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叫三洞桥的地方读学前班
记忆最无影,随风潜入夜,掀开哪页是哪页。 看陈年喜的《一地霜白》,文字营造的世界里面仿佛有数只小水桶,很是任性和自由,猝不及防,一股脑奔入我的记忆大海,肆意翻腾,随意打捞。 记忆的波浪层层推开,想起了三洞桥。上面的尘埃有几尺厚,花了好久的功夫,才打扫干净,才勉强看出个轮廓。 三洞桥是个地名,是我读学前班的地方。学校由一个旧式寺庙改建,古旧苍老,里面好多月门,苍天大树,沿着墙角种满香樟。 学校离我家有几公里。五岁左右,跟着哥哥们去上学。我是一个性格极其拖拉的急性子,很是摸索,有时他们说说笑笑从房后经过时,我还在床上磨皮擦痒。奶奶叫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她甑子里的米饭上了气,直到我再没理由推脱,才缓缓理开罩子,踩上榻板,下床,迈过门槛,坐到灶门前,等待奶奶团饭团。吃完热乎乎米香浓郁的团子,背上书包上学。 路途遥远,正因为遥远,好玩的东西就多了。 先是经过一方池塘,塘里养了鱼,种满了高笋。高笋生吃尤为清香甜脆,但凡路过,总得掰上一颗,边吃边啃。吵闹的声音里,还有对面院子两口子打锤,从沟里一直打到高笋丛里,贱起一身污泥。 到了八队,队伍的方向有时会变化。 往左转,不去学校,几个小伙伴伙着去了砖窑厂。路过成列成列的砖胚,像大地奉献自己的血肉铸成守护人们的卫士。泥土清香。冬天砖窑厂可暖和了。上面有许多小洞,用来加碳,平时用一个凹底的铁盖盖住。附近的人们,喜欢提上一炊壶的水,掀开铁盖,坐上,不一会儿功夫沸腾的水泡便冲碰着壶盖,上下左右晃动。有一日,我们几个正在烤火,身后响起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回头一看,是外爷,他提着一个很大很大的钢精水壶,满脸微笑看着我,也看着我们。当时,我完全没有紧张和害怕,知道他不会训我,的确他也没有训我,甚至也没提逃学的事情。 过了八队,便要离开大路,往右走小路。大路小路交汇处,一户人家屋后一棵巨大的拐枣树,每次路过,总会抬头看看,兴许今天就成熟了呢。在秋天的某一天,它们成熟了。前一晚有一场猛烈的风,一地都是拐枣,拾起一大把,可以吃到学校。 小路出现了一单壁户,他家后门外,总是笼罩着厚厚的雾,尤其是后门那株黄色漏漏花盛开时,仙气像晨光一般剥落,如梦似幻的此情此景,让回忆越发不真实。 春天时,胡豆荚刚刚饱满时,可以摘下来吃,清脆香甜,我们有暗语,摘胡豆不会说摘胡豆,会说,今天去按鸽子呀。 前面有百亩麦田,青油油的麦苗,暗暗的,盆地的冬日天气总是雾蒙蒙,它们才会绿得不那么生动。有时走在田埂上,望着远处的青砖墙,麦田延伸到墙脚,斑斑岁月,就那么白花花地挂在上面。 赶路时,嘴里时常哼着: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那时字也不认识几个,更不消说理解这歌词的意思。 又走一段,这里的人家开始密集,一户紧挨着一户,离得那么近,黄昏时的炊烟也会缠绕在一起。穿过异形的晒坝,再经过短而密的林子,便到了学校门口。 校门很是气派,雕花门楣有风的痕迹,彩色讲究的格调依然,白灰剥落,门前一地的灰,时有蚂蚁穿梭其中,可不妨碍学生迈进校门的脚步轻快。 夏日日头正烈时,校门口有个水摊,一个老婆婆操持。一张小方桌,一个椅子,旁边一个桶。摆开,便开始了她的营生。桌上摆着好多玻璃水杯,五颜六色的水,盖着沁着水珠的玻璃方片,一分钱一杯,一口下去,沁人心脾,炎热酷暑暂时退避三舍。 进了校门,左手边种了许多青松,样貌很是威严,自带距离感,夹杂着一些阴森的气息。路旁种满小叶女贞,教室都在小叶女贞后面的高台子上,进教室需得走上好几台阶。第一间教室,是四年级的,是我大一点的哥哥的教室。我和小哥哥的书包中午放他那里,他帮我们保护。 