弄着他的手机。一旁的床头柜上放着水杯和两本网络小说。见到两人之后,男子呵呵一笑说道。
“想不到还会有学生来探望我。你们都是那小子的朋友吧?”
“是的。”
台明耀在面对老师的时候,也并没有因为对方年长而过分拘谨,非常自然地回应了一句。陶点点反倒是对这个老师好奇起来,于是问道。
“老师你知道他……他有这些朋友吗?”
“略有耳闻,只不过没有见过真人,所以今天见到你们这些‘邪气凛然’的少年,我也十分荣幸。”
话到口边却又不知道老师所说“那小子”指代的学生姓名,只好含糊其辞。好在病号服男子没有在意,依然笑眯眯地说道。
“好了,闲话一会再说,你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老师就是。十分钟之后我再进来,希望到时候你能给我一个说法。”
台明耀这句话是小声在陶点点耳边说的,陶点点听完之后,心中也是一凛。
——究竟运数是吉是凶,就要看接下来的十分钟了。
二
实际上,陶点点在病房里待的时间远不止十分钟。
不过十分钟这种一听就知道是随口一提的时限,两人都没怎么挂在心上。台明耀也知趣地在住院部大楼外多转悠了一阵,在医院对街的一座大钟敲响十一点钟声之后才施施然走了进去。
——医院里留着两三名一同前来的金属疲劳,都是和陶点点照过面的人,自然也不用担心陶点点会趁机逃跑。
“怎么样?”
陶点点转过身去,面对台明耀摇了摇头。
“我们出去说吧。”
在这场突发的恶性事件之中,身为受害者的老师得到的有用信息和预期的差不多。
几个穿着符仑中学校服的人尾随了他,并且趁着夜色在小巷子里围住了他一顿饱拳。动手的学生下手不轻,将摔倒后扭伤的腰部排除在外,这几个人也是生生把胳膊打成了轻微骨折,可见这其中下了多大力气。
至于陶点点最关心的事,也是这次询问的核心所在,那五名学生的身份都被掩藏了起来。
在夜色之下根本看不清面貌,能看到校服样式已经是好眼力了。再者,以符仑中学的男生基数,就算看到,也不大可能从全校男生中认出那几个人来。
值得注意的地方只有一处。
“虽然昨天晚上一共有五个学生参与这起事件,但是在老师的回忆里,动手打他的只有四个人。从围堵到最后各自散去,有一个人一直没有对他露过面。”
陶点点在楼道里对台明耀说道。
“这件事情……有点奇怪。”
——如果五个人是一起的话,何必只让其中一个人站的远远的?在漆黑的小巷子里动手,本就是为了不让老师看到他们的面貌,那又是什么原因让“第五个人”隐藏起来?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那个人肯定就是方棱水晶的首领,不想在别人面前显露自己的身份罢了。”
台明耀一脸不屑地说道。
“呃……”
方棱水晶聊天室的管理员从来没有显露过自己的身份,以他躲躲闪闪的行事风格,的确没法反驳这种可能性。而且就表面证据来看,这种可能性还不小。
但是陶点点已经走上了绝路,就算要拉一个替死鬼出来,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去反驳这番言论。
“台明耀,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漆黑前锋’的组织?”
——呵呵……“原”漆黑前锋的各位,真是抱歉啊。
几乎是同一时刻,符仑中学内。
(张尚昌)周瑜来了,欢迎!
(周瑜)听说昨天有四个学生把语文老师打了?
(包谦)这一次消息居然这么灵通
(xyz)四个学生!
(包谦)是谁告诉你的?
(周瑜)只是听说而已……
(水水水)啊?什么?哪个老师?
(黄巾钗)三淼同学,是哪个老师对你有什么影响?
(纳兰欧若)反正你又不认识
(水水水)……
(萨西苏)三秒内回答,你们班主任是男是女
(纳兰欧若)三秒已到
(萨西苏)真是可悲啊孩子
(水水水)不要太过分啊!
(钉宫理惠)诶,什么语文老师?
(水水水)小心我去烧了你们那几本珍藏漫画!
(纳兰欧若)真是不巧,我们四个人都不在店里
(萨西苏)今天关店半天
(黄巾钗)还是说,你想烧我的店?
(张尚昌)骑士来了,欢迎!
(骑士)最新消息,有四个A-7班的学生跑去教务处自首,说他们昨天晚上打了老师
(包谦)……
(xyz)……
(黄巾钗)啥!
(周瑜)!
(骑士)千真万确,我的好朋友说他们现在就在教务处那间大办公室里
(张尚昌)叮咚,周瑜下线了。
(张尚昌)叮咚,包谦下线了。
(张尚昌)叮咚,钉宫理惠下线了。
(张尚昌)发生了什么???!!
(张尚昌)好友列表一下掉了三分之一!
三
“八十二中的那个漆黑前锋?几周之前听说过大名,后来就再没听说过他们的事迹,大概是被谁灭掉了。”
“大概是吧。但是一个组织‘被消灭’这种说法,不过是其中的人员对组织失去信心,从而分散开来罢了。漆黑前锋的核心成员仍然有机会做点什么。”
“就凭那几个小虾米?”
“硬碰硬当然不行,但是如果一个漆黑前锋想从中捣乱,倒也不难。”
陶点点一点点诱导着台明耀。
“你是想说那几个打人的不是符仑中学,而是八十二中假扮的?”
“异议!”
“异你个头,快说!”
台明耀鼻子都快气歪了。
“下手的肯定是符仑中学学生,天天都要穿的校服我想应该没人会外借,更不可能仿冒。但漆黑前锋在符仑中学里未必就找不到四个肯下手的人。到了必要的时候,他们也许还会成为弃子,将‘第五个人’的存在隐瞒下来。”
“你确定事实就是这样?”
“你一大早把我绑到医院里来,我怎么可能确定。”
陶点点口风突然一转。
“如果你信任我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打个电话给朋友确认一下发生过什么事情。”
“不行!”
台明耀想也没想,一口否决了陶点点的提议。在烦躁地走了几个来回之后,这才将楼道里留守的几个金属疲劳召集起来。
“把符仑中学的方棱水晶和八十二中的漆黑前锋同时列为敌对目标,现在就集结人手,尽量别单独行动。”
这回轮到陶点点目瞪口呆了。
“你居然想同时对两个组织开战……你这个疯子!”
“不要忘了,是你先没办法证明方棱水晶的清白。不仅如此,你还把漆黑前锋也拖了进来。”
台明耀的声音冷得同冰块一样。
看到聊天室里所有消息突然被清空的周雨宁猛一抬头,差点扭到脖子。
掉线了?
她这样想到。
周云宁随身携带的手机是她初三那年生日的礼物,是一款外观颇为精致的音乐手机。周雨宁对它的外观相当满意,但也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偶尔会接收不到信号。看到空空如也的信号时,她也不以为意,也没有切换到别的应用界面。
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另一件事上。
根据陶点点的说法,这位老师只给文科的B-2和B-3两个班代语文课。
他们四个又是怎么在路上认出这名老师的?
