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 剑桥内外
剑桥,切斯特顿街,周日晚上八点钟。街上几乎没有任何行人,只有我拖着行李箱的滚轮声。进入唯一开门的乐购超市里,我正排队等着结账,收银员大姐忽然停下手头的活,往出口处喊:“亲爱的,请把你口袋里的东西放回去”。我扭头一看,一个年轻瘦小的白人男性双手揣兜眼神游移,门口黑人保安大哥已经把门锁上。店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那个年轻人身上,他有些不好意思,心虚地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大姐温和地回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来回几次,大姐一直平静但坚定地叫他把东西放回去,一旁壮实的保安挺胸抬头,一脸没商量的表情。最后那人轻轻地从口袋里拿出几袋东西放在货架上,门开了,他离开。我冲大姐微笑示意,她无奈地摇摇头,继续手头的工作。这是我到剑桥的第一夜。
离开超市,我继续拉着箱子在切斯特顿街上向预定的民宿走去。按下门铃后,屋主凯西一脸微笑地打着招呼。她个子不高,很瘦,穿着熨贴的针织衫。在她的白发和皱纹中依稀可见我预想中的模样。网站上她的头像是一张对镜自拍的黑白照片,眼神灵动。也许那照片拍摄于二十年前。进门后,凯西给我介绍起居的事项,说到洗衣机时,她翻来覆去说了几遍类似的句子。我刚开始还不知道她的意思,看到她逐渐露出窘迫的面色我才明白,她是想说,如果我特别需要一些衣服立即干的话,可以使用烘干功能,但如果不着急的话不要用,因为烘干很耗电,而电费不便宜。
第二天,我早起准备去工作的地方报到。下楼看到凯西化了妆,穿着成套的运动服。她说她准备去健身房,看起来很可爱。因为我预测失误公交车迟迟不来,凯西非常和善地开车把我送到工作地点门口。临下车时她祝我今天一切顺利,我听出了常用的礼貌用语之外的一些真切。
晚上回到住处之后,我才放松下来看看住的地方。凯西的房子是切斯特顿街上典型的灰色砖石结构三层小楼。门前有几株花草,停着一辆汽车和自行车。一楼是起居室和厨房,后门通向花园。她住在二楼的房间,我住在三楼。一楼起居室里有许多书,大多是落了些灰的食谱和小说。九月末的花园里仍是一片绿意,有打理过的痕迹,边角有些杂草丛生。
那几天结束工作回到住处后,我时常会和凯西聊一会儿。同是女性,她的和善让我们很自然地展开对话。她告诉我,她退休前是护士,离婚后独居,之前有一段时间住在法国。她有个女儿住在伦敦,女儿也有了孩子。她从书架上取下她们的照片给我看,相框看起来也有些发旧。我从没有问过她的年纪,只是猜测她应该有七十多岁,对她仍把生活过得体面而觉得敬佩,话多的我也很快向她请教感情和人生问题。我说起是否选择要生孩子的困惑时,她说有人后悔婚姻,但从没听说过谁后悔有孩子。她还说,当你选择是否要小孩时,你也在选择想要孩子的男性或是不想要孩子的男性。我默默记住了这个有意思的观点。
我在凯西的房子里住了三周。凯西很少说自己的私事或者表达观点,我并不擅长热络地寒暄,共同话题有限。有时候我打开一些话题她没有太多回应,我也怕自己冒昧,渐渐有些疲于与凯西的对话。只是回来时看见她瘦小的身影陷在沙发里看电视,总有些不忍置身事外于她的孤独。
因为不想在厨房待太久而承担无话可说的尴尬,我经常从超市买一些微波炉即热的速食作晚餐。有一次她问我一盒多少钱。我说三四镑的时候,她有些吃惊,但并没有评论。我之前抱怨英国物价高时她也表示同意,也许她是想说那速食也不便宜。我几乎没见过凯西吃东西,她的冰箱很空,有些打开的食物封得很严密好像一直在那儿,家里几乎也没有什么食物。
那三周里我一直在找长期住处,凯西也一直关心着进程。后来我终于找到一间合适的但没有家具的房子,只是开始的时间要比我在凯西这里预定地再晚三天。我本打算那几天凑活一下在同事家借宿,跟凯西说了之后,她非常和善地说,这三天我可以免费住在她这里,没有问题。但稍后加了一句,也许我可以邀请她在新住处吃一顿午饭。我有些羞愧于她的善意,但想起之前凯西说过我的一位同事也在她这里住过,而同事告诉我凯西当时让他免费多住了一周,也就厚着脸皮地接受了。
