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翻译】痴爱眩晕,请君入梦 Part1
原作:小川胜己
翻译:T & K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请尊重翻译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翻译底本:新潮社 2001版
一直想搞这本不梅胜梅幻之滞销系列,趁着空档能更多少算多少,总有一天能更完的吧。完全是个人喜好,普通推批看完了可能要骂街,慎读。
章节比较乱就不按目录来了。
归来兮——归去来兮——只为入梦,只为憩于梦境。
——摘自《钟楼》栗本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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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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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被幻梦侵蚀
又何以对你言语
——《痴爱眩晕,请君入梦》MORR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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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瞧,空气在晃动呢!”
稠密的蝉鸣声中传来了一声欢呼,令铃木久惠诧异地回过了头。
正后方站着一个低年级小学生模样的女孩,她一头齐耳短发,身穿T恤和短裤,裸露的脚丫上套着人字拖,尽管时值盛夏,皮肤却白皙柔嫩,就像香草冰淇淋一样啊——久惠心想。
刚才传来的声音确乎来自这个孩子,哪怕已经辨明,可当这个声音在耳畔响起的一瞬,她只把这当成了父母的呼唤。不过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绝不可能是她的父母。这让久惠松了口气。
我去找今泉同学了——昨晚,久惠在离家前对父母如此声称。今泉笃子是久惠的同班同学,也是班长。她是久惠的朋友中唯一一个被父母认定为“乖巧”的学生,所以才借了她的名头。事实上去了男友公寓这种话是没法当着父母的面说出来的。虽然曾对部分朋友吹嘘自己已经向父母坦白已有男友的事,但久惠的父母是所谓的老顽固。要是真被知道了,父亲肯定会扬起巴掌,大声呵斥十六岁小屁孩装什么情场老鸟,母亲则会喋喋不休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最后歇斯底里地发作。
昨晚,她和男友去便利店买了一大堆东西,随手把酒和下酒菜塞进了购物篮。
然后两人在男友的房间里喝了啤酒,喝了鸡尾酒,喝了葡萄酒,喝了酸酒(Sour),还喝了凉酒,记忆就在这里中断了。
清醒过来的时候,两人双双躺在榻榻米上,天色将近破晓。久惠顿时血色尽失。
周遭是众人的笑声。而久惠从未擅自外宿过。久惠说她害怕父母,周围的笑声变得更大了。而久惠觉得他们之所以笑得出来,是因为不知道父亲的为人。偷偷溜回家,打开门锁,拉开大门,赫然看到父亲叉腰站着堵在门口——光是想象这样的情景,她就几乎要晕倒 。
说不定睡着的时候父母打开了电话,她边想边看了眼手机。手机关机了,可她不记得自己关过。
她把男友拍醒,问他是否关了自己的手机。
男友的回答是这样的——当久惠醉倒之后,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是男友接的。由于被铃声惹烦了,他刚接起电话就冲着对方怒吼 “吵死了”,随即挂断了电话,顺手还把手机关了。
是不是闯祸了啊——男友还说了一句。
当然惹大祸了——她怒吼着挥拳打了男友的头。
久惠强忍着汹涌袭来的头痛,冲出了男友的公寓。
她跑得大汗淋漓,湿透的衣衫黏在后背之上,感觉难受至极。胸罩的轮廓一定透出来了吧,真是丢脸,好在前面问题不大。
跑着跑着,一阵吐意涌了上来,胃里的东西以翻江倒海之势催动着神经。
她冲进了恰好映入眼帘的公园,冲进公厕,连滚带爬地跑进隔间。将胃中之物吐得一干二净。
——怎么一股酒味!久惠,你喝了对吧!
父亲的怒吼声仿佛在耳边回荡。
你喝了吧!喝了吧!喝了吧!——想象的声音带着深沉的回响,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完蛋了,气味应该没那么容易去掉——久惠用水冲脸,心中想着这样的事。
她开始不想回家了。
她一边挖空心思想着借口,一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厕所。
朝阳投下了炫目的光线。她闭上眼睛,步履不停。太阳的残像仿佛在眼球上发生了晕光作用,散射出红白蓝紫各种色彩。不仅颜色变了,形状也变幻不定,时而横向扩展,时而纵向收缩。
最适合残像的音效也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久惠——那是蝉的鸣叫。
好吵啊,久惠皱起了眉头。
久惠叹了口气,顿感口干舌燥,于是环顾四周,寻找卖果汁的自动售货机。她在公园的一隅找到了一个饮水处,于是靠了过去。
久惠用右手撩起碍事的头发,漱了几次口,开始贪婪地将水灌入腹中。对于喝惯了矿泉水的人而言,这水的漂白粉味很重,不过她已经不在意这个了。
怎么喝都解不了渴。仿佛只要轻轻一跳,肚子就会发出哗哗的响声,虽然喝了很多水,但渴意始终不曾缓解。反倒是又涌上了一阵反胃的感觉。
她站直身子,洗了洗手,让水一直濡湿到手肘附近,心情登时畅快了不少。她思考了一下,把脸也洗了一遍。虽然当头淋一通冷水应该会更舒服,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久惠拿出手帕擦了擦脸,暗自庆幸脸上没有化妆。
她本想顺带擦干手和胳膊,却又觉得沾了水比较舒适,索性就由它去了。在这样强烈的阳光底下,水分很快就会蒸干吧。
就在这时,搭话声突兀地传了过来——快瞧,空气在晃动呢!
