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边界感
这个话题其实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不是专家。我甚至不是一个设置和维护个人边界的好手。我还与人因为这个事情闹掰。
当然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这句话有两种解读方式:一是,这是我和某人双方共同犯的错。二是,这是我长久以来的处境留给我的“遗产”。第一种我不方便在这里多说,我不在公共平台谈论我认可并喜爱的人的私事,除非匿名或涉及危害他人的利益。但是就算匿名我也不想多说,因为我还认可并喜爱他。那么能说的只有第二种,也就是这是我长久以来的处境留给我的“遗产”。
我拒绝将“长久以来的处境”与“原生家庭”简单粗暴地挂钩。养育和培植一个人的是ta所生活的整体性的环境,不是一个核心家庭。在26岁的年纪,我也已经认识到我的父母绝非足够好的父母,但也不是糟糕的父母。他们只是复制了他们自己的局限。
那么我要说什么呢?我要把责任分门别类还给每一个曾经给我施加巨大影响的重要他人。这不是报复,只是寻求公正,是一种最小范围的伸冤。同时,我将在伸冤过后,试图将我自己身上的责任扛起来,慢慢地成为一个比昨天好的人。我打算自由联想,这篇文章没有逻辑顺序,也没有中心思想,因此可以从任何一个小节开始或结束阅读。
1.我的名字
我换过两个笔名。第一个笔名是大学时代为了发表小说作品而临时取的,叫做“三个句号”。后来每次对人提起这个笔名,我都需要强调,那真的不是“。。。”,就是四个字:三个句号。这样强调太多次了以后,我曾经对当时与我对接的豆瓣阅读编辑徐栖说,我想换一个笔名。但是我最后没有换,因为我想不出哪一个可以代替它。当你感觉到你和你的作品无足轻重,比较好的做法不是去换一个笔名,而是继续写下去,写出更好的作品,争取更多的读者认可。这样你的笔名慢慢地就会变成专有名词,你将家喻户晓。
后来我又换了一个笔名,但这不是用来写小说的笔名,而是用来参与和进行社会学研究的笔名。它叫做“阿零”。我同等地喜爱这两个笔名,但是目前我不打算用“三个句号”,因为我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继续创作文学作品。
你或许可以从这两个笔名中看出来我的期待。是的,我对自己的名字的期待,就是“好玩又好记”。不使用生僻字,不使用标点符号,不带有性别色彩,不引经据典或附加上太多意义,甚至去个人化。只有这样我的作品才能最大限度凸显出来,而这才是我希望你看见和铭记的东西。
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对我真实姓名的反动:我的真实姓名与我的笔名截然相反。它由三个字组成,其中第一个字是我的姓,是我无法改变的东西。第二个字一般情况下需要根据“字辈”选定, 像一个新产品的生产日期,同辈出生的孩子这个字一般是固定的。我的家族十分注重这个,我的字辈恰好是“繁”,我差点也要被叫做“X繁Y”。但是我的母亲在紧要关头,坚持要将这个字定为“予”,因为她觉得我的姓连着“繁”非常不好听,而且我那重男轻女的爷爷为了恶心我,给我取的那个名字非常恶毒,一听就巴不得我死。我至今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名字,母亲也没有告诉我。那么剩下最后一个不确定的字,母亲也做主给我用了“宸”。
后来母亲向我解释了“宸”的含义。这是一个特别的字,百度百科解释为“封建时代指帝王住的地方,引申为王位、帝王的代称”。其实还有另一个含义,是指代中国古代星官系统里面“三垣二十八宿”中“紫微垣”里面的“紫微星”,现代天文学所称的北极星。它不以明亮著称,视星等仅有2等,但它指示了天文学上的北极。地球自转的轴一直指向它,也就是说,整个夜晚,它的位置并不会像其他星体那样跟随自转时角而转动。而是一直待在那里。
显而易见,母亲给我这样取名,是要与爷爷争口气。她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不是他们口中不配降生在世界上的“赔钱货”,而是尊贵的“婴儿陛下”。懂精神分析的人知道我在说什么,0~1岁的宝宝就应该被当成皇帝伺候,细心呵护、随叫随到,这样ta才能建立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安全感,所有孩子都是这样,虽然1岁以后不能再这样惯着了。但可惜我没有这个待遇,很多人都没有。
虽然母亲给我取的名字是善意的,但却在我日后的人生里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第一个麻烦是,这个“宸”字,总被人读错或者写错。在00后或者是05后里,使用“宸”字作为名字的人很多,但是在95后里,几乎没人用“宸”字取名。大家甚至都不认识这个字,从小到大我不断目睹我的老师同学读错和写错我的名字,给我办手续的人打错我的名字造成系统录入异常,别人提及我的时候总是把我与另一个名字类似的人混同……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雨宸”、“雨晨”、“子宸”、“子辰”……这些被读错或者写错的名字,排列出来简直像我的种种分身。小时候我经常为此感到愤怒,想着读错和写错的人要么是没文化,要么是没把我当回事。于是,我不厌其烦地教他们打字和写字,从4岁半上学前班开始我就得挨个解释,我以为他们只是不懂。但是有些人看我还那么小,却在这里一本正经地教他们做事,马上那个火就冒上来了,开始把锅推给我,埋怨我妈为什么用生僻字给我取名。看一个人是否真的尊重他人,只需要观察其对孩子的态度,尤其是那些较真的不屈服的孩子。我当然可以懂事地忍受你们写错我的名字,甚至将错就错去改名字,但是凭什么呢?要认识我,要与我打交道,首先不应该先把我的名字叫对写对吗?