最后几天我在工作之余,城市里往返跑着逐步购置家具寝具,每天回来都很累,一直待在阁楼的房间。直到最后一晚大致安顿好后,我下班之后就回到住处,凯西也在。我们坐在餐桌前开始聊天,不知不觉从傍晚聊到天黑。有些重复之前的话题,还有天南海北的有的没的。我更放开了一些,说到自己的童年和家庭等等,还聊到剑桥这个城市。不知道在哪一步,我随口提了霍金。凯西忽然说起斯蒂夫(Steve)这个名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她,是说斯蒂芬·霍金吗?(斯蒂夫是斯蒂芬这个名字的昵称)她仍然保持着平静的语气说,是的,她曾经给霍金做过几年私人护士。我很吃惊,笑着八卦地问,他本人是什么样,他有好几任妻子吧。凯西微微低着头说,他仍然... 话说到一半没有继续,看她有些面色有些害羞也勉强,我没有再问。
那之后我只能猜测她要照顾起居的人和大众眼中的科学巨匠肯定有很大的距离,不然她也不会到最后一天晚上才告诉我。而在那些剑桥那些拥有响亮的名头的居民之外,不知道凯西在剑桥的几十年间又见证了什么样的历史。
和凯西拥抱告别后,我给她留了小礼物。但也许她最需要的,是我还不曾发出的午餐邀请。
两年前的秋天我找到了一份在剑桥的工作,从土耳其搬来英国。从凯西家离开,我的心思很快被工作,交际和探索周边占满。我工作的地方是一个有关生态保护的国际公益组织,其两百多名员工来自四十多个国家,我和一些年纪相仿来自英国之外世界各地的同事很快成为朋友。因为公益组织薪水极低,大家都过着学生式的拮据生活;因为工作内容大多和研究挂钩,我们也分享着学生气的理想主义和热忱。
学生式的生活拮据也惬意。这个大学城的人口不过十几万人,不到我老家小县城的三分之一,但街头有各色人群各国餐厅,全球化的程度极高。音乐会,戏剧,展览,讲座等各式文化活动层出不穷,知名学者扎堆出现,高质量的活动票价低廉或免费。小城环境极优美,康河环绕壮丽的古典建筑和大片绿荫,热闹街区遍处可见青葱学生的活力和儒雅学者的交谈,公路边拐个弯就是宁静的公园和森林,在伊斯坦布尔的拥堵嘈杂中憋住的呼吸在此舒畅。如果感到无聊,应有尽有的伦敦就在一小时车程之外。夏季,父母第一次出国即来剑桥看我。她们知道我紧巴巴的收入大半投入房租只剩余小半精打细算,第一天看到我还穿着大学时的衣服,骑着后座拖着行李袋的自行车像个送报童几欲心酸落泪。第二天看到街上西装革履的年长绅士也骑自行车而心里好过许多。
学生气的精神世界也是可爱的。我工作的地方强调生活和工作的平衡,许多人在工作之余投身兴趣爱好和积极生活,工作中的沟通往来友善而有边界,年假闲暇时间充裕。而我们在工作中的会议讨论如何看待生态环境和当今经济系统之间的关系,其间有许多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毕业数年后再听到这学生时期熟悉的话语我在心里发笑,也许我们的低薪有其原因。
但我毕竟不是学生。我和久不联系的朋友说起我在剑桥生活时,总要立马加一句,“不,我不在这里读书,只是在这里工作。”我工作的组织和剑桥大学有合作关系,所以我有一张大学的身份卡。这一张卡让我可以带父母进入占剑桥市中心大部分区域的三十几个学院免费参观,但也只止步如此。剑桥大学里封闭的学院是更为优越的象牙塔,我只能在门外看这自成一体的市内桃源。
在社交媒体上搜索剑桥,最常见的是只有学院成员和她们的客人才能参加的的正式晚餐。在高高吊顶恢弘装潢的餐厅所有人都盛装出席,有时学生还需要穿着有悠久传统的黑袍。餐前水晶灯下烛光中长桌两边全员起立,学院的年长成员念拉丁语祷文,之后才能坐下开始三道正餐。食物滋味另说,派头做足。经朋友邀请我去过几次,总有些说不清的局促和无味。也许是因为听到周边学院内部人之间的熟稔而愈发认知到自己在这个空间和城市里作为局外人的位置,也许是看见自己那一点想挺直脊背隐藏却仍于眼中嘴角冒出的让自己恼火的酸和怯。
我的同事中有些在剑桥毕业,我和其她更多人来自五花八门世界各地的学校,我看不出这一份文凭表现了能力上的多少不同,也很早就告诉自己要对各式头衔祛媚。但对于内核中受东亚文化影响的那一部分我来说,总还是有些羡慕那份光鲜。
爱上剑桥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和很多英国小城类似,一到周末剑桥游客量大增,而到了假期,大批学校旅行团到访,其中有许多中国游学团。每次路过导游关于大学辉煌历史的讲解,听到游客对于尖顶建筑的赞叹,我想,能在这个优美的地方生活一段时间的我是幸运的,只是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厌倦这夹杂在象牙塔和现实世界缝隙之间的生活。