“快瞧……喏。”
女孩一边说着,一边把手越过久惠的肩膀,指向了公园的深处。
久惠的目光追随着她白皙的手指,。
在视线的正前方,饮水处的对面,种着一棵令人仰望的巨树。
久惠感到了些许惊诧,之前环顾四周的时候,她并没有注意到那里长了一棵如此巨大的树。仿佛原本不存在的树木凭空出现在眼前一样,她疑心这会不会是幻觉。
那是一棵高大的樱花树,树干粗壮,枝丫向左右大幅伸展着。枝条上长满了翠绿的叶子,在夏日的阳光下显得愈发鲜艳。虽然风并不大,但那些枝叶却在轻轻摇曳,发出轻柔的沙沙声。每逢初春时节,这上面一定会开满俏丽的花朵吧。
整棵樱花树看起来都在摇晃,当然了,晃动的并非树木本身,而是周遭的空气。
“是热浪吧。”
久惠脱口而出。
她观察了一下周围,环绕公园的其他树木附近看不出空气的摇晃,唯有那棵树的周围似乎升腾着热气。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才让久惠觉得那棵树并非现实,而是突如其来的幻觉。
“热浪?”
女孩问。
“没错,是热浪哦。”
久惠回过了头,对女孩微微一笑。
“热浪,热浪,热浪……”
女孩盯着树木——不,是盯着热气重复着这个词。似乎是在努力记住这个词。
女孩突然把头一抬,冲久惠展露了笑容,然后指了指地面。
“底下好像在生火呢。”
“诶?哦,对,是有点像。”
“我觉得是做了坏事的人都在地狱里被火烧呢,就是那里的火。”
女孩的语气虽然天真无邪,但久惠的眼前却浮现出在地狱里接受烈火炙烤或油锅煎熬的亡者形象,不禁感到了一丝寒意。
不多时,某个亡者的身影与自己重叠起来,而折磨亡者的鬼脸不知何时变成了父亲的样貌,这一次,她的身体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小妹妹,大清早来干什么呢?”
久惠屈着膝盖,令视线和女孩的眼睛平齐,然后问道。
“哦,我是来做广播体操的,”
“在这里做呀。”
久惠说着,心中萌生起怀念之情。
“对呀,不过今天来得太早了。”
女孩吐了吐舌头。
“也是呢,其他人都还没到。”
“姐姐也一起做吧?”
久惠笑了笑。
“下次吧,今天我有点急事。”
“好没劲呀。”
女孩鼓起腮帮,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接着又指了指那棵樱花树。
“啊,快瞧快瞧,好大的风铃呀。”
“咦?”
“就在那棵树上——看,好大的风铃呀!”
女孩朝着樱花树的方向走了过去。
久惠也不由自主地跟在她的后面。
“看,就在那里哦。”
女孩在此站定,指向了樱花树的最高处。
久惠眯起眼睛,踮起脚尖,顺着女孩的手指看了过去。
接下来,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全身僵硬,寒毛倒竖。蝉的声音倏然消失不见,耳朵开始嗡嗡作响,呕吐的感觉卷土重来。
“看不清楚呢。”女孩说道,“不过,好大呀。”
“……别看!”
久惠条件反射似地抱住女孩,用手遮住了她的双眼。
“咦,干什么呀——?”
女孩有些困惑,语气依旧天真无邪。
“不行,别看……”
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
久惠发出了尖锐的惨叫——快来人,救救我,拜托了,谁来帮帮我!
她抱着女孩不停地高声呼喊。
久惠紧紧地闭上眼睛,但刚才看到的情景却深深地烙印在眼睑之上。
从樱花树的粗枝上垂下的物事。
巨大的风铃——血肉的钟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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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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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某些人只在意自己的事,这样的存在甚至带有某种肉欲之感。
——《被天使抛弃的夜晚》桐野夏生
1
坐出租车的时候,有时会闻到一股特殊的臭气,尤其是在夏天带空调的车上,这种臭气似乎比其他季节更为浓烈。我曾以为那是出租车本身的气味,但直到最近才知道并非如此。如果把香烟和空调冷气这般原本不臭的东西混在一起,在长时间不通风的情况下就会散发出那样的臭味。
回到家后,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问题。
我的房间也有和出租车一样的臭味。多亏了一笔额外的收入,去年囊中羞涩买不起的空调今年总算是装上了。从那以后,只要我待在房间里,就总是打着空调。在此期间应该从没换过气吧——我也不太记得了。
不过烟我早就戒了。以前每天早晨都会咳出焦褐色的痰,之后转为了白色,不久连痰也看不到了。话虽如此,我并非为了健康而戒烟,主要还是为了省钱。但这个房间仍有烟味,可能是沁到壁纸里了吧。
我脱掉鞋子,扔下行李,走到窗边,悄悄地拉开窗帘。
路灯照耀下的榉树,孤零零的冷饮自贩机的灯光——映入眼帘的仅此而已。
我的房间在二楼,视野不算开阔。但在公寓周遭并没有发现类似人影的东西。我一直有种被人盯梢,被人跟踪的感觉。果然是我的错觉吗?然而这种感觉并不只限于今天,最近一直如此。
都是错觉,只是太累了而已——我试着这么想。
我打开窗户,打开了房间的灯,打开空调,直接躺倒在地板上。与其说是躺下,倒不如说是当场瘫倒在地。地板冰冰凉凉,令人颇感惬意。
(不管怎么说,日本人终究还是适合榻榻米房间。至于木板地,刚开始倒也还好,但时间一长,还是会怀念榻榻米的。)
房屋中介的话突然跃入脑海。那是他问我想要什么房间,我回答说铺地板的房间时发生的对话。那个把发量稀疏的头发梳成三七分,眉毛又浓又密,戴着银框眼镜的男人,一边任由鼻子和额头上的皮脂闪闪发光,一边对我说了这样的话——
(榻榻米是最适合这个国家季节的材质了,就算你学外国人住铺地板的房间,最后还是会觉得榻榻米比较好。)
没关系,我还是喜欢地板——我应该是这样回答的。那个房产中介把嘴角硬扭成了笑的形状。
(是有什么理由吗?)
