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信
私信
虚拟主播,虚拟主播是一种极为病态的职业,不知是选择成为虚拟主播的人本就多少有些畸病,还是这个行当的确会歪曲从业者们的心理(把握笔尖写下这段刻毒的言语,笔者绝不敢怀有一丝的优越,而是悲情为主的),再或二者合汇酿致的成果——按照那些固执代表们的看法,任何其它行当也无法比拟它的怪诞。至于支持者的观众大多不能理解,他们以为,这一职业既有脱口秀、歌舞表演者等等艺术追求的属性,又能够区别于现实世界,享受着佩戴一层赛博空间织成的“假面”的权力,与狂热的粉丝们隔上一层结实的壁垒,作为对真我的保护。比较一番,虚拟主播似乎掌握着信息时代下于真人明星不可想的惠利。然而,仍有不少社会观察者对这一职业始终抱有着颇为牢固的偏见,从而得出铁一般的结论:
病态的间隔终究会病态双方的心灵,无论对观众和主播,无论一方谄媚的服务,还是另一方令人作呕的捧场,均是同等有害的;或说,唯有病态的人能长期胜任这项可悲的工作。
——不过,仔细再三地审视这一结论,虽然觉得有些道理,若在以前的自己,甚至按捺不住想鼓掌赞同,但要释其原因,终还是难以条状出口。佛珠般无头无尾的因果往往不分先后,请容许本人简短地记叙一个故事,从中您大约可以看出我的难处。
故事的主人公是我的亲妹妹,前面所以提到关于虚拟主播的许多事情,也是由于我的妹妹曾经投身其中。她叫阿芸,这当然不是真名,作为哥哥,我能做到的也只有在故事里保护她姓名上的隐私,尤其在阿芸罹受了这么多精神上的苦痛的今日,“隐私”这两个普通的汉字组合在一处,对她而言却形成了嘲讽般禁忌的词汇,听不得任何人提起,哪怕是最最亲密的家人。
原本的她不是这样,追索我那略微模糊了的往日意识(时间远了,又在异国一个人待得太久),阿芸从小是个健康活泼、受人欢迎的姑娘,在班级中总是担任组织委员、生活委员一类的角色,不仅组织活动,乐于和各种性格的学生打交道,而且有时会不顾自己地帮助别人,所有的老师、同学都喜欢她;除了性格,她的学习成绩也一贯优异,任谁都要说她是个聪明的孩子,不管大小考试,从来占据着中上的排名,既不惹人眼热,也足够考取响当当的学校。另外,她一直注重发展爱好,最突出的大概就是表演话剧和演唱歌曲了。表演方面不谈,中学时候,她参加过几场业余的歌咏比赛,尽管没有受过专业的指导,却因为天生亮丽的嗓音,以及私下练习百千遍的音准,居然战胜了几位音乐学院里的在读学员,获得相当靠前的名次;收到鼓励,她就开始在网络上发表自己录制的翻唱作品,渐渐在那个圈子里有了不小的人气。知道阿芸热衷于这一事业,我也热情联系了身边的朋友,一起帮忙在网络上转发宣传。——现在再回想这些,我们兄妹的关系在那时还是十分融洽的。
也正是出于这些原因吧!多年亲近日系副产文化的阿芸,面临大学毕业之后去路的抉择,没有丁点耽误,也没有征询家人的意见,毅然决然地选定了前往日本留学。——难为情地说一句,这其中肯定也有我这个哥哥的“表率”作用。在当时,我已经先她一步去往日本,孤零零地守在位于国立市的一桥大学读了两年的言语研究类博士了。大概有了我看似完好无损地求学于异国的前证,父母才勉强赞成了女儿的选择。这是保留体面的说法,依照我对阿芸的了解,即便没有父母的支持,她以一定会依靠自身的努力成行的。
阿芸去到的是F市。对那里知之甚少的我不能为阿芸提供什么建议,仅仅作为旅游参观的景点草率地在印象中留有一瞥:虽然的确称得上是附近最大的城市,但校区的地理位置非常荒僻,校舍是掩藏在山体之中的一丛藐小建筑,毗邻海湾,夜幕笼盖下来的时候,互不联络的电气灯刺眼而不量力地点亮、照射向下方褐色浮动的大海,容易唤起人们心中惊骇般的寂寞。
我对那所大学的印象基本如此,居处这般风格的环境里,他们致力培养的尽是忧郁而富有才干的人士。
我和阿芸的关系是由什么时候开始疏远的呢?后来习惯性地盯着屏幕中鲜活的小人的日子里,我经常出神地沉湎于这样的反思。
答案很难界定。过程一旦酿成无法忽视的事实,直觉一般亢奋地指出该如何应对,而不是第一时间寻求起点。重复相像的日子过得久了,记性再好的人也在有意无意地遗漏部分东西。