周雨宁隐约有一种感觉,如果她能解开这个问题,也许语文老师被袭击的事件就能解释得通了。
这一次因为老师的事情,而且如果拖到中午放学,也许就看不到那四个人的模样了。那么……最后一节课晚一点进教室应该也没关系吧?
楼道里上课铃声震耳欲聋,周雨宁却朝着楼梯方向望了一眼。
然而,正当她轻手轻脚地下到一楼,准备前往教学楼大门口旁边那间教务处办公室的时候,有一个被压低到有些沙哑的男生声音在背后突然说道。
“你和那个老师是什么关系?”
周雨宁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部蔓延开来,明明想要转身,却感到浑身僵硬,一动也不能动。
“课间的时候我在楼道里休息,正巧听见有人提到‘空军医院’和‘老师’这两个词。你可不要抵赖,当时附近只有你一个女生在打电话。”
“你是谁?”
周雨宁克制不住的恐惧让她的声音也走了调。
“不要问我是谁。我只想知道,关于那个老师的事情,你了解了多少?”
“昨天晚上有……有四个人把老师打得住进医院,我准备中午放学去看望一下,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叫周瑜。”
“这样么……”
周雨宁背后的男生沉默了一阵,终于又开了口。
“你可以走了。”
四
一团乱麻。
陶点点只有这一个感觉。
台明耀不算高大的身体被包裹在呢子大衣里,以一副军官的姿态向“金属疲劳”们下达了一系列玉石俱焚的指令。
破坏规则。
破坏秩序。
破坏一切。
然而始作俑者却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似的。
陶点点望着台明耀那身装束,悚然惊觉。
这个人存在于此的意义,领导金属疲劳的意义,或许就是能摆脱一切束缚的“破坏”。
“也不全是。”
台明耀转身对满面惧意的陶点点说道。
“我被赋予存在于此的意义只有一个,那就是名为‘破坏’的威慑。”
——名为“破坏”,其实却只是威慑。
原来,是这样啊。
陶点点惊恐的神色一点点瓦解,却只能无奈地说道。
“大概我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你倒有自知之明。”
台明耀说道。
“威慑这个词汇在多方博弈之中代表了平衡,却绝对无法代表和平。这一点你已经有所体会了吧?如果我今天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哪怕只是稍微一松口,都会给别人以软弱可欺的印象。让我告诉你吧,不具备实现能力的威慑,永远不足以被称为威慑。就像手握长剑的人,至少要有挥动它的力气,否则也不过是空有执剑人称号的废物罢了。”
依旧是大段大段的讲话,陶点点再听到这种演讲式的言论之后,感觉又和初次听到那时大不一样。
再四下看看,留守的金属疲劳们没有什么行动,精神却都振奋了起来。
也许这个人真的有领导人心的能力?
然而是与不是,陶点点已经没有更多机会去证实了。
“陶点点,你是一个聪明人,和你说话总觉得十分轻松愉快。可惜我现在还要和‘他们’汇合,相较之下唯有放弃和你闲聊。接下来的时间里就让他们带你去一个地方安心休息吧。”
这是他今天听到的,台明耀说的最后一句话。
同一时间,符仑中学教学楼内。
周雨宁从那个男生眼前逃开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到自己班里,而是径直拐进了一楼的女厕所,从洗脸池上方挂着的一面不大不小的镜子中观察着那个孤零零站在一楼大厅的男生。
之前的那份慌乱自然也是装出来的。
在那个声音刚刚出现的时候,周雨宁多少也受了点惊吓,然而立即就镇定下来。其后的慌张更不过是为了套取情报所采用的策略。
那个男生如果能更了解她一些,多半就会知道周雨宁从来都不会在人前显露出慌乱的一面。
如果能更了解她一些,就应该小心提防!
因为周雨宁主动示弱的时候,往往就是她收集情报的时候!
——如果打人的四个学生里没有一个人和语文老师相互认识,他们就没法从人群之中认出那位老师,从侧面证明了至少有一个指认老师的帮手。
但如果他们本来就认识那位老师呢?
本来周雨宁就是迟迟无法断定是否有第五个人存在,才会想下楼听听那四个人会怎么交代过程的。
然而那名男生的出现填补了整个事件的所有缺口。
——符仑中学的学生,了解老师被打的事情,而且对这件事情表现得相当紧张。
她就是再迟钝,也能意识到事情发生了未知的变化,于是她才会对身处她背后,恰巧看不到她胸前名牌的那个男生报上一个假名。
那个方棱水晶成员人尽皆知的假名。
“这个人肯定不是方棱水晶。”
周雨宁思考着。
“他有能力让那四个同学去动手打人,又主动自首,但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个男生……会是哪个组织的成员吗?”
到目前为止,一切推断和论证都没有半分证据,少女的直觉却直指这条道路。
并且坚信不疑。
“既然这样……”
周雨宁对镜中相距不过咫尺的两道人影说道。
“对不起,我要跟踪你了。”
五
“跟我们走吧,陶点点。”
等到台明耀离开之后,被他点过名的两个金属疲劳立刻换了一副嘴脸,用不怀好意的口吻说道。
陶点点全无反抗,一言不发地跟着那两人走出门去。
能让他如此配合的原因只有一个。
看到台明耀当着金属疲劳成员们讲话的样子,他就已经意识到,金属疲劳的组织形态和方棱水晶那种松散的闲聊形式完全不同。
以聊天室为载体的方棱水晶无拘无束,因此所有成员的个性也因此得以保留。相比漆黑前锋的“黑色”、金属疲劳的“黄色”以及远在另一个街区的“红色”,方棱水晶更乐意于自称“透明”。
——并不在乎自身颜色,却能透过阳光折射出彩色的水晶。
这就是方棱水晶的本意。
而“金属疲劳”走的这条路子是以个人魅力带动整个团体,不得不说台明耀在这点上做到了十足,不管膨胀到多么庞大的程度,他的口才和气场都足以掌控整个金属疲劳,然而与此同时,组织中的每一个人也逐渐会被他的气质所引导。
不容他人置喙的独断。
实力至上的观念。
还有刻意培养出来的凶性!
陶点点心中十分清楚,对付这种人的时候假如稍有反抗,也许只是神情中稍有不满,被这两个人揍上几拳也是大有可能。但是任凭自己被他们带走,这也非陶点点的性格所能容忍!
权衡利弊之下,在准备同这两个人离开医院之前,他突然闲扯似的开口问道。
“今天这么冷,医院里怎么没有暖气?”
两人对望一眼,却只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和自己相同的迷茫。陶点点对此全看在眼中,又补充着说道。
“听说昨天城中处处小雪,但是周边地区罕见地出现了冻雨这种极端气候,导致几处输电线直接被压断。刚开始我还不信,现在看来竟然是真的。”
“你在说什么?”
“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医院走廊的灯光有好几次电压不稳,再加上病房里老师身上厚厚的毛毯,大概可以猜到一点,那就是医院此刻正在使用备用电力。”
陶点点径直走到位于玻璃窗前的出风口下,不算高大的身体将窗户遮挡了一小半。他伸手试了试不存在的热风,随后对着玻璃中映照着的景象流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突然又问道。
“你们不妨猜一猜,空调什么时候才会修好呢?”
