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之时]序章 冬季的国境穿越
天空中黑云低垂,翻山的道路上,寒风正在吹拂。道路两旁的巨大碎石块覆盖着薄薄的积雪,而左侧连绵着的比利牛斯山脉已是白雪皑皑。蜿蜒的山道上,疲惫的男子们排成一条死气沉沉的长队。
这些西班牙共和国的军人穿着各式各样的战斗服,佩着船形帽或贝雷帽,肩上背着老式枪支。有人裹着肮脏的毯子御寒,还有伤员缠着绷带,倚在战友身上。
边境由法国边防军把守。简陋的小屋边设置了和铁路道口一样的路闸,长杆涂有两种颜色,此时向上抬起。西班牙士兵排成三列长队,他们被迫走到面无表情的法国士兵面前,交出战时随身佩戴使用的手枪和机关枪,任由它们被随手抛进卡车货箱,在那里堆积如山。他们一言不发,忍受着被缴枪和搜身的屈辱。
唇上蓄须的中年士兵用毯子牢牢裹住头部,斜戴一顶短檐帽。他紧抿住嘴唇,把轻机枪交给边防军。枪管很粗,遍布着无数小孔。他眯起眼睛,表情严肃,似乎在忍耐。
经过简单的搜身,越过边境线的那个瞬间,身经百战的战士也只得变成束手无策的外国流亡者,只剩一条性命。不同于眼前这些等待命运转折的男人,正在缴械的边防士兵们专注于工作,无动于衷。
又轮到三个人通过路闸。第一个男子松开手中的枪,第二个头缠绷带的年轻人也照做了。但是,第三个戴黑色猎帽的男人却生硬地停下脚步。他表情阴沉,强压着怒气,用吃人的眼神盯住前来缴枪的边境士兵。下一刻,他转过身大步原路返回。为了方便上缴,他刚才把枪拿在手上,此时,他重新挂好肩带,严肃的面容因为紧张而紧绷。
想干什么,到底有什么打算?其他士兵猜不透他的意图,纷纷开口问道:你要去哪儿?去了也没用。什么也做不了。放弃吧。已经结束了。战争已经结束了。
法西斯军队正在战场横行霸道,这男子却鲁莽地想转身返回。看到这一幕,他的同伴接二连三冲出队伍,挡住他的去路,拉住他的双手。男子被好几个同伴抓住,他拼命抵抗,但还是被强行拽回原来的队伍。争执中,他的猎帽滑落,黑色的短发随风而立。
败军的士兵们被逐出了祖国。暗沉的阴天之下,特写镜头挨个扫过他们的面孔。茫然的表情,皱眉的面容,潸然的模样,远眺的脸庞……接着浮现出电影标题,《看那灰色马(be hold a pale horse)》*。志愿加入西班牙民兵,与法西斯叛军作战的伊文·德·拉布南*也是像这样,在冬天越过比利牛斯山脉回到法国吗?
按照电影设计,想要从边境返回战场的主人公曼纽尔应该是巴斯克人。但是,其扮演者格利高里·派克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相比之下,反而是饰演反派警察局长的安东尼·奎恩更像南欧人。
另一名演员奥马尔·沙里夫是埃及人,但他在电影《日瓦戈医生》里演了个俄罗斯人。按理说,看好莱坞电影时不能讲究细节,但看到派克演的曼纽尔,我还是觉得奇怪。可能是因为我有个巴斯克出身的好朋友吧。
在内战中落败后,主人公以北巴斯克地区的圣让-皮耶德波尔为根据地,隐秘地越过比利牛斯山脉,继续开展游击式的破坏活动。但是,距离内战已经二十年了,艰苦的游击队生活使他疲惫,他不再强硬,反弗朗哥政权的决心也受到挫折。
有人暗中向他传来假消息,说他母亲生命垂危,住进了老家的医院。曼纽尔从奥马尔·沙里夫饰演的神父口中得知,实际上,他母亲已经因病去世。明知警察局长设下了陷阱,他还是最后一次翻越比利牛斯山脉,潜入山麓南部的小镇,毙命于法西斯的枪弹下。
在马略卡岛*的港口城市帕尔马,我在一家富有家庭气息的小餐饮店吃过晚饭之后,观看了这部电影。