对方问道。
不,没什么——我好像是这样回答的。
不过这其实是有原因的,而且很单纯。但我并不想说,也怕说了会被人嘲笑。
总而言之,我是个懒惰的人,很少打扫卫生。榻榻米上会滋生螨虫,我觉得很麻烦。
以前住的公寓是铺榻榻米的四叠半房间,稍微疏于打扫就生出了无数螨虫,在双臂和双腿上留下了大量被螨虫咬过的痕迹,非常难看,盛夏时分也只能穿长袖外出。正因为如此,我吸取了榻榻米房间的教训。
(为什么热成这样还穿长袖?难不成你得了寒症?)
当时公司的人这般问我,我遂如实相告。对方说,那用杀虫剂不就好了吗?这确实是个办法,但即便把螨虫尽数消灭,痕迹也会留在身上,很难去除。而且那些彻头彻尾的懒人连喷洒杀虫剂都会觉得麻烦。
我之前曾听人说,相比榻榻米,木地板更不容易滋生螨虫。正是因为记住了这句话,我才在搬家时选择了铺地板的房间。
然而,即便是木地板,要是欠缺打扫和通风,螨虫还是会滋生的。我睡的是一张廉价的床,因为嫌麻烦,加之总是深夜回家,床垫和被子长期不曾拿出去晒,最终被子还是成了螨虫的老巢,结果并没有什么变化。
而且虽然有句俗话“男人的家里会生蛆”,但家里真的长出过蛆虫的男人大概只有我一个。
某次,我在水池里蓄满了水,把脏餐具一股脑地泡在里面,就这样放了两个月。当腐臭开始散发的时候,我甚至连看都不想看一眼,更不愿触碰那腐臭的脏水。但就这样放着不管也行不通,于是我还是硬着头皮开始了打扫,结果发现水里沉了大量蛆虫。当我强忍着恶心打扫完毕,跑去厕所的时候,突然感觉脖子附近有些异样。我伸手一摸,指尖触碰到了某样东西,捏起来拿到眼前一看,是蛆虫。换作胆小的人大概要惊声尖叫了,而我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把食物放到冰箱里直至腐败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最让我惊诧的是,有些蔬菜腐烂后会化为液体。
我无意识地支起身子,目光落在了桌面的电话机上。虽然设定成了留言模式,但指示灯并没有闪烁,所以应该没有人留言。取消了设置后,“留言,0条”的合成音响了起来。和往常一样,会打电话到这里的只有母亲。
还有一个人——美南小姐。可她已经半年多没来联系了。我给过她这个房间的备用钥匙,而她从未来过这里。
我在即将陷入感伤之际强打精神,拿起了刚刚从邮箱里取出的信件翻看起来。
地下录像带的广告。看了只会让人厌烦。
外卖披萨的菜单。我决定暂时将其留下来。
几天前衣服租赁店的收据。真是一板一眼的店。
电费和水费的收据。电费并没有变化,水费却高得吓人,大约是平时的三倍。为什么会花去这么多钱呢?到底被用到哪里去了?不过由于懒得动脑,我也索性不去深究了。
我又躺回了地板上,视线飘向了壁橱的方向,身体连动弹的气力都没有,只是怔怔地望着天花板。
大概是从去年年末开始,我发觉自己对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我的房间里既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搬家的时候全被处理掉了。报纸也不看了,因为哪怕看了也进不了脑子。甚至唯一爱好的音乐也完全不听了。因为急需用钱,所以卖掉了五百多张CD和音响设备。曾以为音乐之于我就像氧气之于生命,根本没法想象没有音乐的生活。但只过去短短一周,我就不再觉得痛苦了。
肚子好饿,从今天早上开始就粒米未进。好吧,这也是常有的事。我也想过就这样睡过去,但又觉得什么都不吃的话可能会影响明天的打工。
冰箱里应该有点豆芽,就炒豆芽吃吧。
我往平底锅里倒了点油,将豆芽倒进去翻炒。调味料是盐和胡椒,仅此而已。也不是刻意不放其他配料,因为冰箱里只有豆芽。
开着排气扇炒豆芽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不知什么时候看过的电视剧里的某个场景——一个穷学生一边吃着杯面,一边嘟囔着“没钱啊,只能吃这个了”,当时的我只觉得诧异。
一般而言,杯面这种东西,就分量而言价格还是太高。要是食量小的人倒也罢了,对一个食欲正旺的学生而言,这点量怎么可能吃得饱呢?有闲钱去买杯面,还不如买一袋二三十円的豆芽,这样要便宜得多,或者花三四十円买点面包的边角料,这样也能吃得更饱。所谓穷困潦倒的单身狗吃杯面,大概是那些并未经历过困窘生活的人幻想出来的吧,或者是出于速食食品象征着贫寒生活的刻板印象。如果真是如此,那果然是富人思维的产物——我是这样想的。
这一带偶尔能听到汽车和摩托车从外边经过的声音,除此之外,夜晚非常安静。空调的运转声音里夹杂着日光灯的嘶嘶声,自己的筷子撞到碗碟的响声,以及从嘴里直接传出的咀嚼声,这一切都显得格外响亮。这般安静的场所实在深得我心。当然了,这种地方房租便宜也是其魅力之一。
当我的饭——其实只有炒豆芽——差不多尽数落肚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尽管铃声的音量被设定成了最轻,但由于周遭一片寂静,铃声听起来仍格外刺耳。
或许是美南吧——有那么一瞬间,我抱着淡淡的期待,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天真的念头。
时间已过凌晨三点,这么晚了会是谁呢?我一边想着这个,一边拎起了电话听筒。
“喂,请问是须山家吗?”