阿芸抵达日本以后,我与她之间的联系并没有增加,反而依旧照着异国时的模样,继续朝向冷淡缓缓滑落着。那几年中,我们很少见面,网络上的聊天也越发地稀稀落落,一度半年没有交换过一句话。我很明白,正常外人看来,这自然是哥哥疏于照顾妹妹的罪状,但那时候的我也因为久来只能与影子共处,总怀着偏激而自闭的想法,在心中预备着能够归咎时代的借口,认为这是什么一整代年轻人的可悲,而不仅仅是徘徊在我们家庭内部的,还有日本病态的情感底色的问题,和阿芸独立人格的锻炼等等……以上这些,全数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哥哥头脑中产生过的安慰自己的妄想,以此对付心中失落的、不安的感受,还有发乎本能的惶恐。
三年很快便结束了,阿芸还是顺利完成了她的修士学业,返回国内工作。我则继续留在日本艰难地写着关于梦野久作的博士文章。脑海中,我幻想过无数遍阿芸委屈地向父母告状的场景,然后父母责问我这三年以来的不关心和冷漠(那些胡思乱想的借口就是为此时准备的)。但那毕竟没有发生,——阿芸是比我想象得更加坚强的人。因此,我得以宽慰地写下论断:即便是在异国他乡的荒地上,我坚强的妹妹,阿芸,她也在那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乐趣,根本不需要我这个没用的亲人过去忝凑热闹了。
到了今年,她的生日前夜,也就是她回国后的第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或许是愧怍的心理无可压抑地发作了,我兴奋又歉疚地与阿芸发去了微信消息,问候她最近生活如何,身体怎样,工作是否都还顺心。等待回复时,我看着电脑前跳动的图案,心里揣测她空闲时不至于不会回复,至少至少,我们从没有发生过摆在明面的矛盾。
“很不好”
时间久得接近忘却的本质,到了第二天零时的光景,她冷不丁给出了这样的回复。
怎么回事?心情一下悚然了,我热切地追问道。仿佛之前所有无声的淡漠的龃龉都不曾有过似的,我们仍是小时候要好的一对兄妹、朋友。
阿芸在遥远的屏幕背后默然了半晌,大约是在沉思着。良久,发来了下一条消息:打个电话说吧。
她的声音像是在风中牵绊成一团的玻璃珠子,手机内传出叮叮咚咚的颤抖的脆声:
“嗯,你大概不知道,几年前,因为在日本过得实在太闷了,没有亲近的朋友说话,学校里的联谊我也不想参加,觉得那些人都很没意思,我就自己开了个一个账户,做起了国内的虚拟偶像,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你不是看过吗?我记得很早以前你就看过。不过,国内的情况和日本大不一样,氛围差别明显,说是虚拟偶像,其实就是天天直播的主播行业,用虚假的形象出镜而已。你都了解的,我就不多说了。”
“总的来说,主播的任务就是直播嘛,无外乎聊天和唱歌,偶尔再和以前一样录制翻唱的稿件,职业上做得还是蛮顺利的。不知道该怎么讲,我算是这方面有些天赋?反正坚持做了两年,营收很不错,我天生就是爱唱歌、爱和别人闲聊的人,所以从来不觉得辛苦,而且也不耽搁学习,让自己忙碌起来以后,真的把心里一些空落落的地方填补上去了……非常幸福的感觉,我也愿意一直做下去,——业余的就好,我从来没有打算全职做这件事情。就算我想,爸爸肯定也不会同意。”
“可是……可是,最近,连业余的份额也做不下去了……”
玻璃珠似乎忽然散开了,但又猛力地碰撞,发出哀哀的震动。缓和一下,那边又开口了:
“……我的私信……信箱,被‘盒狗’轰炸了,还威胁我……”
听到这个词,我大致明白了阿芸面临的处境。阿芸话语中所谓的“盒狗”,是虚拟直播领域的蔑称,大抵指的是那些以挖掘网络中虚拟角色背后的隐私信息为乐的人,是躲在阴暗角落里露出猥琐的笑脸的懦夫。这样喜欢埋头钻入他人私生活之中嗅来嗅去的无聊人从古至今都不鲜见,只是依据着时下的形态而改变了寄生的模式;在旧时代,他们可能是被门阀豢养的痞子版说客;上个世纪,他们摇身一变,成了专供下三滥文章的小报记者;到了今天,彻底的无政府狂欢思维冲昏了他们本就缺少主义的大脑:见到网络,立马便欣喜若狂地认为找到了最适宜于他们发育的温床,成为专职营造不大的混乱和欣赏他者隔着若干屏幕之后的恐慌脸孔的人间蛀虫。这就是那些“盒狗”的本来面目,他们也明知自己丑恶的嘴脸,在现实里只敢伪装为生活得最压抑的一种群体,动辄还要举起医生出具的抑郁症、精神病的证明当作盾牌;可一到了网络上,他们就是无耻到底的流氓。