——你管的也太宽了吧。
——就是,别想打什么主意,乖乖跟我们走就对了。
“没问题。但是台明耀只说什么去一个地方安心休息,又没说确切的地点,那我们现在究竟要去哪里?”
——意料之中。
直到现在,这两人对他这些奇诡的行为所做出的反应全都没有超出他的预期。
被台明耀从早餐摊一路压制到医院,直到此刻,在剩下数名金属疲劳的视线之外,陶点点才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周雨宁跟在那名男生后面,一路走到了学校大门口。
那名男生似乎保留着一定警惕心理,却不够警觉,也从没有想过会有人能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不得不说,周雨宁从小接受的严苛的舞蹈教育在现在的场合里碰巧帮了她一个大忙。
然而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在周雨宁的认知里,不管是学生还是教职工,提前离校都需要在门卫处登记姓名和出门事由等一系列信息。在第一次和陶点点相遇的时候,她也正是因此推断出李海青的身份的。
只是这一次,也不知道那名男生和门卫说了些什么,看上去一脸正气的门卫大叔连笔都没有去取,挥挥手便放了他出门。
这其中的反差让周雨宁大跌眼镜的同时,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妙。
——那名男生可以迅速通过学校大门,并不代表她也能做到。而她若是执意要跟下去,一来会在大门口耽误不少时间,二来门卫只要喝问声稍大一些,自己的小动作便会完全暴露。
跟?
还是不跟?
周雨宁掏出手机,显示屏左上角的信号标示依然是一片空白。
半分钟后,少女咬着牙走到学校门口。
“大叔你好,我有急事要回家一趟。”
突然——
那个阴冷的声音再一次钻进她耳朵里。
“你说的急事……是要跟踪我吗?”
如果是陶点点在这里的话,那名男生在校门口做的小把戏肯定逃不过他的眼睛。事实上,这所中学里几乎一半男生都多少听说过“贿赂门卫”的传闻。
——最安全的逃学方法既不是翻墙,也不是结交食堂大叔。将铜墙铁壁变成坦途的方法说来也简单,只要给门卫大叔递上一包烟就行了。
对此一无所知的周雨宁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落入了那名男生的陷阱之中。
六
周雨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真是太天真了,自己。
她在心底这么说着。
正如前言,符仑中学的校门附近全无遮挡,单凭一个女生的脚力要从男生的眼下逃走已经绝无可能,更何况还有门卫守在一旁。稍一权衡利弊,逃跑的念头在第一时间就被强压了下去。
本该是激素全面攀升的时刻,她反而迅速冷静下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用最冷的声调对那名男生说道。男生却不慌不忙,重新又跨过校门走到周雨宁身边,眯起眼睛看了一阵。
“那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毫无疑问,你是某个组织的成员,只可惜我还猜不出究竟是哪一个组织。”
周雨宁回答道。
——只有组织成员才会想到用暴力解决问题;同样地,也只有组织成员才有能力将这件事追查下去。
然而问题并不在此。穿着同一所学校的校服的周雨宁和男生两人所面对的谜团,听上去却是那样的可笑……他/她是哪个组织的成员?是哪所学校的人??
“周雨宁……我前几天曾经听过这个名字。”
男生突然开口说道。周雨宁骤然警惕起来,这才发觉自己的名牌已经落在对方视线之内,“周瑜”的假名自然也被揭穿了。
这名男生说话的语调听在耳朵里总觉得很不舒服,浑身都涌上了被毒蛇盯上一般的寒意。尤其是在他说到“这个名字”几个字的时候,更是让人汗毛倒竖。
“你说什么?”
少女这样回问道。
“就在前一周里,我听说有个叫做周雨宁的女生破坏了方棱水晶的标志。我想如果不是某个组织准备给新人做个投名状的话,也不会郑重其事地破坏一块冰块。”
男生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支烟放在嘴边,嘲弄地说道。
“我想你那个组织和符仑的方棱水晶应该很不对付,否则也不至于让你一个女生在全方棱水晶的眼皮下面做如此危险的事。”
“没错。”
周雨宁心一横,硬着头皮承认了下来。
同时又觉得某个地方暖洋洋的,一点一点灼着她的内心,让人忍不住想留下眼泪。
也许方棱水晶的管理员早就预想过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件,也考虑过区区一个没有自保之力的女孩子有落单的可能,所以才会反向思考,利用对方棱水晶不利的特殊任务来保护自己。
不管是巧合抑或刻意安排,在过去的某一刻,曾经有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到了这一切。
真的很让人安心。
“但是……”
男生将那支烟的前端上下摆动着,态度又是一转。
“我可不能容许别人破坏自己的行动。要想心安的话,我恐怕也只有一直盯着你这一个办法可以选择。”
——所以请跟着我走吧。
他想表达的其实是这个意思?
门卫大叔对明目张胆的“绑架”行为也视而不见吗?
周雨宁双手的手指,也因为情绪的变化一点一点褪去血色转为青紫。
“我明白了。”
她幽幽地说道。
“只不过你就不怕我打电话叫人?”
听了这话,男生在不知不觉间彻底放下心来。
“随你——如果你的手机还有信号的话。”
前一天的夜里,古城周边地区罕见地出现了冻雨,导致几处输电线被压断。如果只是这样,通讯系统还能稳定发挥功能。然而,巧合的是1月15日,也就是今日早晨十一点左右,覆盖友爱路的信号塔因为交通事故而受到损坏,全部功能暂时停止等待维修。
临近的信号塔作为分流系统只承担了部分压力,并且由于距离原因,导致少数信号衰弱的机型出现暂时无信号的情形。之前周雨宁的通话被突然切断、方棱水晶聊天室大范围掉线这两件事都是受此影响。
了解到这则新闻的男生甚至不需要动脑,只要稍微回想起周雨宁的那通电话,自然而然就将事情串联在了一起。
——周雨宁手上的这部手机在信号没有恢复的时间段里,不过是废物一个。
或许真的如此吧。
一
已经不是和平状态了。
长约五六公里的友爱路自西向东分别和柳巷(经九路)、青莲路(铁安一街)、太一路(太乙路)、雀街(雁塔北路)、纤楼里(文艺路)和南大街相接,向南是玉环路(南二环),向北不远处是咸亨路(咸宁西路)和东市(鸡市拐),其中占比最大的是居民住宅、学校和门面店。
如果说这样一片街区还有什么不安定因素,也只剩下精力过剩的中学生了。
在过去的一年里,这群高中生给附近的居民确实也带来过不少困扰。虽然诚如黄巾钗所说,在这片街区的两所大学令事态不至于扩大,小打小闹总是免不了的。这片街区的老人孩童可没少受过牵连。
这群学生又哪里懂得“责任”二字,仗着手脚麻利,真要闯了祸也不过一走了之。所以行事虽不恶劣,在邻里之间口碑反而差到了极点。
这也正是组织之间那条不涉及外人的不成文约定的原因之一。
大约在2007年的暑假期间,各个组织的冲突达到了极值,随后格局急转直下,大部分弱小组织直接瓦解消失,剩下的几个组织也没能扩张规模,最终迎来了互不干涉的格局。
关于那段往事,流传最广的版本将交通大学形容得如同神兵天降一般,个个一挽袖子张口便是“我要打十个”——大概这样强行拔高对手才能稍微挽回一些颜面吧。
实际上,若不是交通大学同工业大学武术社外出联谊的时候被人挑衅,那段混乱时期也许还会延续到现在也说不定。
紧接着,友爱路迎来了长达半年和平时间。对三年的高中生涯来说,这段时间已经足够长了,而对友爱路的居民而言,更是长到能让人遗忘之前的一切,只顾着享受眼下。
在街上闲逛的四个人怎么也不敢相信,大家会对友爱路上聚集起的高中生们视而不见。
——半年时间竟会长到这个程度?