听筒那头传来了深沉的女低音——是女人打来的,声音听起来还很年轻。
“你好,我是须山。”
“抱歉这么晚来电打扰,请问须山隆治先生在家吗?”
“是的,我就是……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村田秀子。”
“村田小姐......”
我搜寻这记忆,却没找到任何头绪。
“啊——啊。”
突然间,听筒那头传来了一声惊叫,听起来十分慌张。
“那个……”
有什么事吗?我不记得村田秀子这个名字。你是不是打错了——想说的话一股脑涌现在脑海里,反倒让我不知所措,只是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呃,那个,那个……”
“对啊,就是这样,村田秀子这个名字你肯定想不起来,是吧?”
她大笑起来。我通过最初听到的女低音推想她是个沉稳的女人,但看起来似乎并非如此。
“喂——”女人在笑声中继续说道,“我是青山千里。”
“啊?”
“青山千里,这你总该知道了吧?”
“那个,你不是村田秀子小姐吗……”
“嗯,别用这个了,就用青山千里吧。”
“那个……不管是村田小姐还是青山小姐,我都……”
“那这个呢?”
“什么?”
“里村梨纱。”
“里村小姐……”
我还是不知道……正打算这么说的时候,又觉得说不定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只是被我完全忘了。于是我只能不知所谓地“嗯”了一声。
“你就是VIRUS的那个须山先生吧?我从佐佐木先生那里问来了你的电话号码。”
“佐佐木先生……”
“连佐佐木先生都不记得了吗?”
从村田秀子到青山千里再到里村梨纱的女人抬高了语调。
“我记得……请问你到底是哪位。”
“都说了,是里村梨纱嘛。”
女人的声音里开始带上了焦躁。
光是这话就令我慌了神,只得拼命圆场。
“里村小姐,里村小姐,那个……”
“你对我印象不深吗?”
“不是那样。”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种说法太过牵强。
“那你还记得这些标题吗?”
村田秀子,青山千里,抑或是里村梨纱这般说道。接着开始列举了一些诸如《龙乳一发》《激战!乳歼诊所》《魔性宅急便》等成人影片的标题。那是因为我就是这些影片的制作团队的一员。
我依稀想起她是谁了,之前我在VIRUS工作室,她偶尔会受邀参演一些低成本作品。
大概是听到我扯着嗓子“啊”了一声,她——里村梨纱低声笑了起来。
*
我来到了洒满七月阳光的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前。灯是红色的,在等待变绿的时候,我把一只脚从踏板上放了下来,踏在了路面上。我一边用手帕抹着脖子上的汗,一边观察周遭。
在毫无立体感的街道上,毫无个性的人群来来往往,直教人分不清他们究竟有没有脸孔。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感觉。无论是人还是城市,在我的眼里,一切都是粗制滥造,敷衍了事,装模作样的“布景道具”。
信号灯变绿了,我把手帕塞进牛仔裤口袋,开始蹬踏板。
过了人行横道,就是里村梨纱指定的家庭餐厅,在升腾的热浪下,整间餐厅似乎都在晃动。
虽然距离我家骑车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但这是我头一遭来这家店。
原本的目标是停车场,不过当沿街的自行车停泊位映入视野的一隅时,我便立即调转了把手。
我锁上自行车,看了眼手表。时间是下午一点五十分,约定的时间是两点,看来时间把握得刚刚好——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走出了停车场。
(我在一家酒吧工作,从晚上七点半干到凌晨两三点。)
我想起了梨纱的话。
(须山先生也是晚上工作吧。那你白天应该有空吧。明天……哦不,日期已经变了,那就是今天。今天能见个面吧?大概下午两点钟。)
然后,她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
(我有点事……想当面问你一下。)
我推开店门,里边的音乐声虽然不大,但还是清晰地传入耳朵。
即便对古典音乐知之甚少的我也熟悉曲子的名目。这是霍斯特的《木星》。很久以前,当齐柏林飞艇乐队的吉米·佩奇(Jimmy Page)和前坏家伙乐队的保罗·罗杰斯(Paul Rodgers)组成“农场(The farm)”乐队的时候,我曾在MTV上看到这首曲子被用作现场演奏的开场音乐。
正对着大门是一台香烟自贩机,左边通向店内的大门,右边则是放着烟灰缸和沙发的区域。大概是给那些只想在外边等人的客人,或是等待同伴付款的客人使用的吧。
那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位戴眼镜的短发年轻女性,她正专心致志地读着文库本,即便是坐着,也看得出是个身材娇小的女性。她身穿短袖POLO衫和迷你格子裙,搭配着长筒袜和运动鞋。
她那白皙的脸颊略显消瘦,鼻梁纤长,眉毛纤细,眼睛不住地眨着,眼角微微上扬,睫毛很长,眼皮呈双,双目细长,薄唇紧闭——虽然我熟知的里村梨纱应该没戴眼镜,但她的面庞确乎有些眼熟。
“请问……”
我努力将被她的胸部吸引的视线固定在她的脸上,试探着打了声招呼。
“你是里村小姐……吧?”