对于这种人,蠕虫一样鄙贱的东西,我向来认为不敢在日下堂正登场、没有正眼看待的必要,一辈子大概也难能遇见一次。可没想到,生活中居然真的有了不得不应付他们的情况,——还是出现在自己可怜的妹妹身边!
接着,阿芸复制了她在私信中收到的内容,通过微信转发过来:
“阿芸老师:
您好!
我猜测,您很可能不认识我。或不恰当,应该说,连我自己也无法替您找出一条知晓我这个人是谁的理由,不是一个能够彰显来世的伟人,又并非您的亲故,这次突然发来私信,您一定觉得十分冒昧、认为我是个摸不着头脑的狂热粉丝吧!但是,我仍然坚持请求您耐心读完以下的内容。
确实,我是您众多观众里的一员,不敢说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注意到您的直播也是很晚的事情了,和群里日常活跃的老观众没有共通的话题。可我却总觉得自己比他们更了解您,在于许多地方,我和您有相近的特点。
以前的直播录像,我从头浏览过,您提到自己是某一种感性敏捷的人,并且讲道,与其说因为自己的头脑聪明,毋宁说拥有发自动物本能般的直觉:倘要举例,鸟儿在地震到来之前,会率先惊恐地拍打翅膀,飞离可能危及生命的区域;猫咪觉察到主人恹恹的情绪后,会主动缩在角落里,不去招惹;细微之中,无意识地趋利避害是您常常打着比方夸耀给直播间观众的长处,我在听到的时候,也觉得自己生来便佩戴有同样的功能。而我那和您无二的敏感的神经线绷紧后,却再也忍不住想要提醒您:假若太过信任自己的直觉,是否也有更加容易被装饰出的假象诓骗的风险呢?我想,在做眼前这件事的人是需要警觉的。
阿芸又说过,自己有一副很傲的性格(不过,我认为略微的不顺从达不到‘很傲’的程度)。遇到困难的事情,往往不愿意寻求别人的援手,倾向于一个人解决全部问题。我想,这实在是一种危险的倾向。——所以产生这一隐忧,同样是源于我本人精神上真的受到过长久的孤单的磨损,那是一种濒近窒闷的钝痛,不希望您也承受过来。看到您在直播间有了这么多新的伙伴,我着实地为您感到快乐,——然而,我还是要扫兴地警告您一句:过分地为假想出来的他人展现自己的坚强,是一种极度无谓的行为,空空地折磨身心罢了。那样的话,您或许会落得和我一般不好的下场,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
还有一次具体的例子,像是您前日在便利店里遇到那位不礼貌的外国店员(中略)……
例证还有太多,永远举不完全。珍惜您宝贵的时间,我就不再一一列出了。相信只要简单的几句,以您的明慧也能体会我的用心,包括我和您身上那些巧妙的相似之处,——说不定,我们上辈子有过什么缘分呢!这样说来,和您一样、也拥有强大直觉的我在这里记下预言:我们将会在不久的日子里现实会面,待我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情。到那时,如果有勇气开口(我不敢保证),我会和您好好地讲一下自己的故事。
您的,
一个粉丝。”
“这是一年前就收到的了,但是直到前几天我检查私信箱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在他之前,有些很无聊的人也遇到过,无非是威胁曝光我的姓名或者照片之类,有经验的同事都告诉我不要搭理那些人,我也照做了。可是,这次不一样……从来没有一个像他这里讲的详细——这封信里的事情都是很私密的,我根本没在直播间里说过,我敢保证!只有现实里的朋友知道。”阿芸用焦急的语气说:“而且,你看,这封信里等于隐晦地提到了‘xx地,x时x分,您在xx店铺购买食品’这种吓人的记录,还假惺惺用着‘可亲’的口气,真恶心!那个人是怎么知道的呢?!他当时躲在哪里呢?”