当然后来我也开始妥协了。我开始自己代他们录入系统,自己写上自己的名字,或者是把名字的拼音记住。但是我的心里依然是委屈的,怨恨的,我感受到世界对我的不接纳。幼儿和儿童是世界上最容易被伤害的群体,因为人人都知道伤害他们不需要付出一丁点代价,也不需要去尊重和理解他们。成人对儿童的傲慢简直漫无边际,就连父母都未必知道和孩子说话的时候需要蹲下来,直视他们的眼睛,用轻柔的语气去商量。因为我总是蹲着与家里亲戚的孩子们说话,孩子们感觉到我是跟他们一国的,投桃报李似的欢迎我。母亲说,那是因为他们觉得你年纪小。不,是因为我尊重他们,我也争取叫对和写对他们的名字。
第二个麻烦是,人们不能从我的名字中知道我的性别。与我同龄的女孩子,基本上都取了一些花花草草的名字,或是金银珠宝的名字,如“兰”、“琳”、“钰”。再有就是无处不在的“小”和“晓”,还有一些跟所谓“女性美德”有关系的名字,如“静”、“婧”。这些都是社会上默认的女孩名字,意在突出其娇小、美丽、宜人、顺服。只有我的名字,既不娇小美丽,也不宜人顺服,于是总被当成男孩名字,我也被当成男孩子。
但我也知道,如果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名字,那么就需要选择一个好玩又好记的名字。并不一定需要深刻的寓意,因为别人并不关心,日后母亲见我天资平庸,没啥大出息,甚至怀疑是因为名字取得“太大”造成我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她曾经希望给我改名叫“思齐”,取“见贤思齐”之意,但这一次我驳回了这个建议:我不需要什么思齐!你总是觉得我没有别人好,这我可不认。
所以,当我有能力为自己取笔名的时候,我就选择了“三个句号”和“阿零”这样,好玩又好记的名字。非要说这两个哪个更好,当然是“阿零”。不过就像我的本名,这个名字也未能逃过被性别化看待:有人将它写成“阿玲”。就好像但凡女人,名字就不能离开花草珠宝或者女德。算了,怜悯他们吧。我已经不想去计较这部分了。
我其实不太清楚这个和边界感有没有关系。我只是想到。非要说的话大约是名字让我没办法顺利地与他人建立联结,而边界感正是来源于与他人的关系。叫名字写名字,一旦变成了对我的误认和侵犯,我还不能反抗,还有什么边界感可言呢?