海岸边林立着新建的度假酒店,但我来帕尔马不是为了游泳,又考虑到预算,就住进了城区里的普通旅馆。
在老街散步时,我觉得口渴,就随便找了家餐饮店,向服务员点了杯赛莱维萨(cerveza)。不知为何,西班牙语里的啤酒叫做赛莱维萨,但法国、英国、德国等各国,啤酒都是B开头的单词。不过,在很久以前法国还属于高卢地区时,啤酒的名称就是赛莱维萨一词的语源。这家店环境不错,我决定提早吃晚饭,于是点了海鲜饭。
我随口打发了搭讪的男子,走出餐厅。回旅馆的途中,我看到古老的石板路高处坐落着一家电影院。入口处的海报上,有一个戴巴斯克贝雷帽的男人,嘴里叼着烟屁股,手里举着枪,此外还有个穿西班牙警察制服的男人。从海报上的宣传语来看,这似乎是一部以西班牙内战为背景的电影。
电影的主角是反弗朗哥派的巴斯克游击队员,我来加泰罗尼亚是想了解伊文的情况。在抵达帕尔马的当夜,我与这部电影的相遇或许不是偶然。
回旅馆睡觉还太早,但距离终场电影也还有点时间。我在寂静的窗口买好票,踏进了破旧的建筑。
大厅的墙上贴着另一张海报,说这部电影在1964年首映。电影集结了三位好莱坞明星,我却对它毫无印象,因为那时我还是小学生。
一位老人靠坐在褪色的塑料长椅上,膝上放着一本英文书。他身穿浅黄色衣裤,架着大号眼镜,似乎正在深思。我在他身旁坐下,用蹩脚的西班牙语问:“为什么现在会放映十五年前的电影?这家电影院专门放映老电影吗?”
银发老人看着我,用法语回答:“小姐是法国人吧,难怪你不知道。很长一段时期里,这部电影在西班牙是禁片,因为电影的主人公是反弗朗哥政权的‘巴斯克祖国与自由(ETA)’,属于恐怖分子啊。西班牙政府审查剧本后,不同意电影在西班牙拍摄,电影是在法国取景的。”
我知道,“巴斯克祖国与自由(ETA)”是主张巴斯克独立的地下组织,他们曾通过炸毁专车,暗杀了弗朗哥的副官布兰科。
“三年前,弗朗哥死后,卡洛斯国王上台,西班牙终于迎来了民·主制。人·民·战·线·胜利四十一年,去年是第一次举行大选,很快还会根据公·民·投票制定民·主的新宪法。所以呢,就算是西班牙乡下,现在也在放映《看那灰色马》。”
这位老人在内·战时代还是个年轻人,听他这番话,他大概更支持共·国政府,而非弗朗哥政权。
“你听说过这本书吗?”老人把书封面给我看,上面写着《周日灭鼠》,“这是电影的原作小说,作者是英国剧作家*。”
如果是英国人写的小说,大概就像加里·库珀主演的《丧钟为谁而鸣》那样创作于内战结束后,作品的关注点有所不同吧。
“不,原作者是出生在匈牙利的犹太人。战前,他从纳粹控制的柏林逃亡到英国并开始从事电影行业。说起来,你知道书名的典故吗?”
“我想不出来。”
“这句话引自理查德· 布莱斯韦特的诗句,'我看到清教徒在周一吊死他的猫,因为它周日杀了一只老鼠'。”
这句诗是在讽刺加尔文派的严格主义,还是在警示我们,要提防因意外原因而被追责?或许,这个奇怪的标题是为了暗示主人公的人生吧。
我本想再听老人说话,但大厅里响起开场的蜂鸣声。推开门一看,观众只有十人左右。我在后排坐下,不久就熄灯开播了。
电影的序幕以当时的纪录片画面为背景,简单讲述了从军队叛乱到西班牙共·国政府被推翻的过程。接着,荧幕上呈现出败军从白雪皑皑的比利牛斯国境向法国逃亡的画面。不知不觉,我开始在男人面庞的特写画面中寻找一个并不会出现在其中的巴斯克青年。我看过伊文二十岁时的照片,当他越过边境时,他怀着怎样的心情,有怎样的表情?
(序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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