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園幾許

讀程兆熊先生的《論中國之庭園——中國庭園與性情之教》。他哪裡是在寫庭園。完全是在寫背後的文化情懷。這樣的路數前無古人。後似亦未見來者。讀其溫熙文字。如坐春風。叫人忘卻冬日的寒冷。 此書大致以時間為綱。依次寫下來。寫皇帝的苑囿一類不大喜歡。寫到魏晉六朝時。終於開始寫“小園”。這名目自然是從庾子山的《小園賦》中覓得。這是亂世之中個人漂零之際的安身之所。經程公一寫。果然味出更多的滋味來: “如何遜的:‘欄外鶯啼罷。園裡日光斜。游魚亂水葉。輕燕逐風花’。如徐陵的:‘納涼高樹下。直坐落花中。狹徑長無跡。茅齋本自空’。如江總的:‘春夜芳時晚。幽庭野氣深。山疑刻削意。樹接縱橫陰’。又如江總的:‘古楂橫近潤。危石聳前洲。岸綠開河柳:池紅照海榴。野花寧待晦。山虫詎識秋’。蕭懿的:‘池亭三伏後。林館九秋前。清冷間寒石。散漫雜風烟’。謝眺的:‘回潮旦夕上。寒渠左右通。霜畦紛綺錯。秋町鬱蒙茸’。王融的:‘雪崖似榴月。蘿徑若披雲。潺湲石溜寫。綿巒山雨聞’。以及謝莊的:‘微風清幽晃。餘日照青林。收光漸牕歇。窮園自荒深。綠池翻素景。秋槐響寒音’⋯⋯

這都是當時小園以外的無數的小園。有人說:那是一個庭園的一首詩。但也有人說:那是一首詩的一個庭園。其實。這還可以更進一層說:那只是一個性情。由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園的主人。也看到主人的園。同時。既然是主人的園。那也就是主人的心。在一個小園裡。有一個小的主人。又有一個小的心。由這裡流出了一首小詩。那是很自然的。只是那個時代卻是一個大時代。那是五胡亂華的大時代。而且這所謂‘胡’和‘華’在種族上的意義極小。但在文化上的意義則極大。華夷之辨。實即文化之分。因爲。譬如說:在那樣的一個小園裡。又如何能容得了一羣牧馬呢。在牧馬縱橫。人禽無辨之際。時代的風暴是愈來愈大。可是人的心却愈來愈窄。這便使小園只成了一個大時代裡的小心情。可是也幸而還有了這一些小園。保持了一些小心情。並擋住了一些牧馬。只是主人們也大可哀了⋯⋯”

從小小一座庭園。寫到華夷之別。程公借園寫文化。寫歷史的巧思正可見得。而由天子的闊大苑囿一變而為文士獨處的小世界。除了文化上的演變。其實也是視角的大調整。宗白華先生有名言曰魏晉諸公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我的深情。即是此理。是以此小園更是回歸個人精神世界的一個轉捩之點。 知堂《自己的園地》有一篇舊序。也別具深意地寫到如何開墾與維持一處自己的小園:“一百五十年前。法國的福祿特爾做了一本小說《亢迭特》(Candide) 。敘述人世的苦難。嘲笑‘全舌博士’的樂天哲學。亢迭特與他的老師全舌博士經了許多憂患。終於在土耳其的一角裏住下。種園過活。才能得到安住。亢迭特對於全舌博士的始終不渝的樂天說下結論道。‘這些都是很好。但我們還不如去耕種自己的園地。’這句格言現在已經是‘膾炙人口’。意思也很明白。不必再等我下什麼注腳。但是我現在把他抄來。卻有一點別的意義。所謂自己的園地。本來是範圍很寬。並不限定於某一種:種果蔬也罷。種藥材也罷。——種薔薇地丁也罷。只要本了他個人的自覺。在他認定的不論大小的地面上。應了力量去耕種。便都是盡了他的天職了。在這平淡無奇的說話中間。我所想要特地申明的。只是在於種薔薇地丁也是耕種我們自己的園地。與種果蔬藥材。雖是種類不同而有同一的價值。

我們自己的園地是文藝。這是要在先聲明的。我並非厭薄別種活動而不屑為。——我平常承認各種活動於生活都是必要。實在是小半由於沒有這樣的材能。大半由於缺少這樣的趣味。所以不得不在這中間定一個去就。但我對於這個選擇並不後悔。並不慚愧地面的小與出產的薄弱而且似乎無用。依了自己的心的傾向。去種薔薇地丁。這是尊重個性的正當辦法。即使如別人所說各人果真應報社會的恩。我也相信已經報答了。因為社會不但需要果蔬藥材。卻也一樣迫切的需要薔薇與地丁。——如有蔑視這些的社會。那便是白痴的。只有形體而沒有精神生活的社會。我們沒有去顧視他的必要。倘若用了什麼大名義。強迫人犧牲了個性去侍奉白痴的社會。——美其名曰迎合社會心理。——那簡直與借了倫常之名強人忠君。借了國家之名強人戰爭一樣的不合理了。”這些沒有什麼用處的話語放在如今世上。頗值玩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