“之后差不多每隔一个月,都有一封他的来信,——他会切换小号,但我明确知道就是他!语气都一模一样,而且一封比一封更长,这个人明显早已埋伏在我当初的住处附近了……想想都后怕,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一整年都从来没有间断过!现在回了国,我本以为他不能再继续盯着我了,可今天早上我又偷偷检查了信箱,发现他居然还在!甚至这次还提到了爸妈出门在做什么!简直是比我自己还熟悉他两人的行踪!”
听声音,阿芸创口似的情绪将近溃烂了。我连忙胡乱地安慰起她,不过头脑里也是一片空白,对这样的情况不知怎么办才好。
真是奇怪。茫然地呆站着,竭力思考如何处置,我的胸膛内第一时涌出了慨叹,却不是为妹妹感到生气,而是那种寒酸的、对非人的造物似的怜悯——就像我刚刚写出的那样,“盒狗”多以自己患上抑郁症等等精神方面的问题为偷窥的行为开脱,那封信的结尾已经近乎炫耀般地明示了。
不能光顾着忙乱,我一边安抚阿芸,告诉她不要害怕,在我们那边的治安条件下,大约不会有他们作恶撒野的空隙;另一边,我又小心地询问,有没有将这件事上报给警方。
“说过了呀!”阿芸的声腔带有了垂泪的调子,“上个星期我就报警了,没有用呀!警察说了,那个人的账户ip作了伪装,很大概率是在国外,根本没办法追查过去……”
东京都西郊的学部内,我那篇不成器的博士论文和导师讨论了良久,课题对象最后选取了梦野久作,也就是那位上个世纪的日本文学界声望徽赫的幻想派作家,他的小说以某种微微扭曲的行文方式而著名。确切来说,研究的主体是重叠诞生于他生命之中的“地狱”故事,《瓶装地狱》,《脑髓地狱》与《少女地狱》,我的探讨着重放在“地狱”发生的体裁和结构方法上。梦野久作其人呢,介绍起来并不花费许多工夫,一八八九年一月四日,梦野出生于九州福冈小姓町的豪族之家,性格、观念相迥的父母早早离异,由祖父代替履行责抚养和教育的责任。老人不苟地教授他研习枯涩的中文旧学,直到去世;度过童年,来到精力旺盛的年轻时代,梦野久作曾往东京求学、工作,不过究其一生活动的轨迹,大多还是集中于老家福冈市,那是作为一个淳朴的乡下士留恋故土的本能为他发酵着源源不止的动机,与阿芸所提到的猫和鸟类的本能相仿。同样地,九州人也永远依恋着梦野,仍然有不少他的手稿保存在福冈市内的九州大学图书馆之中,留学期间,我多次慕名前去拜访,为的便是仔细观赏那些珍稀的文物,揣摩字迹之下的厚味;而进入博士阶段之后,出于完成论文这种功利性质的目的,去的次数就更多了,故而在旁边租了一栋形式简素的屋子。
自从得知阿芸遭逢的骇事,我着力加紧了论文的工程,争取能够提前赶些进度,腾出空馀以方便告假回国,尝试着填上过往缺位的责任,自己陪伴委屈的妹妹过一阵子。这段时间,我每天的日程排列得相当拥挤,稍微休息的暇时,我才和家里拨打电话。——母亲接听时,她表现得非常诧异,大约因为这是之前的我绝对不可能主动做出的举动。简单几句聊过,温顺的母亲便会把话筒让给身边的父亲,——父亲的话比母亲更少,这个严肃古板的老头儿也听说了阿芸的麻烦,他的态度比我想象得还要不屑,——“那都是群什么小混混?不用管,我等着看他们敢耍什么花招!”“闹到现在,她都那个样子了,还有什么好干的!不情愿干就不干了,难为自己还坚持要干,自找罪受!”父亲这样嘟囔着骂道,我偶尔替妹妹解释几句,告诉他妹妹能够积攒到今天的人气并不容易,很多热情善良的粉丝还在每天期待着她在直播间出现,陪伴大家度过浮靡但欢快的时光;迷信地讲,是立功积德的好事,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老头子听了只有嗤之以鼻:“不就是放不下那点额外收入吗?说得那么好听!”这时,手机那头就会立马响起阿芸大声反驳父亲的动静。