“纳兰你走慢点!”
“哇我走得这么快你都追的上我,你还说你不会武功?”
“我是天生神力。”
被称呼纳兰的二十五六岁驼背男子回过头来,一脸坏笑:“小子,你学得很快嘛!”
“哈~哈~哈~哈~”
在纳兰身后,一个穿着朴素的小青年学着周星驰的模样哈哈大笑。
“萨西苏,早说了别跟纳兰一样看那么多星爷的片子。”
黄巾钗在后面皱眉说道。
在她身边一辆自行车不紧不慢地挪动着,石敬侠整个上身在自行车头上懒洋洋地趴着:“别管了,他们迟早是要合体的。”
“合体?”
纳兰欧若和萨西苏两个人同时精神一振,随后不约而同地换上了极其热血的声线,旁若无人地吼道。
“合体才是男人的浪漫啊!”
“……”
“你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石敬侠维持着趴在自行车上的姿势,用一只手支起脑袋说道。
“我看?我看什么?看你和自行车合体么?”
黄巾钗斜眼反击道。
“和自行车合体这个点子好像不错,好像可以加一个类似的致敬桥段?”
“没错没错,黄巾你也看过正义战士对吧!”
“神力无敌!”
“ohoh~Man and machine, Power Xtreme!”
“谁管你们俩啊!”
事情的起因是本该坐在教室里听课的石敬侠偷偷跑去黄巾钗的书店玩耍,恰逢书店突发停电,坐不住的两人便想关店出门走动走动,当时在店里的两名熟客听闻之后也动了心思。
于是,书店店员及大学生黄巾钗、中学生骑士石敬侠、全职漫画绘手纳兰欧若以及木匠学徒兼漫画读者萨西苏四个人就这样吵吵嚷嚷地走在友爱路上,一路旁若无人地大笑着。
短短二十分钟的时间里,目击到他们的金属疲劳少说也有十五六名各式各样的高中生,却从没有一个人对这四人组合产生过怀疑。
直到——
“嗯?刚刚是不是有人叫你名字?”
黄巾钗在走过武警医院前那座天桥的的时候,突然这样问道。
“不是萨西苏他们俩吧?”
少了黄巾钗说笑而闷得险些在自行车上睡着的石敬侠突然一个激灵,支起耳朵问道。
“不是,好像是前面传过来的声音。前面俩人安静点,吵死了!”
片刻之后,四人果真听到了远远传来的一个声音。
“石敬侠,救命啊!”
听起来像是包谦那个自称侦探的朋友,可这家伙现在难道不应该在学校里认真上课,同时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和那个“周瑜”见面么?
退一步讲,就算他有逃课的嗜好,什么时候方棱水晶之外的人也被列为金属疲劳的攻击对象了?
——在看到被金属疲劳架着向前走的陶点点的同时,石敬侠差点从自行车上一头栽下来。
然而此刻并不是问问题的时候。
就在他们看到陶点点的时候,就像是头上闪出感叹号的一群训练师一样——
周遭的金属疲劳们全都靠拢过来。
如果仅仅从一个人职业来判定他有没有足够的战斗力,那就像对地球武者用战斗力探测器,得到的结果往往和事实大相径庭。
这一次尽管是台明耀向方棱水晶单方面宣战,以有备对无备,更是以多对少的局面,然而四人组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被围攻的事实,甚至在几名反应不及的金属疲劳之前就做好了迎战准备。
“我说,你们是不是给我个武器让我自保一下?”
纳兰欧若豪迈地笑笑,对同伴们说道。
“你吩咐,我照办~”
这次反倒是萨西苏爽快地应道,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拳头大小的锤头递了过去。
“天,你哪来的这玩意!”
“我身为一个汽车维修员,有个锤子在身边,也很合逻辑。”
“……你真的是个木匠学徒吗?”
和萨西苏紧贴着的石敬侠双手紧紧握着自行车把,如同骑士一般严阵以待。
陶点点见过不少方棱水晶干架的样子。
毕竟经常有包谦这个朋友在身边,就算自己没有动过手,这样的场面也并不陌生。
毕竟在不甘寂寞的组织之间,暴力总是能够取代和平成为他们所搭建的舞台之中的主旋律。
说也奇怪,看似大家混战打作一团,但仔细看过就会发现,各人都有个人的风格,比如动起手来宛若拼命的包谦、明明块头最大,却偏偏要闪转腾挪的水三淼等等。对这些场面见得多了之后,光是听人描述场面,陶点点也能大致猜出这一次冲突有哪些人参与其中。
总之,这一年以来大家打得热火朝天,究竟谁是最能打的早已经无法分辨清楚。然而如果要在整个组织里找出打架打得最赏心悦目的人选,他无疑会选择眼前这四位。
——石敬侠、黄巾钗、纳兰欧若、萨西苏。
在他们说话调侃借武器的功夫,附近金属疲劳的成员们也纷纷围了上来。这其中就属石敬侠的自行车块头最大,一下子就吸引到了三个人的注意,这三个人组成了一个扇面,准备用拳头直接干翻这个骑在自行车上装逼的人。
石敬侠眉毛一竖,一个腾身从车座上翻了下来。
紧接着,让围攻他的三个人全都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
石敬侠左臂猛地一提,将车后轮抬离地面的同时,踏在踏板上的右脚猛地一踩,整个后轮便飞也似地转动起来。随后他一个背侧身,用身体和手臂力量擎着自行车尾,飞转着的后轮划出一道弧线向那三人迎了上去。
这一手听起来虽然花巧,但实际见过的人却没有一个敢这么认为。在数九寒冬之际,能以一个旋转着的后轮逼退全身上下都裹了三层的人,可见转速要达到何等的程度。
可石敬侠只踩了一脚,脚踏板不过转动了区区半圈!
——见过石敬侠的人多半只能看到他身形瘦削,双臂纤细,看上去不像是有多大气力的家伙,于是便以为此人一定手脚绵软,四肢无力。
然而他们都忘记了石敬侠在用自行车飙车的几年间,等同于从未停止过体力的锻炼,也忽视了他裹在裤腿里那与上半身完全不相称的粗壮小腿。
前来合围的三人反被逼得连连后退之余,黄巾钗也紧随其后冲了上来。这一次可没有人再小看眼前的大姐姐了。
——就连石敬侠在上下学的时间里都没有闲着,硬是练出了一双铁腿,身为大学生的黄巾钗又怎会乐意被区区一个中学生落下?
