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骑车的人

十二月初的时候，我独自去日本玩了几天。原本的计划是坐北陆新干线沿东京-轻井泽-长野-富山-大阪一路晃荡过去，结果到了东京小红书开始不断推荐我去河口湖骑车，随即就改变了行程。

骑完河口湖，我又环了一圈山中湖，也是富士五湖之一，然后又坐车到大月站再中转去上诹访，想着索性把诹访湖也骑了——就是新海诚《你的名字》里系守镇的原型。诹访湖被阿尔卑斯山环抱，越过雪顶还能远远地望见富士的山尖。骑车骑到最开心时我掏出手机，说要录一段美景发给骑友，羡慕死他。等骑完一圈了，我把租的车还掉，因为错过了两小时一班的公交，只能爬山上去立石公园。从立石公园俯瞰诹访湖，就是电影里那个样子。正当我发呆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两个少年骑着车一前一后爬山上来。然后他们把车靠在公园的栏杆上，拍照打卡，就像我和Pan平时一样。突然有个泰国女孩手机外放起了《你的名字》的bgm，电影感一下就来了。我拍下此情此景发微信给Pan，他很快回我说，“好想去骑。”

我的“好骑心”产生也就是近几年的事，就是Pan带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我俩骑，去首钢、去温榆河、夜骑长安街、刷二环。有时候会有他弟弟一起，有时候会有张子乐。有段时间子乐拍完戏交了一位明星女朋友，送给她一辆皮娜，带来跟我们骑长安街。Pan高兴极了，说他的单车队终于有美女了。可惜没过多久子乐就分手了，后来还出了严重的车祸，又变成我俩双飞了。

有一次我俩骑去首钢，来回七十公里，夏天太热，Pan中暑了。我说那就打个货拉拉回去呗，可他死活不肯，坚持要自己骑完。然后我就陪着他断断续续、骑骑歇歇，到家天都黑了。他六十多了，还是要强不服老，谁要是叫“老人家”他会当场翻脸，叫他“小伙子”则能高兴一下午。二环上的复兴门桥是北京骑友默认的中继所，因为有彩虹形状的景观灯，我们也喜欢叫它彩虹桥。大家约定俗成默认桥东为老炮休息区，桥西是年轻人的聚集地。有一次因为桥西人太多，我就坐到桥东歇息去了，还占了位置招呼Pan，结果他视若无睹，说宁远站着也不要跟老头子们坐一起。

去年夏天，我们终于鼓起勇气决定挑战一下戒台寺，来回100公里，外加5公里爬山。最后我拼了老命冲顶了，但他的钢架车太重，努力了几百米，溜回到山下等我。那次之后他就一直念叨，说下次我们先坐货拉拉到山下，他肯定能爬上去，反正就是不肯服输。他常挂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一辈子没输过的，只是和李安打过一次平手。”我笑他，明明连我都骑不过了。他反驳说那是因为我的车比他的好。

我最初骑的是一辆老式的铝架比安奇，Pan帮我挑的，他说比安奇是他小时候的梦中情车。后来我嫌重，去年又入手了一辆全碳的德罗萨，整车才7公斤，也是他挑的。骑了几年单车，我对品牌、性能、历史甚至size都还是一无所知的状态，反正只要告诉Pan预算，他就会给我找一堆漂亮的车挑选，然后再陆续帮我配齐骑行服、头盔、眼镜、车包、水壶等等。他说不同的车要搭配不同的造型，拍戏时这是他的工作，不拍戏时这是他的乐趣。以前他有钱时什么不说就直接买来给我，这两年没开工，变成他挑了发我链接，闭眼下单就好。我偶尔也质疑他，自己挑一些奇奇怪怪的衣服发他询问意见，他总是阴阳怪气地回我一句，“你喜欢就好。”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真是可笑，我哪来的勇气挑战一个拿了五座金马奖最佳美术造型的人，分明已经享受着和张国荣梅艳芳陈冲汤唯张曼玉梁朝伟同等的待遇。

爱吃爱玩的人很多，但愿意牺牲自己时间为别人担下这么多麻烦的人很少。反正我自问是做不到的，在日本的时候我老婆让我帮她去买始祖鸟我都不愿意，更不要说还有生活上其他方面的照顾。十几年来，Pan让我成了一个动手能力极差的人，几乎为零吧，哪怕是自行车链条打结了这样的小事，我都是打一个电话然后等他来修，但那个电话却再也打不通了。

圣诞节那天早上，我在睡梦中接到他弟弟的越洋电话，等我赶到他家发现阿姨、物业、120和警察一屋子人在等我。我从来没有帮人料理过后事，就一脸懵逼地按照他们给我说的步骤操办，开死亡证明，联系殡仪馆，找他身份证的时候才想起来进屋看一眼，他躺在床上，早餐只吃了一半。

第二天中午，我和朋友们去殡仪馆领了骨灰，再送他昨夜赶来的弟弟去机场，带回香港，落叶归根。坐在车里，我一直望着窗外发呆，千愁万绪不知道该挑哪一个发作。直到沈东辉突然说他有个朋友的美术馆在前面，我才突然反应过来，怪不得眼前的景色这么熟悉。我说是松美术馆吗？他说是的。原来我们正行驶在温榆河路上，是去年夏天我和Pan很喜欢骑的那条路。那天的晚霞很美，夕阳穿透云层，还有点儿丁达尔效应。我踩着单车跟在他后面，忍不住掏手机拍了一张背影。他很喜欢那张照片，还发在自己的脸书上。他总嫌弃我的拍照技术（确实也没什么技术可言），因为我个子比他高很多，总是把他拍成小矮人，那张背影是十几年来唯一一次得到他肯定的。当我想到这里，泛在眼里的泪水就突然地掉了下来，因为以后的路，我都得自己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