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2024：我的十个选择
看电影看到如今这个年头，我发现连和其他看电影的人交流都成了个大问题。要么是埋头看开心麻花乐不思蜀，丝毫不愿意抬头看看周围世界是怎么变化的；要么是坚信在电影里一部分人必然压倒另一部分人，一个主义必然比另一个主义更正确的。于是，沟通都进了死胡同。不同，就是咒骂的理由。 所以，这一年我喜爱的电影，自然而然都“走偏”到了另外的方向：那些偏要提点儿不同意见的电影，以及那些尝试刻画一个物种和另一个物种是如何互相认知、理解、建立起看似荒谬但其实指向真实沟通管道的电影。
在《孤寂午后》成片后，导演阿尔伯特·塞拉反复考虑，决定还是将影片递交西班牙本土的圣塞巴斯蒂安电影节。他大概已经预见到在“动物/环境保护主义”在国际电影界成为不可逆的主流话语前提下，这部影片会遭遇到怎样的争议。也许只有在西班牙本土，观众们还能些许地理解斗牛这项传统对于西班牙文化的意义。 《孤寂午后》只拍摄了十八天，画面中出现的是十四场斗牛剪辑而成的影像。塞拉的镜头自始至终对准的只有影片的两个主角：斗牛士Andres和被他杀死的牛。影片的风格非常接近曾经在纪录片领域名噪一时的“直接电影”的风格：特写画面、无解说、无采访、不干涉拍摄对象的活动。在如是拍摄原则下，我们看到了最让人心悸又激动人心的人兽搏斗实时搏斗场景（斗牛恐怕也是当代社会中唯一合法存在的决斗形式）：斗牛士英俊的仪容和优雅的姿态是全场观众的焦点，哪怕他被凶猛的斗牛撞倒，踩在脚下碾压，或者被挤在木板墙上动弹不得，只要一解套仅需几秒他就立刻恢复了优雅的姿态和屠戮的勇气。背景声中全部是感叹：太有风度了！勇敢的人！ 被死亡紧紧掐住咽喉同时，依然要对它进行最后优雅的挑衅，人与野兽不能混同的也仅仅在于前者对于优雅傲娇力量竭尽全力的崇敬和追求。看上去被真实纪录的人物对动物的虐杀和动人对人类的反杀是影片着力呈现的重点。但在鲜血淋漓地杀戮背后，对人类表演性姿态魅力最近距离的全程捕捉才是它独一无二的真正核心。我们在近乎于矫揉造作的肢体动作和鲜血淋漓的死亡背后，发现的是文明世界推崇的尊严雅致和事实上的残酷血腥不可分割的一体两面。自从人类诞生以来，任何文明都是对敌手肉体毁灭的美化面具。这一点直到似乎人类文明已经登顶至历史最高点的今天，依然从未改变。 很多人在观影过程之中离场。但心疼斗牛只是借口，他们潜意识里不愿面对这样血淋淋的真实：你的尊严、优雅的姿态、甚至崇尚的价值都是以其他血肉的灰飞烟灭作为代价的。这才是被这些人兽实时搏斗影像彻底击碎的人类自我认知面具。 这不但是全年最佳，也是2020年代诞生的第一部伟大的电影。
阿诺德对于手持影像的掌控在当今世界影坛几乎已经无人能出其右。与剧烈晃动的画面相配合的是凌厉的剪辑手法和不再关注叙事逻辑的画面衔接思路。一切都以勃发的影像情绪和顽强生长的情感活力所主宰。而在这个艺术电影极速向金钱名利和政治正确堕落的时代，能看到如此生猛充满真挚活力的影像，应该是看电影的人最幸福的事。在互相激烈碰撞的人物背后，伫立在楼顶的“鸟”的身影和小女生温和释怀的笑意是这一年最动人的瞬间，那些快速闪回又转瞬即逝的画面组合宛如人物思绪最潜意识的无序飘飞，但到动情处一切又回归最温情脉脉的黄金时刻。远超其他独立艺术电影导演的是，经验丰富和思路完整的阿诺德完全摘除了影片中围绕自我为中心自怜自爱的情绪动机，取而代之的是以人物的视角为载体去敞开视野观察周围，以环境反过来映射自身。这是其蓬勃力量汩汩涌动的源泉。 影片有不少缺陷，对音乐的使用过分泛滥，对“鸟”羽化的处理太过实在，最致命的是结尾多出了那短短的一分钟，本应该结束在女孩与“鸟”的对视，而不是再次羽化的重复拖沓。但瑕不掩瑜，它的真诚炙热情怀超越了一切关于形式和故事情节的争论。