绕过弯弯曲曲花园里的小径,穿过一个简陋的月门,来到一个很宽敞的后院,泥地上长满矮矮壮壮的青苔,红砖墙脚下全是香樟。左上,最角落的地方,便是学校的厕所。那里总是带着一些传说的色彩,导致了一些结果。譬如说,我们一般不敢一个人去上厕所。事情要退到很多年前,学校还不是学校时,这里还是一座寺庙时,里面住着尼姑,不知为何,其中一个便在厕所上吊自杀了。传说后的震惊和恐惧,在很长的时间里,从未变淡,从未消散。现在想来。这事即使不是杜撰,寺庙改成校舍后,故事发生的地方也顶多是厕所的那个地方,而非厕所。 院子右下方的高坎上,有一向三间的房子,这便是我们的教室,学前班的教室。教室边上种满了斑竹,森森翠竹,总是喜欢轻抚房顶的小青瓦,本来此处很是阴凉,窸窸窣窣的声响,更是加重了传说的惊悚色彩。 教室很暗,总是阴天,教室的灯总是不亮,凹凸不平的泥地上,同学们呆呆地坐在破破烂烂的书桌前。印象里,记不住老师教过什么,只记得一上课他就拿出他腰间的钥匙串,理出小刀,靠着讲桌,帮全班同学削铅笔。满脸青春痘的老师,削笔时的认真和专注,或许是那年我学到最为重要的东西吧。突然有一天,老师终于说话了(应该是我只记得他说过的这句话),指着我们院子里几个人小娃娃说,你们住最远,早上迟到可以不追究的,你们可以迟到。可以迟到那可是上学一等一快乐的事情。 学校有食堂,但是不包饭的那种。需要自带炊具和米。我的小炊具,是个土红色带盖的搪瓷盅盅。每天清晨,奶奶就会抓一把米放进盅盅里。到了学校第一件事情,先把盅盅送到厨房。厨房在我们教室后面的一个小天井里。天井里有棵巨大的无花果,或许是其他树,已经记不清了。窄窄挤挤,簇拥着热气,那里总是升腾着热气。到了午饭时间,跳着跑着去取自己的饭盒。我的小盅盅,不大,拿到时,总是满当当的米饭,惊诧于干干的米粒变成蓬松饱满的饭粒,无比开心。有一次碰到毕业班的表姐,她打开的饭盒里,有肉有菜有豆腐乳。 整个下午,我们继续坐在昏暗的教室,等着放学。上学是快乐吗?不知道。那放学快乐吗?因为太小,也总是不知道。 放学原路返回。路过漏漏花那户人家后,紧接着经过一片竹林,来到一条小沟边。一人正准备把刚出生的小狗往沟里扔,我见小狗刚刚睁开眼睛,眼巴巴的,很像自己。便让主人把小狗送给我。主人自然愿意。谁愿意杀生。于是,我抱着这只小狗回了家,走了多久,歇了多久,自然全忘了。狗狗的温度,在怀里,一旦想起,依然温暖。 隔壁队有个女孩,智力有点低。但喜欢欺负我和我哥。她长得壮壮的,一次对我们说,你和谁放学后在桥头那里等我。果然我和我哥放学后乖乖地等她,她上前来,鼓着眼睛,叫我们伸出手臂。我们伸出手臂。看她用力的样子,脸上的汗毛都在攒劲。于是,我们白白嫩嫩的手臂上,一边留下一个深深的月牙印,有些血沁了。我们没有哭,待她走后,一人摸出一块糖,坐在路边,找个好抓的石头,隔着玻璃糖纸,使劲敲着糖块,糖被敲得碎碎的有些还黏黏的,剥开糖纸,它们变成了小星星,放进嘴里,它们在日子里竟然闪闪发光起来。我不爱吃糖,可这敲好的糖根本没法抗拒。 上了一年的学前班,我转学了,去到新的地方,干净的街道,明亮的教室,一层不染的玻璃窗。我的世界突然变小了,快乐在里面悄悄减少再减少,最后所剩无几。 假期回来时,那条小狗,它见我先是一愣,接着朝我大叫,凶巴巴地把我辇出了几十米开外,眼看就要咬上我的小腿,奶奶跟着冲出来,大声呵斥,它终于停下了脚步。继而又立在原地,不住声,不前行,不后退,泪眼汪汪地看着我。小时候不明白,自己捡回来的小狗,怎么会想要咬自己?怎么会舍得吓自己?这个难过,持续好多好多年。后来才渐渐懂了。它在生气,或许生气我抛弃了它。后来的后来,我变得无比怕狗。独独年幼时抱回的那条小狗,随着年月的增加,越是可爱,只它可爱。 在时光里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也终于释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