2.吃辣
非常不幸地,我天生不能吃辣,却生在一个辣省。我觉得江西省是全国最辣的地方,远比四川、重庆、湖南、贵州更欺负人的辣。别的省市的辣是虚晃一枪,一大盘剁椒鱼头红彤彤,看着血压飙升,吃到嘴里却发现那都是经过糟醉的、带有甜味的剁椒。我甚至曾经从剁椒里面吃出过可乐味来。再有就是水煮鱼,看着满盆红油,实际上油比辣多。想想也是,所有放了花椒的菜其实就都是不辣的,真的那么辣就不会放花椒增添味道。
但是江西呢?不给你玩儿虚的。人给你真的整干辣椒,小细条的红辣椒,看着无害实际上焉坏的青椒,蛊惑你的黄色泡椒,可劲儿往菜里面加,炒个辣子鸡半碗辣椒半碗鸡,粉蒸肉的粉里面至少一半是辣椒粉,某些吃辣椒多的县城甚至连炒素菜都放辣椒油。辣椒带着它火热的天罗地网,从四面八方涌来罩住我的味觉,让我的舌头颤抖、让我的味蕾痉挛、让我的喉咙烧灼、让我的呼吸急促——让我窒息。去饭馆里无论点什么菜都是辣的,就算让厨师做不辣的,厨师也会一口回绝你:“这个菜不辣就不好吃了。”这样你就没有办法死气白赖地要不辣的,就算你开得了口,其实人家也做不出来不辣的菜,因为那口炒菜的锅炒了太多辣菜,辣味已经渗透到锅底,无论炒什么菜都会沾上辣味。
我至今觉得我的父母是一对能对生活真的逆来顺受的人。他们总是有超人的忍耐能力,近似于只需要给一口饭吃,无论什么代价都能承受。很多人嘴上说,我可以看在钱的份上为老板当狗,但是真的让他们像狗一样活下去,他们很快就会自杀。而我的父母,经历了国企倒闭、中年失业,经历了婆媳矛盾、经济拮据,经历了外婆的去世,经历了三年疫情……更别提日常生活日复一日的磨损,竟然没有动过一丝自杀的念头。不仅如此,还能熟练地进行下行比较,通过与比他们处境更糟糕的人进行对比,来让自己感觉好一点,甚至是好很多。
有人认为这是面对苦难的韧性,但是我并不想轻易说这是韧性,这只是外人眼中的他们。我眼中的他们只是对生活逆来顺受,能够忍受太多不公的待遇、荒谬的苦难、显然的欺凌,并不会让未来的生活变成天堂,相反也可能带来更大的厄运。如果说苦难是雷电,那么能对苦难俯首称臣的性格就是那根避雷针,偏要把雷电往自己身上引。并且,我作为他们的女儿,相对外人更加清楚他们承受了太多苦难以后,用怎样的方式去消解它——有一个方式就是对我宣泄。他们并没有外人看到的那么坚强。
一个家庭内部的孩子,或是学生,或是残疾者,或是精神病患,或是女性……总之是那种最没有自立能力、最脆弱的人,是最可怜也最容易受到伤害的。没事的时候大家还可以相处愉快,大多数情况下也还是养得起他们,但这只是一条没有牙齿的舌头,这种表面的相处愉快是一种脆弱的没有武器的和平。一旦外部有什么风吹草动,或较为强势的人一个不高兴,这些脆弱而依赖的人,就会第一个被拉出去枪毙,且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乱枪打死。也有人生命力顽强,一下子打不死,两下子也不行,以至于备受摧残也并没有死去,那他们就会被所谓“冷静下来”的加害者捡回去,好吃好喝伺候一阵子,养好伤口,以备下一次继续打。冷静下来与否只是托词,背后的真正原因是你不重要,没有人需要考虑着你的感受才能生活下去。
这是屈辱而难以言传的处境。成年后,我借助工作和个人能力,显然已经部分地摆脱了这种处境,可是为了避免这种处境的重现,我将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当成钢板在生活粗糙无情的地面上敲打。我的目的是:让自己成为剑尖,成为最强的兵器,最高效率的工作机器,这样我就可以保证自己永远不会成为弱者,也永远不会有人像孩提时代那样对待我。可这种无止境的追逐是徒劳的,那又怎么样呢,我已经停不下来了。
还是回到吃辣这件事上。我不吃辣,我说过多少次我不吃辣……但是我父母,总是会在菜里面偷偷放辣椒。他们自己爱吃,我疑心也是被他们的父母训练出来的那一种“爱吃”,因为那就是痛感。除去天生的爱好,人不会主动寻求痛苦,我的父母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也绝非受虐狂,但是他们唯有在吃辣上不亦乐乎。
怎么驯服我,怎么让我吃下第一口辣椒?他们会先做出一顿让我完全忍不住食欲的饭菜,但是偏偏有辣椒。那么我就面临两难的境地:吃我喜欢的菜就必须忍受辣椒,放弃忍受辣椒就必须同时放弃那一道菜。我一开始是不肯的,但是实在馋,忍住不适往嘴里送一口,辣得我几乎当场升天。我马上就去喝水,想让冰凉的水给我的舌头止痛,他们一开始是让我喝水的,但是后来开始训斥我:“又在喝水,喝水会饱吗?回来吃饭!”我小时候因为吃饭太慢而被要求限时吃完,所以我又不得不回来继续吃,这时候我惊恐地发现,由于辣菜在我的碗里停留太久,辣椒油已经沾染上了其他菜肴,或者是渗透到米饭的缝隙里,整碗饭都已经被污染了!