——可以想见,每次我打去电话,阿芸都在父母的身边侍候地听着,但无论父亲还是母亲劝她来接电话,我听到的都是拒绝的话音。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和阿芸没有再作交流。实际上,她与我在微信上的联系恢复了少年时频仍的状况,时常给我发来那人更新的私信,我大多对那些粗陋的文段敷衍地看一看,更多的精力用在观察阿芸的心情上。我注意到,这段时日,她的性格竟也返变得孩子气了,擅生幻想,脾气时好时坏(难道,她居然发现了我在她直播间开设的不起眼的小号吗?可我分明从不发言,只是默默注视着,不论是直播间还是粉丝团体内部。——实在令我莫名其妙),和她说话时我需要小心翼翼的。一次,她告诉我有关那人的最新情报,说是依旧没有放过她,这周的休息日中午,又朝她精细地发来一封抒情式的长信,讲述自己最近愈加忧郁的心理,外带记录她这周唯一一次外出和朋友吃饭的事情。谈到这里,阿芸与我发来的文字消息变得相当古怪,有些阴恻恻的:
“哥,你不觉得这人的笔调非常熟悉吗?”
我没有读懂。我告诉阿芸,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种文绉绉的句子的运用,很有他自身的特点,像是一个认真学习过语言这门学科、又反过来不自觉代入的人。”
我觉得这很正常。之前发来的信件已经说明,那个无耻的偷窥者在日本和中国都见到过我的妹妹,那么他的身份背景中有文科留学的经历并不令人意外,是容易得出的结论。
“真的,我有这样想过。这个可恨的人用词的风格,不应该是那种普通直播观众能够写出来,倒不是说他的水平很高,只是那些掺杂古字的用词,又笨拙,又老套,现在哪里还有人这么说话?可能就是为了显示他的与众不同?就是扎眼得教人不能忽视……”
这本是相当平常的话语,可不知为何引起了我的怒气,仿佛受到了严峻的侮辱。电脑背后,原本守着论文敲打的我索性关闭了微信的弹窗,装作没有看到那一条消息,隔过半个小时,才慢悠悠地重新打开,回复了一句:刚刚导师打电话过来,忙自己的事情去了。至于阿芸说的,我认为没什么道理。甚至可以说,这些来信的水平参差、调性紊乱,看起来不像出自精神稳定而统一的人手。——说到底,阿芸已远离学校一段时日了,而我仍旧留在这里可怜巴巴地耕垦着自己半通不通的文体论文,好歹学问环境是有的。所以,这一类的问题,阿芸还是信任我的判断为好。
提到文体,请批准我再次小小地撇下正在进行的紧张话题,暂且回到那位伟大的乡下作家、笔名梦野久作的人身上。——这毕竟是我的课题,而论文又是我人生中正在面对的重要难事,非得克服了它,我那被牢牢占据的思想才能腾出空位,让别的事情继续进行下去。——话说回来,梦野久作的文章风气十分独特,但并不揄扬于那些古怪的字汇,而是欣赏他如何将它们尽量不起眼地种植到文段当中、起到谨慎的提示作用,这种趣味和手笔,放眼整个文学领域也是足称宝贵的。
——另一方面,梦野久作的小说清丽,攘除了常见的俳谐腔调,文句一一,有板有眼,非常体现当时绅士贵人的审美方式;说割动人皮却耻谈鲜血,讲灵肉脱离而免提秽物,并非他的文章里没有这些内容,只是为梦野久作轻飘飘地用袖口拭去了。这样潇洒地避讳意象,延续着古时史家掩饰贵胄绯闻的神采,也正突出了他与其余“变格派”作者独立区别的特质:和福冈市的那些横卧的山岭一样,也许不是缺少耸峙的肩膀,不过无意于刺破妖娆的闲云以勉强出示罢了。