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摘下眼镜微微一笑。一旦露出笑容,薄唇的两端便微微上扬,变成了颇似古风微笑的弧度。但也是这个缘故,她的笑容里透着几分坏心眼,简直像极了漫画里的恶魔。这便是我的真实感想。
“好久不见,我是村田。”
她将书签夹在了文库本里,保持着坐姿微微行了个礼。她果然是个小个子。虽然显得有些单薄,但要是没记错的话,里村梨纱的身高应该有一百五十多公分。
“啊,我是须山,你好……”
她斜眼向上看了看我,随后露出了恶作剧的笑容。
“叫我里村梨纱也无妨哦。”
走进店内,我点了杯咖啡,她点了份牛肉汉堡饼套餐。
“请问你平时都戴眼镜吗?”
我一边用毛巾擦手,一边问道。由于汗流浃背的缘故,其实我更想擦脸和脖子,但毕竟对面坐着一位女性,到底还是没这么做的胆量。
“今天只是碰巧哦。”梨纱赧然地笑了笑,“隐形眼镜弄丢了。”
“倒也挺适合你的。”
“哦,是吗?”梨纱微微歪着头,稍稍探出了脸,“嗯,或许是从小就戴眼镜的缘故,所以脸部的骨骼发育成适宜戴眼镜的形状了。只有戴上眼镜脸才显得协调,应该就是这个原因吧。”
不知为何,她说起话来总有种急不可耐的感觉。
“你喜欢看书吗?”
我实在不知道该问什么,便随口抛出了这个问题。
“哦,这个啊。”
她把刚才看的文库本封面展示给我看。封面没有包书店的书皮,书名是理查德·尼利(Richard Neely)的《杀人症候群》。
“是精神病医学之类的书吗?”
“不是哦。”
梨纱摇了摇头。
“那是社会学相关的?”
“也不是,是小说哦。”
“推理小说?”
“差不多吧。”
她用唱歌似的语调应了一声,把书塞进了包里,然后微微一笑。和刚才不同,这次的笑容看起来十分亲切。
“你喜欢这种东西吗?”
遑论小说,这段时间我连杂志和漫画都不碰了。老实说,我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但姑且问了一声。我不想对话遭遇冷场。
“我其实不太了解啦,只是偶尔看一眼而已。这本也是向朋友借来的。”
虽说能看得出她本人并没有这样的意图,却仍是一副絮絮聒聒的调子。
“须山先生懂得很多吗?”
梨纱抬了抬下巴,又接了一句,这话听起来有点像是责难。
“完全没有,只是碰巧有个朋友喜欢这种东西……”
“哦——不过好巧呀,须山先生就住在我家附近。”
“啊?哦哦,是啊。”
“说不定以前我们也在街上遇见过几次呢。”
“嗯……或许有吧。”
“可是那个啊,就是那个。”梨纱前倾着身子,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滔滔不绝地说着,“哪怕我们注意到彼此,也只会暗想‘啊,糟了’,然后垂下眼睛,假装从来没见过,是吧?”
我明白了一个情况,如果她撞见工作人员时会有这种反应,那就意味着她现在已经不做AV相关的工作了。
“是吧,就是这样。”
梨纱低笑了一阵,自言自语似地嘟囔着,把冷水送到了嘴边。
我等着她的下一句话,可她陷入了沉默,兴许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经历吧。
谈话就此中断,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想法,却又觉得这段沉默极其尴尬,越来越坐立不安。或许是这个原因,我突然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觉开始抖腿,于是慌忙停了下来。
“VIRUS是今年年初倒闭的吧?”
梨纱突然开口问道。
“啊?嗯,是的。”
“在那之后,须山先生在做什么呢?我是说工作方面。”
“嗯……现在在打工。”
“哪里?”
“游戏厅。”
“时薪还可以吗?”