实际上,在伙同石敬侠加入方棱水晶的第二天起,黄巾钗也兴趣使然地便加入了学校里名气最热的武术协会。身为女生,她自然没有过多打熬力气,而是选择了技巧多于蛮力的蹴击套路。
此后经过实战锻炼的她更是抛弃了原本套路中的诸多技巧,转而将速度发挥到了极致,自创了一套鸳鸯双飞腿的技巧。
只是说来好笑,这“鸳鸯双飞腿”实际上是坐在石敬侠自行车的后座上,双脚腾空之后不需支撑,出腿速度就能陡增一倍。而且空出的双手有地方能够借力,两相配合,腿上的力量自然也大了许多。
那三名金属疲劳很快就体会到了这份力量。
就在石敬侠逼退他们三人之后,他手上的力道也用到了尽头,恰巧在黄巾钗上前的时刻车身落地,用自行车后座接住了跃起的黄巾钗。
还没坐稳,黄巾钗已经双脚前后踢出,首当其冲的少年总算用胳膊挡下了一击,没有让身体受到直接伤害,但饶是如此,他也像是被掀飞的瓶盖一样,一脚扫倒在地。
接下来三人都觉得遇上了一个活动炮台一般,两条腿上下翻飞,在自行车座上紧紧追着他们攻击。石敬侠在车子一旁把着车头,偶尔踩一脚脚蹬,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似乎觉得以这几人速度完全不值得他跨上自行车骑行!
不管再怎么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也不过是高中生而已。面对眼前这个能前后自如移动的蹴击组合,基本也失去了上前一战的勇气,只有退却的份儿。
与此同时,萨西苏和纳兰欧若这边的战斗也来到了尾声。
纳兰欧若驼背时看着软弱可欺,但站挺之后,立刻成了身高一米七八的汉子,手里还时不时抡一下萨西苏递过来的榔头,好像要试试手感一样。比起萨西苏来,此刻的他更不像是容易肩周炎和腱鞘炎缠身的漫画家。身旁的萨西苏不知道从哪里又掏出一截锯条,用手稍微摩挲了一下,随后很满意地点点头。
明明是在微笑,然而对伤人毫无愧疚的残忍写满他们两个人脸上。
“这就是……”
“伸缩自如的爱啊!”
就这样,在两人临时凑出来的中二发言之中,金属疲劳悉数知难而退。
二
周雨宁跟着那名男生行走在雾气弥漫的街道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男生选择的方向和空军医院所在的方向背道而驰,一路向东行进。
“你究竟是哪一个组织的成员?”
男生无意过多嘲笑周雨宁,在走过符仑中学那片文化墙的尽头时,他也只不过问了一句。
“漆黑前锋。”
周雨宁眼睛也不眨地说道。
这句话并不是信口胡说。
正好相反,周雨宁打从一开始就明白男生迟早还会问她属于哪一个组织,所以在这一小段路程里,她一直在思考应该怎样应对男生的问题。
“金属疲劳”和“漆黑前锋”是她知道的唯二的组织名称,然而在敏感的时间点上冒充金属疲劳成员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也许会被男生拆穿,更有可能被卷进组织间的争斗之中。
只是想要降低风险而已。
周雨宁大大方方报出另一个名字的时候,就只有这一个想法。
然而,听了这个名字的男生反而停下了脚步。
“听都没有听说过。漆黑前锋?不知道又是哪里的什么小组织也来插手堂堂方棱水晶的事情,你们哪里来的胆子?”
或许是终于来到了校园之外,他的声音随着被压抑情绪的释放而显得有些嘶哑,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扭曲。
“这个我就不能说了。”
尽管双方的武力值差距悬殊,但周雨宁心里清楚,武力值更多起到的是威慑作用而非实际力量。
不如说,真要他对女孩子动起手来,事情反而很快就能结束了。
所以越是这样,越要忘掉男生刻意摆出的凶悍表情,将双方的对垒重新拉回到语言交锋上。
——正是如此。
周雨宁突然迈开步子向那名男生逼近一步,顶着头皮发麻的不适感问道。
“你说漆黑前锋是默默无闻的小组织,那你呢?你又是哪里的?”
“我是金属疲劳的成员。”
男生慢慢说着。
嘲弄的笑容在他的嘴角一点一点荡开。
“你一定以为我会这么说吧?”
虽然并不能肯定,周雨宁的确这么想过金属疲劳自导自演的可能性。
这个想法在她得知画下字母的老师被打的瞬间,就已经跃然脑海之中。毕竟换了其他组织,根本未必有机会得知是老师画下的字母。但是假设这一切都是金属疲劳内部自导自演,似乎许多关键的地方就都能说得通了。
然而男生的话却将她的想法彻底推翻。
“其实我对你非常好奇。”
“什么?”
“我好奇的是,作为一个女生却拥有不动如山的沉稳气度,你究竟怎么做到的?”
“……”
周雨宁发觉到这句话有点接不下去,只能乖乖闭上了嘴巴。然而男生的话犹在继续:“周瑜的名字是假的,漆黑前锋成员这一句只怕也是假的吧?”
“你凭什么这么说?”
被人一口叫破谎言已是十分窘迫,周雨宁一时语塞,立刻反问道。
“不要再装模作样了,‘金属疲劳’小姐。蛰伏在符仑中学这么久的你只怕也是为了‘那件事’才会专程调查的吧?你们的头头台明耀做事情一向激进,一旦老师被方棱水晶报复这件事情坐实,只需要半天时间,方棱水晶和金属疲劳的争斗就会不可收拾。”
“……原来如此。”
太晚了。
如果说展现在周雨宁面前的各种线索像是散落一地的珠子,那么周雨宁的推理过程还差得很远很远,甚至连穿针引线都没能做到。
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先前所做的努力就像是不断寻找一颗有一颗珠子一般的舍本逐末。
如果不是那名男生提醒,究竟还要在错误的道路上摸索多久?
周雨宁有点不敢去想。
“你会知道我在说谎,全都是因为你才是真正的‘漆黑前锋’!”