《黎明的一切》不像三宅唱的前两部作品《你的鸟儿会唱歌》《惠子，凝视》那样有个性特征鲜明的人物和突出的主题。两个患有不同类型精神综合症的年轻人之间的平淡相处似乎也没有更多可着笔墨之处。但影片依然有着其他国别影片不具有的细致与柔和。三宅唱是一个对讲述跌宕起伏或者寓意深刻的故事毫无兴趣的导演。他喜爱的是一种对于日常生活中人物内心活动无声但又动情的观察。在某种程度上，故事越惊心动魄，表已意涵越丰富，对这种细腻无因而流水般润物无声内心体察就越粗糙浅薄。三宅唱反其道而行之，对于人与人之间无声默契的捕捉远远大于主题先行的社会政治意义。哪怕是如是“心理关怀”式的社会议题，最终的落脚点却依然是普通人之间平淡如水的交流与体谅。在这个基于政治正确而制造的“电影投喂机”四处泛滥销售的年代，如是主动抽身而出的态度就是特立独行。 还需一提的是《黎明的一切》的画面和光线塑造。导演在访谈中也提到为了创造出冷暖交织的光影触感，影片动用了相当庞大的器材组合。它的最终效果既有冬日暖阳的丝丝和煦又有可以映照人物孤寂心态的清冷光线。柔和的光影视觉，画面静态构图和中远景景别相得益彰，是这一年最舒心又动人的视听感受体验。
影片设定在波黑战争爆发的前夜，但出现在银幕上的都是导演对于那段日子生活细节瞬间的记忆：摇滚乐，录象带，理发，电视节目，出行前的伤感，和在夏日的夜晚漫无目的的游荡。画外不断出现的叙述的声音将片段式的画面连接成一体，勾勒出的是已经远去但又隐隐闪现的回忆式内心感受。它们和那个预定即将发生的残酷战争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让那个童年夏天式的漫长又短暂，无目的又丝丝入扣的心理活动构成了轻盈逝去又难以磨灭的故乡氛围。伊娃·迪沃耶维奇是旅居美国的塞尔维亚导演，以拍摄“散文影像”式纪录/剧情电影见长。以往的作品往往政治议题色彩比较浓厚，但这部却是情感渗透但又控制的分寸感恰到好处的电影瞬间小品。
当洪常秀为金敏喜写电影情书的时候，他的思路是把后者塑造成一个被隔绝在闭环关系之外被忽视的“受害者”形象。在影片中，她不是戏剧社团排演的参与者，却是叔叔爱情关系建立的电灯泡（后二者阁楼观月她却在楼下洗碗），目睹学生情侣的闪电求婚，却又从酒桌上的泪流抒怀中缺席，最后连喝口爽心酒的权利也失去了。她悄然促成这一切却又在表面上是所有一切的配角。但神奇的是影片结束后萦绕在观者脑海里的却还是她，她被塑造的“纯粹”而轻盈的局外人角色把她顶上了主角的位置，哪怕是那些她全部缺席的场景，光环还是她的。犹如开场溪边的孤独的写生和结尾身披红围巾的特写定格。她越是被忽视、被误解、被轻慢对待，就越将她楚楚可怜又心怀善意的动人之处托上人物塑造的顶峰，而被赋予的了无可比拟的主角光环。这种“逆反”式的人物塑造是洪常秀最擅长使用的电影实验文本技巧之一。
北野武在戏说历史方面的才能是脑洞大开惊为天人：被历史迷雾遮盖的本能寺之变在他的演绎之下成了同性之爱激发的历史男性情爱复仇剧。他眼中的战国时代是一幅纵欲过度、血腥杀戮、见利忘义、充斥谎言、阴谋与欺骗的画卷，貌似位高权重的大名、武将和诸侯，全是机关算尽又不得善终的卑鄙小人。影片游走在历史人物之间虚构的奇情和不断爆发的冷幽默笑点之间，用四溅的血浆、儿戏般的屠杀和不断改换阵营的背叛勾勒整个时代场景的氛围。但最终，当人物们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像蝼蚁一样死去，而得胜的阴谋家在洋洋得意中享受成功时，我们意识到延续三十年的北野武电影底色终究还是在《首》中显露出来：忠诚和信义终将被埋进坟墓，阴谋则是幸存者的免死金牌。诡计得逞孤勇覆灭，它既是苍凉的悲剧，又是卑劣的喜剧。
在看腻了迪斯尼那些长着动物脸却开口说美国英语的动画片之后，《猫猫的奇幻漂流》简直是动画电影中的一股清流。在大洪水到来之际，一只流浪的小猫和路遇的水豚、土狗、狐猴和蛇鹫一切踏上了一艘诺亚方舟式的帆船四处飘游。不同动物之间的友情、互助、冲动与孤独和残酷、冷漠与自私在无声没有言语的行动中互相交织，它既没有歌颂任何一个角色的伟大无私与英雄主义，也没有将任何物种彻底黑化成刻板的反面。所有角色都是在神秘主义的笼罩下幸存下来的生命，为依然能活着踏上陆地而确幸，为无力摆脱厄运的同伴而悲伤。