如此,坐在桌前终于填完了令人神情放松的赞颂文章,具有批判精神的下半部分还在等待我一点点凭空捏造出来,但总算可以让自己稍微阖上疲劳胀痛的眼睛歇息个几天了。而在彼时,家中的阿芸对我的催逼却与日俱进,——她提出的问题不满足于暗地里讽刺、已经越发地尖锐了,很多我都无力解答。
譬如,她又反复研究了那人以前的来信,发现被提到的行踪大都在朋友圈中若有若无地展示过,再或者便是遇上了我前往九州大学时借读书稿的日子,一切都是我有机会得以了解到的;包括回到国内的时间,我和父母的通话更是绝佳的了解渠道;至关紧要的一点,那人来信的数量多到了不可胜数的程度,但找不出一封提到她的哥哥,“我”,半点私密的信息——
“为什么要唯独放过你呢?你难道不是我家人中的一员么?”
阿芸在手机上恶狠狠地打字,我甚至能看到一行字背后挑衅地抬起了嘴唇,满怀蔑视的双眼压在屏幕的下方,期待着我又能用什么话术抵制这些问题。
面对阿芸有理有据的诘难,我感到十分尴尬,恨不能找到地缝躲进去,一辈子都不再看到妹妹发来的消息。可那终归不能实现,我的面前只有光秃秃的电脑,还有耀眼挣扎的消息提示,——别无选择,我拿来搪塞的只有一句:真要你说的那样,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这样大费周章地捉弄自己的亲妹妹,我又能得到什么样的好处呢?
对此,阿芸也是懒得代为解释了。发出一声我永远不可能隔着讯号听到的哼气,不再理会我的反问。
她也将自己的猜想告诉了父母,父亲马上打来电话,把我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斥说真的在外闲得没事情做了,读完书之后抓紧飞回,家里多得是事情等着比他有活力的男人回去料理。
夜晚,我走出屋子,只好沿着山中的林道散步,希望能够派遣心里的萎靡。正值阴天,淅淅沥沥地飘散着小雨,山道间两旁挺拔的柏木撑起了巨大的帷帐,但细小的雨珠依然时时顺着柏叶细密的隙间漏下,滴落到我凉透的领口后方。——刻划入骨的触觉令我不住地回想起出初来乍到日本时的心情,以及如今妹妹的冷冽的口气。真是奇妙!明明是两种截然无关的事情,此一刻,竟让我产生了它们其实为彻头彻尾的同一回事的幻觉,——因为它们唤起的是完全一致的感受!有了此想,我也真是罪有应得,——当初阿芸在独自在这里横遭的被我抛下的痛苦,只是变作了她现今的冷眼、父母的责备,一齐降临到了我的身上而已,又怎该有什么怨言呢?
到这里,我装模作样地转述的这个故事彻底宣告失败了。倘就此收尾,或许还不失替自己树立一个果敢伏罪的形象;而且,就算到了呵冻握管的现在,我也以为没有再把后续无足轻重的琐事一一记下的道理,对谁有益处呢?然而驱使着我没有在此处搁笔的理由,思来想去,只是仍欠着阿芸一次正式的交代,我的良心受到蟒蛇缠绕着枯枝似的沉甸甸的负担,隐约听到随时折断的悲鸣。
这样自顾自地坦白心绪,我不觉地吁了一声叹气,却也感得胸口以下豁达开朗了——
候机大厅内,登上回家航班前,我先和父亲打了一通电话,尔后翻出昨日拟定的一封信,在自己的备忘录上输入下来,检票前的一刻,才用早已注册好的不为人知的小号发送给阿芸运营的平台邮箱;随后关闭了手机。坐在航班上,无所事事的我一遍一遍地默诵着备忘录里的内容,寻思是否还有未说到的话。我是这样写的:
“阿芸老师:
您好!
