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亦人子
这是我当年翻看清代闺秀诗作时写的一篇小文章,曾刊于武汉市政协所编《和谐》。今日旁听小孩游学行前会,老师在会上提到出去对人要有礼貌,尤其是对服务员之类的,说古人说过“此亦人子”。想起写过此文,于是翻出来贴豆瓣上。当年《和谐》的主编邱先生是退休后返聘,我因为投稿跟他有信函往来,感觉是一个极温和的长者,对我极是照拂。如今十年过去,断了联系,衷心祈愿他安好。
读清代蔡殿齐所编《国朝闺阁诗钞》第三册卷八李毓清《一桂轩诗钞·训婢示长媳暨侄女慧芳孙女文瑛》一诗,颇有些感慨。
诗是李毓清写给大儿媳以及侄女、孙女等人,教育她们该如何对待婢女。该诗开篇就说“贵贱固有异,贤愚亦有分”,其中不无上层阶级的优越感及精英意识,但更多的是当时社会现实的客观反映,因为在清代,奴婢属于贱民。既然是贱民,生活条件自然好不了,诗里说她们是“寒冬拥薄絮,暑月愁饥虱。残羹与冷炙,灶下潜悲辛”,而且还有可能挨打受虐待,“鞭扑直忍受”。
实际上,在清代,主人虐待奴婢的事情屡见不鲜。由于奴婢是贱民,主人即使将其打死,面临的法律风险其实也不大。《大清律例》卷二十八《刑律·斗殴下》规定,凡是奴婢殴打主人,无论有伤没伤,也不分首从,“皆斩”。与这一严酷规定相对应的是,主人打死奴婢,倘若奴婢有罪,则主人必须领受的刑罚是“杖一百”;倘若无罪,则主人将被“杖六十,徒一年”。但这条律令后面又有主人杀奴婢的“无罪豁免条款”,即倘若奴婢等违反主人教令,主人加以惩罚,打屁股时“邂逅致死及过失杀者各勿论”。由于主人和奴仆之间的阶级矛盾极为尖锐,一些奴婢会在时机合适时联合起来向旧日的主人讨债,实行报复,这就是明清史书里所谓“奴变”。这种“奴变”在一定程度上对当时的统治阶层造成了某种震慑,让他们体会到逆来顺受、无比温顺的奴仆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也有可能造反。
难能可贵的是,女诗人兼女主人李毓清同情奴婢的境遇,认为虽然存在阶层差异,但大家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谁无父母恩,爱之如掌珍”,这些人之所以沦落为贱民,是因为“家贫两不活,弃置难相亲”,父母将亲生骨肉卖为奴仆,多是无奈之举。李毓清写道:“念此怆我怀,彼亦人子身。”她最后要求自己的晚辈们,应该体恤这些奴婢,不要轻易责骂她们。
历史上也并不是只有女性才有这种体贴。“彼亦人子”这一说法,很容易让人想起东晋的陶渊明。陶渊明在彭泽当县令时,曾经找了一个奴仆,帮家里干点打柴、挑水等力气活。陶渊明为此专门给儿子写了一封信,说:
“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南史》卷75《隐逸上·陶潜》)
陶渊明在爱怜自己儿子的同时,想到奴仆也是别人的儿子,因此要自己儿子好好待他。而就在清代,也有不少类似的说法。例如,清代张应昌所编《国朝诗铎》卷26“悯婢补”中录有何长诏《买婢示内》诗,其中“彼亦犹人子,谁堪夏楚频”一句,就是跟妻子说,这婢女也是人家的孩子,谁能忍心老是打她呢?
清代另一位更著名的文人郑燮在《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中,则用更家常化的语言表达了类似观念:
“家人儿女,总是天地间一般人,当一般爱惜,不可使吾儿凌虐他。凡鱼飧果饼,宜均分散给,大家欢嬉跳跃。若吾儿坐食好物,令家人子远立而望,不得一沾唇齿,其父母见而怜之,无可如何,呼之使去,岂非割心剜肉乎?”
在如何教育自己的儿子这一问题上,郑燮认为,“读书中举中进士作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作个好人”。而要做一个好人,则要从小培养“忠厚悱恻”之性。从他这封家书来看,忠厚悱恻的好人至少应该抱持宋代张载《西铭》所谓“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这样的观念,任何阶层的人,“总是天地间一般人”。因此,他叮嘱弟弟,不能让自己儿子欺凌虐待仆人的儿子。
实际上,“彼亦人子”这样的说法之所以一再出现,和传统儒家推己及人的体认方式有很大关系。如果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说法里还包含着由“齐家”到“治国”、“平天下”的推演,脉脉温情之中其实有着勃勃雄心;那么,“彼亦人子”的说法则在朴素的将心比心中,充满了人道主义精神,闪耀着人性的光芒。这一说法强调,虽然人与人之间存在阶层的差异、能力的高下,但大家都是人,应该受到人的待遇。
考古证今,有时便不免起一些书呆子的痴想:如今又有多少充当“主人”的企业管理者会想到,那些在生产线上挥洒汗水,将如花岁月付与不断的上班与加班的青年男女, “彼亦人子”?他们也是人,倘若多给他们一些人性的关怀,或许就少一些诸如“X连跳”式的悲剧。
又有多少政府管理者会想到,那些竭尽全力、以各种方式求生存、谋发展的底层民众,“彼亦人子”?其实,“视民如子”本来是旧时代中国“父母官”的套话,现代民主社会里的公务员理应有比这更高的标杆。
又有多少在电视镜头前慷慨激昂的政客或政治家们会想到,那些被他们大笔一挥、以神圣光荣的名义送上前线的人们,“彼亦人子”?人命并非草芥,谁也无权肆意或率意决定他人的生死。
或许,所谓精英们能够像旧时代这些文人一样多想想或偶尔想起,那些被他们漠视、蔑视的底层民众“彼亦人子”,整个社会能多一些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