生活在苏格兰海岛的少年因为父亲在一次航海事故中失踪而备受打击，他以冲浪作为排解心理压力的方式。他的同班同学，一位看似早熟又特立独行的少女对他的沉默孤僻充满了好奇，用自己独特的交流方式与他共同形成了对抗成人世界的默契。 影片一扫欧洲艺术电影中那种故作姿态的沉重和无孔不入地对于社会政治议题的指涉，仅仅以两颗年轻的心以自由的方式互相出触动作为唯一的主题。风格轻盈爽心悦目，配合苏格兰外赫布里底群岛地貌和本地特殊的盖尔语方言，既透露出强烈的青春触感又深深根植于传统苏格兰海岛文化的滋养，形成了过目难忘的特殊现实主义气息，恍惚间犹如重返了肯·洛奇在七、八十年代在视听语言上为英国电影做出的那些风格化尝试。 这是导演Johnny Barrington的处女作。也是这一年被世界艺术片影坛忽略的最大一颗遗珠。
《狗阵》有非常明显的为国际电影节量身定做的意图：人物动机逻辑简单直白非常好懂，和动物的关系可以直接在老外眼里上升到在一片荒蛮之地原始自发而出的动物保护主义情怀。末日降临前地震日食都没法撼动人类之间生死恩怨，所以和一只狗的友谊成了最后一刻超越一切的情感寄托。不过在这些通俗易懂的表面主题背后，依然有种直觉感触把视点落在了无关地域的生命与生命之间的惺惺相惜之上。与人类视野狭窄的血债恩仇和势利冷酷相比，和忠心耿耿的动物之间的情谊似乎更像是拯救一颗孤寂心灵的最后解药。它超越了设定中很多带着“投喂意味”的细节而成为影片的主轴。 片子有不少败笔，比如完全没有重量的女性角色，或者要把所有人物结局都交代一遍的不必要啰嗦，但它依然是这一年大陆电影的最佳，应该也是管虎职业生涯的顶峰。
这是资金和拍摄条件极为有限的独立电影，也是导演的处女作。在今年的圣丹斯电影节上备受关注。影片拍摄的有些粗糙，但贵在有种初生牛犊的生猛活力和灵气。女主角是生活在纽约社会底层的年轻人，深爱的男友返回战争中的乌克兰照顾父亲但一去渺无音讯，留下她一个人在艰难贫困中挣扎，一次次依靠自身的坚韧和顽强燃起新的希望。 影片在视听风格和影像质感上和《鸟》异曲同工：手持移动摄影贴近人物的面部和身体，“断裂”的剪辑和跳跃的叙事不太顾及观众是否完整理解了连贯的叙事，而仅仅目的在于将浓烈的情绪传达到银幕之上。但相比起《鸟》它较为逊色的是关注视角始终凝聚在人物自身而螺旋循环，这让它后半段陷入了非常疲惫的情绪重复。导演其实很聪明敏感，她插入了很多纽约康尼岛的历史资料影像，意图中单一的主题叙述，从过分聚焦于自身的自怜情绪中抽离出来。不过这最终还是有些障眼法之嫌，导演还是舍不得银幕上那个与困境搏斗又和解的动人的“自己”。不过，一个二十出头的电影新人能以娴熟又充满张力的电影语言塑造这样一个充满活力的女性银幕形象，并将人物情绪最终顶到了动情的高潮，已经是同辈影人中毋庸置疑的佼佼者了。
此外，还需提及的是：
想要看导演和编剧讲述跌宕起伏的情感故事和生离死别式的亲情悲喜剧的观众应该远离这部电影。这是一部弥散着电影独有情绪氛围的影片，它囊括了两个说粤语的城市：广州和香港。广州部分拍摄的韵味十足，视点的选择、景致和光线都洋溢着细致的情绪纹理，在当今的华语电影里如此细腻的电影思绪几近绝种了，这几乎是影像活化石一样的存在。如是内心的感触其实是基于对拍摄的地域环境有最深入的被动记忆积累之上，所以哪怕人物在室内或者光线模糊阴影笼罩，外在城市的氛围依然环抱四周。 但也正是因此，镜头移到香港就令人惋惜地失焦了。尽管离得如此近又说着同样的语言，但广州和香港是两个内在感性纹理截然不同的城市，无法也不应该用同一种影像情绪去统一它们。所以香港的部分就遗憾地停留在表层：城市情感主旨流失，人物情绪也自然就浮于表面，成为有些故作姿态的靶心游移。大胆设想，如果不是制片原因，用另一个广东城市替换香港，潮州、汕头甚至梅州，以潮汕话或者客家话替代下半部分的粤语，这部片足以登顶年度华语之冠。 那些还希望在银幕上看到些不一样电影的华语观众，都应该看一次《人海同游》，也都应该放弃一次期待“看电影听故事”的观影习惯。在电影中，无一例外，故事都是骗人的，只有情绪才是真实的。
2024年结束。
（首发于“虹膜”电影公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