我暧昧地笑了笑,就这样搪塞过去。
梨纱点燃了一支烟——是Highlight,怎么看都和她不搭。
“前一阵子我偶然遇到了佐佐木先生,他说你总是半夜回家,我还以为是夜店呢,原来是游戏厅啊。”
“嗯,是啊。”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是不是该聊聊我现在的工作呢?但这种事似乎不足为外人道,又不能说我挺喜欢这种不必整天和人打交道的工作环境……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梨纱淡然地说了一句:
“我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辞掉录像演员的工作的吧。”
她似乎想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
“哦,这样啊。”
说着,我稍稍反省了一下,感觉自己的反应有些冷淡。我觉得自己该说多点什么,但脑子里却怎么都想不出合适的词。
“工作越来越少,再加上存了点钱,就辞掉了。”
“哦,这样啊……”
“而且,我的卖点就只有胸。”
“哪里,才没有这种事。”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措辞也生硬起来。
梨纱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
“但是最近胸部渐渐萎缩了,撑不起来了呢。之前的罩杯是G,现在是F。可现在感觉越来越松了,很快就会掉到E了吧。这年头E杯也没什么稀奇了吧。还有形状也是,以前大家都夸我,我自己也觉得还成。现在只感觉松松垮垮,都快不成样子了,我实在顾不上来,也就随它去了。”
为了不看向她提到的那个地方,我费了好大劲将视线重新对准了她的双眼。
“其实啊,我之前就在意自己的胸,也因为这个感到自卑。所以要是撇开工作不谈,变小也没什么坏处。记得很久以前,我上初中的时候,隧道二人组的节目里不是有个‘假面骑士’的环节吗?就是恶搞假面骑士的那个。你应该知道吧?节目的副标题里总会有些‘恐怖某某男’的字眼吧?所以我就被男生们起了个‘恐怖大胸女’的外号,我气得不行,还揍过他们。用拳头‘咚’地砸过去。再加上罩杯太大就买不到可爱的文胸,只有那种又粗又笨的款式,所以我才觉得胸小点也没事。我是不怎么介意的,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哦……嗯,差不多懂了。”
梨纱苦笑着吐了口烟,继续说道。
“不过我本来以为拍企划类的片子不太会闹得人尽皆知,包装上也很少会放露脸的照片嘛,而且我本来就是那种禁止公开的演员,但还是会有人知道,我就搞不懂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梨纱大笑起来。
我也听说过不少女优辞职后找到了新的工作,却因为之前的经历曝光而遭到辞退,或是被逼到不得不辞的境地。或许梨纱也有类似的困境吧。她现在所在的职场,或是周围的人,或是店里的客人,有人知道了他过去的事。
“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啊。”
我只能这样回应。
“男的不会有这种事吗?”
“应该不会吧……不过要是男优的话,说不定会有什么。”
“是啊,一般的工作人员是不会露脸的。”
梨纱点点头表示认同。
*
关于以前工作过的公司,以及当时发生的事情,老实说我并不太想回忆。因此,对于有时是村田秀子,有时是青山千里,有时是里村梨纱的她,早就从我的记忆中抹消掉了。
我曾经工作的VIRUS公司,乃是一家成人影片制作公司,专门制作所谓的“企划片”影片。话虽如此,这些作品并未通过日本影视伦理协会,即所谓“视伦”的审查,也不会出现在全国录像带租赁店的货架上。而是通过专卖店和邮购销售。不过,虽然只是姑且的级别,但好歹还是打了码。简而言之,就是面向特殊爱好者的独立系商品。
所以参加演出的女孩——实际上也有不少老阿姨,甚至是老奶奶——虽然名义上属于模特演出公司,事实上并非以个人名义活动,而是以批发的形式打包出售。这些被称为“企划女孩”或者“企划片女优”的演员可不是蔬菜里的白菜,而是时髦用语里的白菜价大甩卖。
不过,虽说是“独立系”,但某些作品的销量能超过主流的“单体片”。
因为是面向特殊爱好者的,所以普通人谈起AV首先联想到的色情场景反倒是次要的,很多录像对不谙其道的人来说根本就不知道趣味何在。
比方说,有些录像拍的就是模特一个劲地进食。虽然只是用立体声音响播放咀嚼声,近距离拍摄正在进食的女性的嘴唇和口腔,但对于某些特殊爱好者来说,这已经能算兴奋得无以言说的光景了。
又比如,在VIRUS的事务所里——说是事务所,其实简陋得很——让穿着OL装的模特连续不断地复印文件,然后近距离拍摄,或者复印室让男优隔着衣服揉搓胸部,从后边撩起裙子。简而言之,就是性骚扰录像。不过内心想要尝试这种事的蠢男人似乎相当多,所以这种录像也卖得很火。
再比如,让业界所谓的“汁男”自𪚥慰,模特边看边夸的录像。也就是说,虽然画面上只出现了观看男优办事的模特——而且是穿戴整齐的那种,但这种录像同样也很好卖。