这样做的后果是,我不再爱吃饭。每一次面对红彤彤满是辣椒的菜肴,我都感受到一种微小但是顽强的恶意,一种无法拒绝的背叛。和外人一样,我的父母总是给我洗脑,说家里的菜已经“很不够辣”了,举出例子来说这些青菜并没有放多少辣椒,但是肉菜必须放辣椒,不然就会很不好吃云云。有一两次我真的信了这套说辞,一口下去又被背叛的利箭扎透心窝。这时候他们就会露出慈祥而且无辜的表情:“哪有啊?我怎么觉得一点也不辣。”又补两句:“这么一点辣椒都吃不了,将来好多好菜你都享受不到。你一个江西人,怎么都不会吃辣,你还是不是江西人?”我要是还不吃,或者还是抱怨,他们就会换一套话术,指责我吃不了苦。简直是服从性测试。
我有时候绝望地想:这世上有不辣的地方吗?人类那么热爱痛楚吗?能忍受辣椒的人是怎么活下来的?至少在他们丢出那些尖锐的冷酷的“劝辣”话术时,我是真的被吓到的:他们言之凿凿,而且我年纪尚小,尚不知道他们的话也不能全信。我害怕因为不吃辣而吃不到好菜,更害怕因为不吃辣而被开除“江西籍”,我甚至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不吃辣的选择……我只能含着或是生理或是心理的眼泪,一口一口,吞下辣痛的菜肴。
吃辣这件事,贯穿了我的一生。它用味觉提醒我:我曾经屈辱,现在只是暂时不屈辱,未来要是不能支付尊严的代价,依然将会回到屈辱之中。我当然知道我可以吃淮扬菜、日料、西餐……但这并不能安慰我,因为我也知道,即使在这种传统的“不辣地区”,餐饮市场也逐渐被辣椒侵略和占领。它们一个个都沦陷了,因为辣椒简单易得,是普通人能够接触到的最廉价的刺激物和麻醉品,被辣椒辣出来满脸泪水,看着总比因为心碎而痛哭流涕更加“体面”。吃辣若真的扮演了“服从性测试”的作用,那么也总有人需要它来做这种测试。支配与臣服的权力游戏是无论在哪里都存在的。我并不指望它消失。在辣椒素代表的微小但极具渗透性的暴力面前,我的身心被粗暴地入侵,而我甚至不能说一个“不”字。
这是最小单位的强权。
3.幻觉
我对幻觉这件事的理解是:我的自我被敲破,成为一个随时会碎裂和渗漏的瓷瓶。我无力容纳我的感受、情绪、思想和意志,于是它们从“我”里面出来。是解放也是涣散。
我曾经在人生中多个时期经历过幻觉。一过性,不重复。甚至我自己事后也知道这就是幻觉。幼年时期我就经历过一次幻听。
那是7岁那年的暑假,我度过了精疲力尽的一天,仰躺在床上。我不是身体疲惫,而是心里厌倦。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我因为自杀未遂被退学了。同年暑假母亲带我去北京探望大姨,并去北京儿童医院检查身体,他们担心我出现性早熟。我在医院里度过了非常糟糕的一个星期,每小时需要抽一管血监测生长激素分泌情况,晚上睡觉也不例外,多年后我看着行为艺术家谢德庆的作品《打卡》苦笑:我有幸在7岁时部分地体会了他的感受。我接受了全身检查,务必把所有可能引发早熟的罪魁祸首排查干净,从最危险的脑垂体瘤到最无足轻重的发育提前,我感受着现代医学的力量,解剖和透视生命的力量,约束和控制成长的力量。
经过一周的检查后,医生下了结论,我是所谓的“假性性早熟”,也就是不明原因引起的青春期提前,除了可能影响骨骼发育导致长不高之外没有任何问题。从身体上看,我是一个除了近视和鼻炎之外,完全健康的孩子。后来鼻炎也治好了,只有眼睛发展成了高度近视。
我的父母很爱我,关心我的身体,希望我健康成长,可是我心里的绝望有增无减。一部分原因是这世上愿意听我说话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尤其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没有接触到儿童精神科医生,因为我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十分正常,而母亲又隐瞒了我的自杀。不过就算是接触到了也可能没有什么用处。如果真的愿意了解我,就请在病房之外也倾听我。换句话说,我需要的是一个理解我的朋友,而不是医疗。后来我和母亲回到家,我继续过我孤独的暑假生活。