去别的国家之前,我总习惯搜索有关当地的电影书籍,抵达英国之前没有做任何准备。少年时期有段时间着迷于看英剧听英国乐队学英国口音,但很快就对更广阔的世界产生更大兴趣,选择了去西欧北美之外不同地区的机会。我对英国的了解,就像我对英语的感觉,熟悉又陌生。
在英国待得久一些,我试图去了解自身局限之外的生活。我的朋友里没有英国人,我的来自其她国家的朋友大多也是如此,即使是交往了英国伴侣,也是在英国长大的少数族裔。英国同事也很友善,但和凯西类似,即使我试图亲近,她们的含蓄礼貌克制让对话很难深入展开。
我参加了一次“不舒服的剑桥游” (Uncomfortable Cambridge Tour)。这个一日游的导游是一位剑桥大学历史系的博士生,她带着游客在城市里参观不同的建筑和区域,告诉我们这个城市的耀眼历史中那些不常被提起的让人不太舒服也被忽视的部分。比如因为不满剑桥大学成员的优待,剑桥市的居民和学生之间曾爆发过冲突;比如博物馆的众多藏品背后也是各国文物被掠夺的殖民历史;比如每个学院也是独立的财团,它们购置了大片周边土地做商业投资;比如堂皇威严的雕塑里的人物其实是历史上残忍的奴隶主,今天的一些奖学金仍从奴隶贸易的收益而来。她也说到近当代性少数群体受到迫害,比如在国王学院墙上那块蓝色标牌纪念的阿兰图灵。而最让我吃惊的是对女性的歧视。剑桥大学是英国最迟的给女性颁发学位的大学,直到一九四零年代才开始,最保守的学院直到八十年代才开始招收女性学生。而在英国,直到1975年单身女性才可以拥有自己的银行账户。
在表面的全球化之下,种族问题一直存在。我只碰到过零星几次口头骚扰,也许是因为剑桥市是英国华人居民比例最高的城市。在疫情期间多起针对华人的歧视和暴力事件之后,一个英国华人女性发起的公益组织从这里起步,团结在英的华人女性。群里大部分成员已经在英国定居成家,各种行业背景都有。大家不时分享许多共同的日常经验,签证,医疗,孩子教育等等。虽然偶尔也有观点间的争执,但知道有这么一群人和这个组织的存在让我多了几分安全感和归属感。我的来自加勒比海的黑人朋友就没有这么幸运。她曾在市中心的商场区遭到肢体袭击,在剑桥读博期间,她也被同学院的白人男性学生多次用歧视性的言语侮辱。她持续利用各种途径举报他的行为,但五年过去仍然没有任何后果。
刚到英国时我读完社科的硕士不久,脑子里充满着粗浅的对于后殖民批判视角的理解。第一次到“发达国家”长居,我用种族视角的棱镜看待一切,但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
剑桥是全英国最干燥的地方,剑桥也是全英国最不平等的地方。我在剑桥的小圈子隐藏了许多,但英国的阶级感仍无处不在。英国人再低调内敛,超市,餐厅,交通工具,街区,社会空间中仍处处是三六九等。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细节。有一天我和一个剑桥毕业的英国同事以及一个在剑桥读硕士的中国学生朋友一起去听票价只要五镑的古典音乐会。结束后我的学生朋友说,她要去麦当劳买快乐套餐。我的英国同事听了轻轻一笑,说“我喜欢这个对比,听完莫扎特之后去吃麦当劳”。我脑子里回放了很多次她的这句话和说时的表情。
种族和阶级的交叉中,全球化和资本主义的裹挟之下,我很难想象,肯洛奇电影里那些来自采矿区的英国人,看到各式肤色各地口音的伦敦街头富豪或者剑桥城中高墙内的文化精英时,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在王梆的《贫穷的质感》里,我读到一些剑桥生活的不同侧面。她写到在剑桥市中心我从未留意过的无家可归社区里,一位修复过温莎城堡的古建筑修复师住在森林里被流氓殴打抢劫;也说起曾经在剑桥一个学院做门卫的工党候选人参选市长,样貌憨厚的他却在剑桥城市委员会任职时申请到七百万英镑来为低收入者提供住所。她去食物银行去养老院,在剑桥参与各种民间社团。我在象牙塔门外的生活仍然是优越而惰怠的,这小城中还有太多我没看见的生活,以及太多清谈之外的实践。
2023.0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