还有一种,高尚点说,似乎可以算是皮格马利翁情结。听闻世间有不少人对人偶抱有特殊的情结,所以我们尝试制作了不用模特,只用人偶和男优的录像,原因无外乎两个字——便宜。
起初,有人提议使用制作精良的蜡像,或是搞个等身大的手办来用。但这样预算实在太高。正当众人讨论是否要废弃这个企划室,平时很少看周刊杂志的社长偶尔读到了这样的报道。文中提到了这样一种人偶——首先搭建骨架,然后再用发泡聚氨酯,硅胶和高仿真皮肤做成皮肉,头部装有磁铁,可以自由拆卸,似乎也能专门定制头部——主要是脸。我受社长之命去那家公司打听,这才得知制作这样的人偶所需的费用比那些模特的出场费还要高。最终,我们只得用人体模型和市面上贩售的三十厘米手办来代替。但由于选择了这种廉价的手段,导致效果非常糟糕。作为商品也是一塌糊涂,自然是完全没有销路。
里村梨纱曾几度出演这样的作品。
虽说是官方声称的年龄,不知道真实度如何。不过她当时自称是二十三岁,所以现在应该是二十四五岁了。她身材纤细,但胸围正如自称的那样,罩杯是G,所以她被邀请出演《魔性宅急便》《龙乳一发》《激战!乳歼诊所》之类的“巨𪚥乳片”录像。
在《魔性宅急便》,她被要求穿上胸口挖洞的快递员制服,诱惑前来签收快递的男优,用胸部做各种不可言说的事,再让男优在收据上释放,或是对着前来签收的男优说请稍等,然后把乳𪚥头按在印泥上给收据盖章——就是诸如此类无聊的事情。
而《激战!乳歼诊所》的内容则正如标题所示,是由几位“巨𪚥乳系模特”装扮成护士出演的,她也是其中之一。
《龙乳一发》自然是《龙争虎斗》的山寨版。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企划,是因为社长偶然发现了一位新人男优很擅长模仿李小龙,于是便给他整了一套李小龙同款的发型和衣服,在拍摄那种场景的时候,要求他全程模仿李小龙。于是他一边和女优办事,一边喊着“啊嚓”之类的台词。当看到这位男优以惊人的速度抖着腰,嘴里喊着“啊哒哒哒”的时候,社长忍不住怒斥“你这是北斗神拳的健次郎吧,蠢货”。
然而,正如七十年代的“自贩机杂志”一样,每个月都会有几个新的独立厂牌粉墨登场,然后迅速消失在业界,VIRUS也是如此。
听闻VIRUS快不行的时候,我和佐佐木逃离了公司。反正讨债人搜刮一空,我们便顺走了存放在事务所的原版录像带,能拿多少拿多少——也就是偷东西跑路了,要是把这些打包卖给二道贩子,至少能搞到几个月的生活费。
多亏了这个,我搬了家,还买了空调之类一直想要而舍不得买的东西。
几天后,VIRUS破产,社长下落不明。虽然有一些可怕的传闻,但真相至今不明。
“抱歉让您久等了。”
听到突如其来的声音,我有些诧异地抬起了头,原来只是服务员端来了咖啡。
“哪位点了咖啡?”
满脸营业式微笑的服务员问了一声。我应了句“哦,我的”,服务员便把咖啡放在了我的面前,把刀叉放在了梨纱面前,然后微笑着离开了。
“那么,你要说的事是……”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开口问了一句。
“其实我想和须山先生交往,所以……”
“啊?!”
不习惯这种场面的我赧然汗下,一惊一乍地叫了起来,脸上也一定是一副呆然的表情。
“当然是开玩笑的啦。”
梨纱说道,言语中透着无奈。
“……什么啊,吓我一跳。”
我为自己的惊慌失措感到尴尬,努力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梨纱投来了嘲讽的视线,然后将香烟按入了银色的烟灰缸里,烟灰缸吱吱作响。
“其实,我有件事想请教须山先生。”
“什么?”
“你认识山下夏美吗?”
所谓的猝不及防大概就是用来形容这种情况的吧,我完全没想到会从今天才正式交谈的女人嘴里蹦出这个名字。
“嗯,算是吧。”
我的话声都走了调。
“你们有在交往吗?”
“没。”
“该不会是须山的单相思吧?”
“才,才没有……”
“你这反应也太明显了吧。”
“都说只是朋友……嗯,应该说曾经是朋友。”
“过去式吗?你们之间没有肉体关系吧?”
梨纱的嘴角露出一抹浅笑,一字一顿地说道。
“没有,只是偶尔一起吃个饭罢了……”
“约会?
“这也能叫约会吗?”
梨纱呵呵地笑了。
“干嘛这么较真?”
我不由得垂下了头。
“……没什么。”
前方传来了轻微的衣服摩擦声。梨纱翘起了二郎腿。
“我以前拍录像的时候见过她几次。看到她和须山先生一起喝酒。”
我感到了一丝不悦。
“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喂,你知道吗?山下小姐失踪了。”
“失踪了?”我茫然地看向了她,“可她说她马上就要结婚了啊……”
“总之,据说她不知到哪去了。”梨纱用演话剧似的腔调补充了一句“也就是失踪了。话说你不担心吗?毕竟是单相思的对象嘛。”
“都说不是了。”
“那你不担心吗?”
“我很担心。”
“那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知道。”
“其实我在找山下小姐。”
“什么?”有这么一瞬间,我没法理解她的话,“你是说……你在找她……?”