我几乎没有办法与同龄的孩子玩耍。那时候我的个子太高,性格太怪异,说话颠三倒四,还喜欢玩鼻涕。所有这一切让我缺乏朋友。白天我和外公外婆待在一起,去山里徒步,钓小龙虾,或者是读书。晚上我回到家,吃晚饭然后睡觉。也是那个暑假我开始偷偷看父亲留在家里的《解剖学》,那本书里有一些迷人的图画,描绘的是人类的身体:肌肉、骨骼、神经、内脏……我最喜欢的是大脑的剖面图。有时候家里其他亲戚会来家里,我很兴奋地向他们介绍我的“最新发现”,却迎来了猎奇的眼神:“你居然不害怕,那都是骷髅!”我痛定思痛,得到一个教训:大人永远不会真的看得起小孩。
回到经历幻觉的那一天。大约是后半夜,我醒了。我不记得是几点钟,只知道我的意识非常清晰。四下安静得像这个世界已经不存在了。我自己也安静得像我不存在了。我的身心都在溶化,逐渐消失,非常美妙,但是我依然感觉自己睁着眼睛。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闯进我的脑海:为什么这么安静,又这么黑,我是不是已经死了?爸妈不要我了?我被抛弃了?这是在哪?这样一想,美好的感觉就消失了,我拼尽全力大喊,想发出一点声音,想让人注意到我,却发现我根本发不出声音,也做不了任何动作。我甚至发现,其实我根本没有“睁开眼睛”!我所见到的一切全是我的幻觉。
在动弹不得之中,我听到远方传来飘渺的歌声,是我从未听过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曲调,优美而带着一丝悲伤,但并不因为悲伤而显得像是恳求。歌者的声音是冰冷的,宛如一触即散的灰烬。正当我沉浸在这神秘的歌声中时,歌声竟戛然而止了,一丝回音也没有。旋即,四下响起了诵经的声音,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好像被这声音“镇住”,什么都不敢想了。诵经声一直持续,但是词句却越来越怪异,从梵文的唱词渐变成我能听懂的中文,从无意义的词语组合渐变成少先队的队歌。我也渐渐听出来,这会儿歌唱的是谁:那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是一个也许与我同样孤独而绝望的中年男子。可是,一开始那飘渺的歌声又是来自于谁呢?我的身体渐渐能动了。
第二天,我问母亲:昨晚有没有听到有人唱歌?母亲说没有。我十分诧异,但不敢多问。直觉告诉我,这不是应该问的事情,或者我一问出口,就会被当成“不正常”否认掉。后来我也旁敲侧击打听过其他人,全都表示当晚他们什么也没有听见。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幻觉。
我曾幻想过,如果我的幻觉像是投影屏幕一样扩展开去,笼罩住所有人的心智。那该是多么了不起、又是多么不可饶恕的事情。是的,我总被要求,要安静、要沉默、要顺从,像一只温柔胆小的兔子,对自己身处的一亩三分地心满意足,安安分分地待在世界的角落。但是我不。
我要做个侵略者,把你们的心都夺走。
4.猫与触摸须知
我喜欢撸猫。猫是一种神秘而特殊的生物,它以自己的存在,为人类演示了何为“自我的流动性”:它可以像一只大面包一样慵懒而老实地待在窝里,也可以在温暖的阳光下摊开如一滩水;它可以为了一袋猫粮对你极尽献媚之能事,也可以无论你是联合国秘书长,还是乞丐,都瞧不起你;它上一秒还对着你温柔地小声喵喵叫,要求你的爱抚,下一秒就可以把你的手掌咬出血来……什么可靠、负责、忠诚、善良,人类一切美好的品质它都不具有,它是个披着毛皮的小恶魔,可是人类又是那么爱它!最妙的是,人类至今没有搞清楚猫有没有自我意识。据说它没能通过“镜子实验”,可是谁又能保证,它只是不屑于配合实验者玩这个对它来说有点无聊的游戏?