隐藏在黑暗之中等待机会,只要一露破绽,即可单刀直入一举成功。
这就是“漆黑前锋”。
周雨宁一点一点陷入绝望。
然后,她听到了一句话。
三
常安刚在十八岁之前从没有来过这座城市。
他出生在同省乡下的镇子里,自小除了随学校学习文化知识之外,也在亲戚教导下习练了十几年的武术。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去,知道他进入大学的那一天起,才第一次踏进这条长长的友爱路。
刚开始的日子里,常安刚对城市的一切都十分好奇,恨不得将这条街道的所有角落、各个事情都见识一遍。
然后……
只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常安刚突然对它们产生了一丝厌倦的情绪。
尽管城市中的人们很少将时间用在锻炼体魄上。这一点同常安刚幼时所在的镇子截然不同;尽管城市中的人们行色匆匆,经常让常安刚感到无所适从。
尽管他甚至可以感受得到,这座城市都在透支它的活力,尤其是年青一代整日空耗精力,却不知休息,更不通养生之道。
但这份厌倦却并不来源于城市和乡镇之间的差距。
真正让他感到厌倦的事情是,在这座城市里,很少能看到常安刚的长辈谆谆教导的所谓“任侠”精神。
好乱。
小偷小摸、趁夜抢劫、飞车寻衅……
单是这些人的存在就让常安刚大惊失色,但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每当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围观的人们竟然没有一个人会挺身而出,锄强扶弱。
在市民们歌舞升平的同时,常安刚这么说道。
“好乱。”
随后的一段日子里,感觉到梦想破灭的他对学校之外的世界产生了轻微的恐惧症,只要一踏出学校范围就开始浑身冒汗,所以他寸步不离学校。
直到……
“来加入武术协会吧!”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大学里会组织起社团来培养他们的课余活动。只是非常偶然的,他在一天晚上信步走到了体育场门口。
在那里,他看到了有几名新生正在练习红拳。
仅仅是最简单的步法手型而已,同为新生的他们刚刚接触武术不过十天半月,要练习真正的拳招还太早了些。
然而常安刚却站在一旁,对这歪歪扭扭的拳架子看入了迷。
在这一瞬间,他好像又找回了那个在镇子里挥汗如雨的自己。
比起自己身处的城市来,反而更加真实的那个自己。
就在此时此刻常安刚突然间觉得,大学生活重又染上了色彩,开始鲜活起来。于是,他接受了为那几名新生做教练的学长的邀请,在武术协会里待了下来。
这段时间里常安刚觉得非常充实。白日上课,晚间练武,闲暇无事便同邀他的那位学长喝酒谈天,不知不觉,一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而常安刚引以为至交好友的学长却迎来了他的毕业季。
“武术协会年年的传递考得是一股劲。这个劲不是力量或者体能,它在人的心里。有些人习武是为了强身健体,这样的想法难能可贵,但有些人习武是为了他心里那股劲。”
临行之前,学长这样说道。
“师兄,你说的那股劲,是我叔父经常讲的任侠精神吗?”
学长并没有答复,而是继续说着。
“武术和心气是一种相互依托的关系,只有这种人,才真正让我们协会传承下去。”
“师兄……”
“小常,我看新人里,只有你才有这股劲。”
常安刚被这句话彻底拯救了回来,从那一天起,他重又开始走上友爱路街头,彻底贯彻他的任侠精神。凭借他傍身的功夫,在他手下不知折过多少地痞流氓。
常安刚这个名字在大学里固然声名远播,但是走在学校之外的其他地方,那些认识他的人无非都是见过他动手模样的,或是听过他的传说的人们。
在这个时候,他只有一个更加响亮的称呼。
钢。
说来也巧,就在常安刚冲破迷惘,重新走上友爱路的时间里,友爱路上正经历着一次大的混乱。
属于友爱路的中学生们以“组织”的形式展开,随之交汇,就像落在水面上的雨点所荡起的涟漪一样。
相互攻击。
相互啃咬。
相互吞噬。
对此一无所知的常安刚踏入了这片雨云。
看到有多数群殴少数,他只是单纯地认为发生了什么校园欺凌事件,便出于道义加以援手。
然而很快,弱小的二三少年居然又呼朋唤友,叫来了十几个人,反而围住了先前强势的一伙。
这样的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这一次常安刚没有再加入他们之间的斗争。
而是思考起来。
弱小的始终弱小吗?强大的又始终会强大吗?
再强大的群体也只是聚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展现,如果分割开来,“强”和“弱”的关系就将逆转。
同时,一切组织都像是在雪地里滚雪球一般吸纳成员,今日的弱小,也许在几个月甚至几周的时间里就迅速地成长为强大。
就像是雨水一样密密麻麻。
好像雨一样骤强骤弱。
就像是雨滴打在身上一样,这一切都在浸染着常安刚。
诚然他能够在每一次恃强凌弱时出手相助,只是这样做并无意义。
除了让“钢”的名声越来越响之外。
渐渐地,常安刚明白了一件事。
这条街道上需要的不仅仅是正义,对中学生这个集体而言,“正义”只是一句空口白话而已。
小孩子没有对错。
在绝对的混乱之下,无论做什么,终归全都是错。
这条街道同样需要秩序。
“正义和秩序都是存在的。”
常安刚这么说道。
随后又是一年,他并没有刻意地扭转这些中学生的想法,而是渐渐地让这些少年们了解“钢”这个人做事的底线。任何人一旦越线,就会受到不造成身体伤害的惩罚。
——比如剃掉他们的头发。
而就在这一年之间,秩序就这么悄然建成了。
所以今天他也秉持着完全相同的想法,对一名挟持女孩子的男生报上自己的绰号,一如往常地维护他所秉持的正义,以及他所创造的秩序。
“我是‘钢’。”
这一下不仅男生愣在当场,连周雨宁也觉得出乎意料。
——竟然会在此情此景下和传说中的“钢”碰面。
以及……
就只是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
她回想起了初次听到“钢”这个名字的夜晚,那一晚她恰好也被一个男生所搭救,黑暗之中本来看不清面容,周雨宁甚至有一瞬间产生了心动的感觉。
然而她也立刻会想起来,石敬侠那有些抱歉的样貌。
周雨宁也承认,那天晚上她听到黄巾钗讲到“钢”这个绰号的时候曾经是那样的激动。
然而……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巧合?
周雨宁只觉哭笑不得。
常安刚并不知道正有一个女生在打量他的样貌身材。
他全部身心都已经放在了那个男生身上,唯恐一时不察让男孩伤到身边的女生。
精神紧绷之下,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摆出了平常对敌的架势。他练拳十数年以来,返璞归真,故而架势反而不如何潇洒。
有的只是实用。
“你想做什么?”
男生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开口问道。
你可以放开你身边的那个女生吗?
常安刚本来想要说的话,也随着男生的动作而咽回口中。
他已经举着拳头向自己冲了过来。
并非完全没有章法,男生贸贸然冲上来的时候,一只手摆出了冲拳的架势,身体重心却没有相应的改变。
如果真要出拳,至少在三步之内就应该蓄积力量。不仅重心改变,连步伐轻重,呼吸节奏和腰椎的偏转方向也都会相应发生微妙的变化。
这一点连当事人都未必能完全体会得到。
然而在常安刚眼里就如同一加一等于二一般自然。
“假动作?”