数不清这是给您发送的第几封私密的信件了,居然依旧通过这样见不得人的方式,真的不好意思。我满心渴望得到您的原谅,可又深刻地知道自己不配得到。和之前那封类似,这封信并不太长,不会耽误您多少宝贵的时间,望求您能够完整地读下去。
记得在第一封去信里,我缺乏礼貌,更恬不知耻地和您提到了与您有人格相通的地方,现在我一部分看法改变了,也有一部分照旧那样认为,而那部分比当时更要有自信了。什么原因呢?兴许在这几年中我和您有了相似的遭遇吧。人们毕竟从来不能活在眼下,象征智慧的所罗门王说过,普天之下无新事,一切行为举止都是按照记忆中的样子来摹仿的。您应该认同我的观点。——几年并不友好的相处下来,您一定对我有了些许理解,就像我也更多地了解了您。
我说过,您有一具太过敏锐的灵魂,这灵魂赋予了您多愁善感的情绪,以及聪慧的头脑。但是也是因为它,您注定要遭受比常人更多的苦难和折磨。——以前乡下的老人说过,想要获得什么,必须先去经历什么,似乎是比较公平的交换。可在我看来,那是对于庸常人等的说法!如果是阿芸老师这样的人,某些孤单伶仃的体验,经历一次的代价实在是太过于昂贵了。——我很明白这种感受,请相信我,也正是因为我切身经历过的痛苦,引发了后来多少不必要的麻烦事。
再者,我又提起过关于您性格的事情。我不得不收回自己的言语,那是一个绝大的错误,您是一个远比我要坚强得多的人物,这点上我不配和您相比。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您能够忍耐我所不能忍耐的辛苦。可以立保证(瞧,我那负责直觉的神经又在不甘寂寞地跳跃了),如果您那不擅长夸奖别人的父亲听闻了前后的故事,恐怕也要用力地竖起硕大的拇指了!当然,阿芸老师不用误会,我没有打算和您的父亲取得联系,没有为害的意思。——有一位我很喜爱的小说家,传说他的父亲看到他最初的作品时,嘲笑说是只有做着白日梦的人才会写出这样的东西。他将这番话化作了自己的笔名,以为解嘲。等到后来,他的家人也还是承认了他——哈哈,我又忍不住地自说自话了,并不是在暗戳戳地指代您,或者我……哎,真是冒昧。
就这样吧!没有其余要说的话,希望这是我与阿芸老师的最后一次通信。
您的,
一个诚心悔过的粉丝”
飞机平安抵达航站楼前,乘坐地铁,换乘公交汽车,步行了又一段路程,我来到了乡下的老房子前。就在准备掏出许久不用的钥匙开门的当口,身后唐突出现了几个身穿警服的人。显然,他们的目的地与我一致,都是面前的这道家门。
“劳驾,您是这家里的人么?”为首的警员皱着眉头问道。
“是吧。”
“您认识芸女士么?”他说,“之前她报了案子,最近有一些新的进展,我们想和她再谈谈。”
“不用了吧,您想要找是谁发的那些私信么?是我,我是她的哥哥,这是我们的家事。”
“是你?”警官的脸上映出不可思议的眼色,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我。你们要问什么话题,我应该都能解答。说到底,只不过是些私事。别闹了。”
“什么意思!这种话不是该由你说的!”另一位制服笔挺的警官很有正气地高声道。
“嗯,我知道,我可以跟你们回去慢慢解释。”
我推着行李箱,将它塞入启开了一道狭小缝隙的大门,又利落地重新锁上,转身跟随他们一起往院外走去。
“——只是现在没必要打扰我的妹妹,她也不在家里。我算算,车快的话,估计将好被送到医生那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