猫与人类的关系也很有意思。如果从“生存繁衍”的角度来看,猫无疑是一种非常成功的动物,它的种群庞大,且遍布世界各地。它进化得十分成功,几乎是同等体型的动物中最具有优势的种类,虽然它的外表在人类的审美之中是“可爱”的,但实际上它是一架面无表情的杀戮机器。一些人类没有猫咪会无法存活,但是几乎没有猫在失去人类之后就活不下去。人类没有彼此也无法存活,但猫能在周围没有同类的时候活得很好。人类需要猫来捕鼠、获得爱的感觉、摆脱孤独,但猫从不需要人为它们做任何事。然而这样独立的猫,却愿意待在人类的身边。
之于我,猫咪是最好的朋友之一。受限于我的居住条件,我没能养猫。但我是多么热爱撸猫,走在路上我总是一只耳朵听着音乐,另一只耳朵留意路上传来的任何一声“喵喵”。如果有一只猫经过,并碰巧发出邀请,我就马上改道、停步,眼睛锁定它的小小身躯,蹲在地上用我能发出来最甜美的声音叫它:“咪咪~咪咪呀~喵呜~过来~”大多数情况下,它会停下来,用戒备的眼神瞥我一眼,然后加快脚步,就像我是个跟踪狂。这时候我有两个选择:真的尾随它而去,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但一般情况下它总是比我跑得快且灵活。或是去周围的小店买一些火腿肠和鱼干,用食物来引诱它,当然如果有猫条就更好了。后者经常在流浪猫身上奏效,虽然有些警惕性强的猫只会将食物叼走。
小部分情况,那只猫会停下来,看向我。你可以从它明亮的大眼睛中看到一种疏离的友善,就像一个接受了很好的教育,并且难得地保留了孩童的自然天性的孩子。这种猫一般是从小被人类养大的,也就是别家散养的家猫,或是它的母亲亲近人,它自己也被人类亲近过。这时候人与猫通过眼神交流,对于猫来说盯着对方看是不礼貌的,所以我会眨动眼睛表明我是友好的人类,又会刻意将眼神转向其他地方。它若愿意,自己就会跑过来,竖起旗杆一般的尾巴欢迎我,用它毛茸茸的小脑袋轻轻磨蹭我的手和裤腿。
再不领情就太蠢了,我投桃报李,对其“上下其手”,头顶、下巴、胡须及下面的气味腺,还有背部,都要照顾到。务必抚摸和轻挠到它发出呼噜声音为止,有时候它会顺着膝盖爬上来,蜷缩在我的怀里,我温热的身体里栖居着另一个更加温热的身体,这感觉就像升天一样。有的猫能够接受我的握手,有的猫会轻轻舔我和咬我,有的猫允许我抚摸它的尾巴,但是肚皮一般来说是保留项目,除非混熟了,不会让我抚摸。我有时候还会试探性地将脑袋埋进猫咪背上的毛里面,深吸一口气。
不过猫的温存总是不会持续太久。与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类不同的是,它有充分的主体性,并且始终我行我素,极少考虑外界的眼光和人类的感受。我并不清楚猫是否需要社会,是否会考虑其他同类的感受,但是它对人类始终不惯着。纵使让我抚摸肚皮,猫也极少会缠着我,非要我领它回家,虽然部分猫会“喵喵”叫着为我送行,但是通常也只是送到门口。更常见的是,它们在享受了一番温存之后,就会干脆利落地挣脱我的怀抱,我再要强行爱抚,它会发出不满意的叫声,或者直接挠我。最关键的是,我并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不满意。上一秒还在呼噜,下一秒就可能把我的手挠得全是白色痕迹,这都是常有的事。
有时候我想要像猫一样生活。白天在太阳光下昏睡十几个小时,不工作,不社交,对外界置若罔闻。夜晚精力充沛,捕猎,逛街去找要好的猫朋友,觅食,为了地盘与其他猫决斗。发情有时,被情欲之火灼烧的时候就嚎叫起来,与两情相悦的同类春宵一度之后,生育和独自抚养孩子。孩子只需要抚养三个月到半年左右,即可独自生活,自己又可以寻找新的恋情。
但我不能够,我还是一个人类,有躲不掉的社会角色和脱不掉的社会责任。唯一能让我感受到我就像一只猫的事情,是处置自己的身体,确切地说,是决定谁可以触碰我的什么身体部位。和猫一样,我允许其他人类抚摸我,但并不是什么部位都行。头部除了嘴唇是安全区,开放给父母、爱人和一部分较为要好的朋友。嘴唇是爱人专属,谁也别想夺去。锁骨以上欢迎几乎所有人,但往下的胸部和腹部,以及隐私部位,除了爱人之外都不能碰。手臂以下是给性取向为异性恋的同性好友的,如果是异性朋友和同性恋女性,不能轻易触碰。下半身只有爱人可以触碰。这就是一段简短的触摸须知。