常安刚憨憨的询问换来一声冷哼,随之而来的是男生的真实意图——腾起的左膝的冲撞。
“标准的流氓打法。”
这句话无论如何也来不及说出口,常安刚只得在心中给出个评价,同时双掌在意识之前便已自行做出反应,斜斜向下切去。
手掌和膝头迎面撞上,常安刚双手一触即退,男生则是被一股大力推得退后半步,却立刻双手握紧成锤,向“钢”擂去。
常安刚的神色依旧,淡然地侧身避开,随后一只手闪电般探出,抢在男生出脚踢到他之前稳稳捏在脚踝处。
——够了。
在这条街道上,常安刚算得个见多识广之人。
所以他比一般人更加明白眼见未必为实的道理。
正因为拥有别人所无法企及的能力,他做事反而更加谨慎。
对方心存恶意也好,不怀好意也好,如果没有“取败”之道,他便不会真正出手将对方击败。
这也是一开始他没有还手的原因。
挟持女生并没有留下口实,流氓一般的打架方式也有可能是从别人身上模仿而来,这让男生的人品还保留着一丝逆转的可能性。
然而男生习惯性向两腿之间踹了一脚。正是这一脚,终于让常安刚彻底放下心来。
——对这种人,早该还手的。
于是。
只一招。
男生立刻抛下周雨宁,独自张皇逃离。
四
十二点十五分。
大约是在这个时间点,陶点点终于跟在石敬侠四人的身后,慢慢回到了符仑中学。
在被方棱水晶成功解救之后,他第一时间里完全没想起要道谢的事情,而是从书包里掏出他的手机。
——然而漫长的隐忍所换来的未必是光明。
也许是前一天晚上忘记充电,陶点点满怀期待着的手机连开机的电量都无法维持,在按下开机键之后挣扎了片刻又黯淡下去。
“你在做什么?”
黄巾钗一头雾水地问道。
“我想找……人。”
陶点点下意识地想将他心中一直惦记着的人的名字说出口。
对他自身而言,这一天去不去学校差别也不算太大,真正束缚住他的是与周雨宁一起去找老师的一个约定。
其实就算没有横生变故,就算他在约定的时间和周雨宁相遇又能如何?
也不过多说几句话,见上一面,然后依然是各行各路,不知什么时候有机会产生一个一触即分的交集。
这些他都是知道的。
然而,被这些日常琐事所束缚就一定比被大事束缚的人不幸吗?
就在陶点点走神的时候,石敬侠一脚跨上自行车,说道。
“如果你是想找周瑜,那可真是白费功夫了。”
“为什么这么说?”
“大概十一点的时候,这一片城区的手机信号似乎不太稳定,方棱水晶内部也出现大面积掉线的情况,里面就有周瑜的ID。我想她现在应该已经没办法接电话了。”
黄巾钗补充着说道。
“原来如此……”
陶点点若有所思着看了看医院门口的电子钟,飞快地做出决定。
“我需要回学校和包谦联系上。”
然而当他真的踏进校园里,同包谦见到面的时候,却意外地得知了另一个消息。
大约在同一时间,周雨宁在钢的护送之下也终于按照和辛夕星在电话里商议的那样,来到了空军医院。
医院门口站着一个恬静的女生,衣装齐整,手上还提了一小袋水果,看起来像是等人一起去探视病人,在另一群突兀的穿着校服的男生之中反而格格不入。
看到周雨宁的她连忙跑了过来,满脸紧张的神色轻松下来,拍着胸口说道。
“雨宁你终于来了,电话也没有信号,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
“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周雨宁小声安慰着。
“知道你一向都福大命大,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平安度过。对了,这个人是谁啊?”
“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钢’,今天正巧在路上碰到,就一起来医院这边。”
“传说中的……”
周雨宁的话听得常安刚一阵尴尬。
辛夕星上下打量了一下常安刚,然后满不在乎地把目光移开:“为什么他会护送你过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
这下子连周雨宁也尴尬了起来,连忙转移话题问道:“只是同路而已。西西你在这里等了多久?那些奇怪的男生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哼。”
辛夕星显然对金属疲劳也生不出好感,哼哼两声才继续说道。
“因为等不到你发病床号给我,给你发短信又没有回应,我实在担心,所以找了个借口提前溜了出来,在住院部打听到了老师的床位之后,就自作主张地提前进去看望了一下。结果病房门口那两个男生一点都不懂得关爱女孩子,差点没让我进去。”
“西西你受苦了。”
周雨宁感动地抱抱辛夕星,回头对常安刚道过谢之后,两人拉着手一起走进空军医院里。
“对了,为什么我去探望的时候,他会问我是不是叫周雨宁?”
辛夕星在路过花坛的时候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什么?!”
周雨宁大吃一惊。
“还有更奇怪的呢。我感觉老师他并没有见过你的样子,就自作主张承认说我是,然后老师他告诉我说,有一个男生托他给你带话。”
——是陶点点!
周雨宁只觉得心里一阵激动。
“那,他说了什么话?”
“老师只转述给我四个字。”
辛夕星疑惑地看着周雨宁,在这位好友的眼睛里正闪烁着她从未展现过的美妙不已的光芒。
“关掉暖气。”
包谦最终是被陶点点学校食堂里找到的。
意想不到的是,两人见面之后率先发难的竟然是包谦。
“你这一上午都跑哪去了?到你班里都找不到人,我真怕被那个女孩给烦死。”
“什么什么,她又去班上堵你了?”
“……这倒还没有。”
“那还好,今天我和金属疲劳的老大偶遇,运气再差点就回不来了,这事还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和周雨宁说呢。”
“好?”
接下来发生的事,陶点点更加预想不到。
就在他心有余悸地说出这句话之后,包谦反而爆发了怒火,劈头向他甩来一张纸条骂将起来。
“好?好个屁!你自己看看周雨宁这张纸条,她到底什么意思?”
陶点点带着疑惑展开纸条,然后倒抽一口冷气。
『用户名:周瑜
密码:XXXXXXXXX』
——已经不需要再去猜这道哑谜了。
陶点点失声道:“这是周雨宁在方棱水晶所用的账号!”
——陶点点曾经来过这里。
然而陶点点知道他大概没法和自己会面。
他希望传达给自己一些消息。
但是也许不方便直接说给老师听——也许当时还有别人在旁边听着,才会选择这种大兜圈子的方式来传递消息。
这样也能够说明躺在病床上的老师其实并没有恶意,事情会演变到剑拔弩张的状况,恐怕和“金属疲劳”的成员脱不开干系。
那么……现在应该怎么做?
周雨宁站在电梯门口,努力整理着突如其来的信息,手指在无意识状态下缠绕在她身旁的辛夕星的头发上慢慢把玩着。辛夕星默默等待了片刻之后,放开了电梯开门键,对轿厢里等待的人们鞠躬致意。
“雨宁,你不打算进去吗?”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在想一件事情。”
“是在想给你带的那句话吧?我也想知道……”
辛夕星还想说话,周雨宁却比了个手势:“稍微等一等,西西……我想我已经有眉目了。”
——周雨宁曾经从学校走廊经过,事情已经紧急到无法寻找熟人求助的地步。
她扔下这张纸片的目的,只不过是希望有谁能看到。
最终让纸条辗转落到方棱水晶之中哪个人的手中。
“你这纸条是从哪来的?”
陶点点强行压住心中的惊讶问道。
“放学前一个学弟在一楼走廊上捡到的,也是刚巧同班里刚好有一个方棱水晶成员,用一本漫画给骗了过来,不然我还不知道周雨宁还有这么一出。我说你倒是帮忙想想,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既然是周雨宁用的账户密码,那登陆一下试试?”
“一早我就试过了,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陶点点手里执着纸条顺手坐下,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听说今天十一点前后,手机信号不大稳定,你们方棱水晶的聊天室有好多人都掉线了?”
“没错。”
“那么周雨宁在那个时候也掉线了是吗?”
“我们跟张尚昌那小子确认过了,她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掉线的,之后也一直没有再登陆过。”
“……也许,会是这样?”
陶点点静静地坐在那里,在他一点点积累的各种信息相互作用之下,一个想法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十二点三十分许,经过一个半小时左右全力抢修,损坏的信号塔总算恢复了它原本的职能。同时随着电缆的修复,先前被限制电力的部分以及连带关闭的那一部分设施也重新运作起来。
包括空军医院的主要电力系统。
在听到电力恢复的消息之后,周雨宁这才不紧不慢地走上楼去,在几名金属疲劳的目送之下闯进了“那间病房”。
“好吧西西,我告诉你就是。”
在恢复供电之前,周雨宁总算是没耐住辛夕星的软磨硬泡,小声地对她说道。
“首先,能想到托老师给我传递消息并且这么做的人,只有陶点点一个。其他人要么不知道我调查到老师的身上,要么隶属方棱水晶,遇到什么事情肯定会先和聊天室的管理员联系。”
“然后呢?”
“你别着急。”周雨宁想了想,嘴角出现了一丝笑容:“陶点点这个人呢,最喜欢玩的把戏就是无中生有,所以他让我们关掉暖气,就一定和他想要变的戏法有关。”
“西西,你该不会是想说……”
“就是病房里的窗户玻璃啊。”
空军医院是一家老牌医院,又是直属机构,本身盈利和支出并不成比例,也因此在没有大量财政补贴的情况下只能维持原状,保留着从前的空调系统。
——安置在窗台处的空调出风口向上,开启暖风之后就会使窗玻璃受热。一旦关掉暖气,玻璃会因为外界的冷空气而变冷,于是屋内的水气会依附在玻璃内表面形成水雾。
这不过是初中学的物理知识罢了。
所以“关掉暖气”所指的并不是真的去关掉暖气,因为陶点点和老师说话的那时候,医院还在使用备用电源,全楼的暖气根本就没有一处能够使用。
关掉暖气=让玻璃内壁产生水气。
每个人小时候大概都玩过的一个游戏,就是对着玻璃哈气,然后用手指写下一些文字。
等到水气散去之后,那些字就变得“隐形”起来。直到重新哈气才能读出上面曾经写过什么。
就是这样的游戏。
就是这样的把戏。
关掉暖气=对着玻璃哈气。
周雨宁看望过躺在病床上的那名老师之后,用手在嘴边围了个圈,对着这间病房里唯一一扇窗户小心地哈气。
然后,正如周雨宁所预料的那样,她看到了几行用手指划出的潦草不已的文字。
“小心昨晚的第五个人
我已经把第五个人嫁祸给了漆黑前锋
一定要阻止金属疲劳和方棱水晶”
“……”
真是个意义重大的留言呢。
周雨宁顺手擦掉了玻璃上的字迹,这样想着。
“信号恢复了没?”
在同一时刻,陶点点在学校食堂里漫不经心地问道。
“刚恢复不久,方棱水晶里上线的人数总算慢慢回升了。”
“其实周雨宁留下自己账号密码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她的手机也没有信号了吧。毕竟,手机网络也要有信号才能正常使用。”
“这两个有关系?”
“当然有。”
陶点点连忙解释道。
“你刚才不是也给我看了方棱水晶聊天室的界面么?一个没有网络信号的用户如果不会被判定为完全离线状态,而是‘待连接’状态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处于待连接状态的用户没有办法正常发送消息,因为和其他用户的交互窗口需要在手机应用里进行刷新操作;自然,既不能刷新成员列表,也点不开对方的个人资料的话,也不可能和其他“方棱水晶”展开私人聊天。
但是即使如此,“待连接”的用户仍然不能算作是离线用户。
他们能做到的事情,也是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就是点开自己的个人资料给自己留言。
尽管留言本身因为信号消失而无法发送,但这并不表示它会发送失败,而是在聊天室软件的设置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发送,直到网络信号恢复,或者本人取消发送为止。
所以周雨宁才会留下自己的账号和密码。
她所希望的,就是这张纸条被“方棱水晶”所发现,然后登陆账号,这样就能看到她在“待连接”状态之下的留言内容。
如果她担心被人所控制,届时无法偷偷发送消息的话……
“这就是她留下的最终保险了。”
陶点点说着,用包谦的手机登陆上“方棱水晶”的聊天室。
“昨晚的事存在第五个人”
“我正跟着他走出校门,看不清姓名”
“向东走了”
“钢救了我,那第五个人我猜测是漆黑前锋的成员”
陶点点一脸严肃地合上了手机翻盖。
“意义重大啊。”
五
“虽然事情就发生在今天,我们也并不算是在谈话,是我单方面向你转述今天一场混乱最后的结果,但是用上‘后日谈’三个字之后,就感觉赶上了某个遥远地方的潮流一样。”
“陶点点同学。”
周雨宁略带责怪地唤了一声。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拖时间呢?”
“哈哈,这是你的错觉。”
陶点点尴尬地放下了手边准备好的聊天稿。
“不过后日谈这个舶来词语似乎并没有明确的定义。从字面意思上理解,大概是尘埃落定之后的聊天。然而与其说错误用法增加,倒不如说是沿用本意的人越来越少了。”
“……”
“这就像是我们讲故事时会说的‘很久很久以前’一样,原本字面上的意义渐渐消失,从而变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叫法。哪怕是去年或者上个月这种完全可考的时间点,也有人会用‘很久以前’作为故事的开头。”
“……陶点点。”
“我说我说,你别生气。”
陶点点连忙换了一种口气说道:“咱们两个人的情报唯独在漆黑前锋这一点上吻合,这个消息极大地缓和了两个组织之间的对峙气氛。”
“金属疲劳原本并不相信存在第五个人对吗?”
“没错,但是有你的旁证在,而且这件事牵扯到了‘钢’在其中,不怕他们不信。趁着这段时间,包谦他们从门卫那里打听到了第五个人的身份,并且一点一点追踪到了第五个人。”
原来自己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的……
周雨宁的内心激起点点波澜。
“后来呢?”
“可惜没能抓住他。就在追到最后一站的时候,那个男生已经离开了,只在旁边的树上留下了一个奇怪的图案。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什么?
“结束了?”
周雨宁轻轻问了一句。
“我只听说台明耀看到图案之后就取消了之前的行动。既然双方之间的矛盾点已经消失,不就说明事情结束了吗?”
“我感觉好像做了一个梦一样。”
陶点点听得出来周雨宁说话的声音里总还有些意犹未尽,比起放松下来,反而显得更加失落一些。
“梦终究会醒的,总有一天,这座学校会变得一如往常。”
陶点点并没有这么说。
“都过去了。”
他只是简单地安慰了一下,然后慢慢挂断了电话。
——事情真的结束了吗?
2008年1月15日的某通电话通话结束之后,在不大的古城的两个角落里,一对年轻的少年少女同时萌发着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