5.锁门的权利
我知道,我的情况比很多女性好一点,就是我的原生家庭允许我有自己的房间。有的家庭是不给女儿们留自己的房间的,她们得跟儿子挤在一起。或者像是“灰姑娘”(其实就是这样的待遇)一样,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空间的分配就是对权力的分配,如果一个场合需要让你蜷缩在角落里,那它也不会真的尊重你的权利。这一点在家庭之中也一样。我很庆幸——虽然说这个“庆幸”也是苦涩的,因为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我在原生家庭里占据一个房间,这是我的权力领域,说得兽性点,这是我的“领地”。
更值得我“庆幸”的是,我的房间还有门,门上还有锁,锁还是好的。这暗示了一种可能性:我有权利把门关上,把自己反锁在门内,隔绝外界的打扰。但是我极少运用这种权利,其一是我很长一段时间并不知晓这种权利的存在,因为父母不爱锁门,除非他们需要开空调,或是如厕。我的父母几乎从未显示出他们有独自一人安静待着的需要,但他们又并非咋咋呼呼渴望他人关注的人。或许他们自己也并不很清楚自己的个性。
其二就是,我锁了门就会遭到质疑,当下的确是安静了,没有人可以冲进来把我揪住,但是我总需要出来吃喝,那时候就会面临父母的一连串盘问:你在里面干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你在跟谁讲电话呢?讲了什么?为什么需要关上门讲?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们?这种盘问令我窘迫,感觉到自己被打着关切的名义侮辱,但是又找不到一个词语拒绝回答盘问,遂放弃关门锁门,却把心里的大门关得更紧。
很长一段时间我苦于父母对我的控制欲,虽然他们自认为是开明的父母。当然,这要看与谁比较:比起那些令人发指的、妄图将儿女的每一根头发丝攥在手里的父母而言,他们的确是开明的,明面上他们从来不控制我的个人生活。我学了我想要学习的专业,考了我想要考的研究生,然后去做了我想要做的职业。现在的我,26岁,看上去光鲜亮丽,工作稳定,收入尚可,待人接物(假如不深入了解的话)大体上没有什么毛病。如果有人轻易地询问:你幸福吗?我也会不假思索地笑起来回应:当然,我很幸福。我甚至还会告诉你,我感恩ABCDEFG人,是他们的XX让我得以如此幸福。
但事情果真如此吗?并不是。在大尺度上的“开明父母造就幸福孩子”的叙事之下,我身处其中的微观层面,看到的是一层层细密而几近无形的控制网络。我不会告诉你,我能够学习我想学的专业是与父母各退一步的结果,我最后考了我想要考的研究生(虽然我没有上岸,也不再二战)是在与父母激烈争吵并且背上各种指责之后,我做这份职业也是在经历了长达半年与父母的僵持和斡旋之后。我的生活充满了琐碎的不快乐,大到失去一段我格外重视的关系,小到撕破下嘴唇上干裂的死皮,而我根本说不出口。
我也不会告诉你,仅仅在3个月前,母亲的豆瓣账号还密切地关注我的豆瓣账号,就连豆瓣阅读的账号都关注了,她唯一的目的只是看我有没有“履行约定”不再写作,仅此而已。她要我尽快结束在她眼中有“ 百害而无一利”的奥德赛时期,要我把我所有可被这个日益狭窄的世界所接受,或者是不被它容忍的的光辉都隐藏进入我的社会角色里,她觉得这样我就安全了,整个家就安全了。后来,在某人的鼓励下,我在去年的10月4日拉黑了她的豆瓣账号。那个人现在已经离开了我,但是他教会我把门锁上,把显然已经过犹不及的关心和控制挡在外面。虽然他现在也正在把我挡在他的门外了。
最令我痛苦的一件事,是在6年前,我第一次接受心理咨询。我的第一任咨询师是通过语音通话远程与我进行工作的,她所接受的那个咨询流派认为光是依靠语言就可以连接人的无意识。我对此的看法是,那需要来访者对语言格外敏感,并且没有被抛弃和忽视的创伤。如果对语言不敏感,合作起来就会很困难,如果有被抛弃和忽视的创伤,语言会复现创伤情境。至少对我来说就是这样,光有语言,无法让我感受到“你与我同在”,所以我总是渴望见我在乎的人们一面。但有时候语言也有帮助,在不能见面也不能视频的时候,听到声音也是好的。那时候我读大三,寒假回家继续做咨询,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能把房门关上,在房间里面与咨询师语音。
我没料到我的母亲就在门外。日后我尽量避免去想,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等在门外的,为什么要等在门外,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了什么,听了多久……但是我没有给房门上锁,我极少锁门,结果咨询到一半,房间门被“砰”一声打开,母亲在门框里面对我怒目而视。我开了免提,对咨询师说:我妈进来了。下一秒,母亲一个箭步就冲上去,夺过我的手机,开始逐一对着我的咨询师“反驳”我的说辞,就好像法庭上的原告和被告都争着向法官诉说自己的冤屈。而我在经历了短暂的发愣之后,也回过神来,当场开始反驳她,争执之中母亲甚至责问咨询师:你是信她还是信我?你到底能不能帮我治好她,让她听话?你为什么不给她一点建议?我的咨询师给了她所认为最好的回答,但显然不是有利于我的回答,当然其实也不利于母亲,不利于整个咨访关系。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能意识到,这扇门根本不能保护我,在这个家里我必须是个透明人,我没有关门和锁门的权利。争吵过后我精疲力尽。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我也没办法在这里说,工作后我执意选择了离家100多公里的县城,并且在本地租房住,刻意保持独居。说来很奇怪,我是个如此外向的人,喜欢认识新的人。但我却完全不能接受与人合租。在我独居的屋子里我拥有了一扇可以关上和锁上的门,这令我安心,令我觉得我的存在有了基础。
我说过了,这篇文章没有中心思想,没有逻辑顺序。它可以在任何一个点结束,你也可以在任何一个点开始阅读,如果你真的感兴趣的话。过往的人生之中,有一些人会指责我侵犯了他们的边界,不尊重他们,对此我怀着歉意,也无可奈何。我常常想,边界感是什么?小县城的人有小县城人默认的边界,鸡犬之声相闻,八卦此起彼伏。大城市的人有大城市默认的边界,人们难以交到朋友,却有各种搭子。我在阅读古书的时候,很少看到古人拿出边界感来说事,人与人之间是通过恩义联结的。这似乎只是一个现代概念。我和一些人关系尚可的时候,他们也从不谈论自己的边界,或者也会说,但共同点都是回避关系中的一些部分,但那是我身上最真实的部分。当他们把这个词摆出来,郑重其事地谈论,那基本上就是在宣告关系的终结。
这使我怀疑,“没有边界感”是否只是一个托词。真实的原因往往隐藏在细微处,但是没有人会说出口,因为没有人有义务教会陌生人要怎样对待自己。当下几乎没有人愿意经营关系,流行的做法是不改变、只筛选,每个人对眼前人都缺乏耐心,却对尚未到来的陌生人充满期待。愿意以受伤的可能性来换取真实的关系的人也不是很多。当然,也可能是我没有了不起到让对方觉得,值得经营和我的关系的缘故。
有时候我在关系里受伤,痛苦地回来找别的朋友。他们有些人会说:你会遇到下一个某某的。你为什么不去看看那些珍惜你的人?我觉得不是这样。也不应该是这样。没有谁是可以被换掉的,与一个人的关系好,不代表可以满足我对关系所有的需求。或者重要的也并不是需求,而是爱。是那种可能有一点古典的,不曾被各种新名词定义和切割成一块块甜腻安全的小蛋糕的爱,只有强度和韧性的区别,而不能被分门别类的爱。就是因为爱,我才一遍遍地回到你们这里来。如果你只是想要小蛋糕,我这里没有。
我希望你不只是个爱吃小蛋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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