咚,传来了运动鞋底撞击地面的声音,显然是梨纱放下了二郎腿。
“我觉得须山先生可能会知道山下小姐的下落,更确切地说,我怀疑她就在你这里。”
“她不在我这……请问你为什么要找美南小姐。”
“美南小姐是谁?”
梨纱把双肘支撑在桌面上反问了一声。
“呃,那个……怎么说呢…….”
“山下小姐的真名吗?”
“嗯,算是吧。”
“哦……是叫美南吧,名字呢?”
“不,她的名字是美南,姓是柏木……”
“真是的。”梨纱往后一仰靠在椅子上,脸上露出了苦笑,“还是本名听上去比较帅,对吧?”
“这个嘛……应该是吧。”
“我的本名是村田日出子,从小就被人取笑成村田日出男,真是讨厌死了。”
梨纱轻轻地做了个打人的动作。
“那个……”我开口说道,“你为什么要找美南小姐,发生什么了吗?”
“嗯……”
梨纱微微蹙起眉头,避开了我的目光。不过她很快嘟囔了几句“反正也没什么可隐瞒的”,然后将目光转向了我。
“那个,我辞掉录像演员的工作后,曾经和裕哉君睡过。”
“裕哉……指的是服部裕哉吗?”
“嗯。”
服部裕哉,虽然不知道他如今在做什么,以及身在何处,但他曾是主要活跃于企划片的原AV男优。他刚好在VIRUS破产前后离开了业界。在那以前,我也曾几度与他共事。他个子很高,长长的头发染成了金色,眼睛微微吊起,整张脸有着棱角分明的锐利感。像大多数AV男优一样,他肤色黢黑,大概是常去晒日光浴沙龙的结果。总感觉干这行的男人对于晒黑皮肤有着近乎偏执的执着,而服部在这方面做得尤为彻底。
那个服部也曾和美南交往过一段时间,不过很快就分手了。
“只做过一次。”梨纱说,“你也懂吧?就是在酒馆里偶然遇到,互相说了好久不见,然后聊得挺投缘,就想着要不要来一发。反正那会也没事可做。”
她毫无顾忌地说了这些。
“然后我就去了裕哉的公寓,结果发现山下小姐在等他。”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五月份。”
我觉得有些诧异,美南今年年初曾这样对我说过,她马上要结婚了,对方不是服部,所以今后我们很难再见面了。
“就是在那个时候,裕哉对山下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什么‘丑女’啦,‘老太婆’啦,还说了‘好恶心,快滚’之类的。”
太阳穴的周围传来一阵剧痛,宛如被针刺一般。
“山下小姐走的时候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当时我还在想,这女人是不是脑子坏了,但转念一想,裕哉也没必要说得这么过分吧。结果我和他只做过这么一次就结束了,或许是看到了他这种惹人嫌的地方吧。我以前一直觉得裕哉君人挺好的。因为我喜欢的大多是有点怪的男人,与其说是奇怪,倒不如说是讨厌的男人或者坏男人。和这样的男人相处,在看过各种坏毛病后,也能看到一些闪光点吧?我对此很没抵抗力。”
“呃,这个……”
“看过百分之九十九的缺点,再看百分之一的优点。”
梨纱把竖起的食指举到了自己面前。
“会显得特别大哦。”
接着她又用双手画了个大圈。
“当然会感动得不行了。”
说到这里,她把双手按在胸口,带着笑容闭上了眼睛。
“但反过来说,如果是好人的话,就会觉得他哪哪都好,可只要看到一点点缺点,就会特别讨厌。裕哉就是这种情况。”
“那个,里村小姐……”
“不过嘛,人无完人嘛,所以我总是会被坏男人缠住,虽然一直都是这种模式,但我又觉得这也算是一种习惯,没什么大不了的。”
“里村小姐。”
我语气强硬地打断了他,梨纱像是回过神来一样转头看向了我。
“恕我直言,在现在这种时候,你的恋爱观怎样都无所谓吧。”
“……啊,不好意思——”
梨纱“啪”地拍了拍手,语调夸张地应了一声,随即嘻嘻笑个不停。
“我这人总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总会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一些和当前话题没有多大关系的事情,明明别人根本不想听。有时候很讨人嫌。如果对方是男人的话就更是如此了。你也知道,很多男人都讨厌这样,他们会惊讶地说‘你能不能先听我讲’或者‘等等,你都在说什么啊’。哎呀,不行啊,这大概也是我的习性吧。你就包涵一下嘛,怎么样,行不行?喂,不行吗?”
说到最后,她还加上了手势,自管自边笑边说个不停。老实说,我有些束手无策,但我还是努力打起精神,把话题拉回正轨。
“好吧……你和服部遇见了美南,美南被服部辱骂后离开了,你和服部也因此断了关系,这些我都知道了,然后呢?”
“嗯,就是这样,然后……”梨纱连连点头,继续说了下去,“事后我才想起,大概就是在那之后不久吧,山下小姐就失踪了。说不定正是因为我和裕哉的事。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寝食难安了。我也不是同情,只是觉得要是她因此对我产生怨恨,那可就不好玩了。”
“美南小姐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上个月初。”
那就是六月初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咦,我没说过吗?”
“没说过。”
“啊呀!”
她学着老漫画里的Q版中国人的口吻喊了一声,然后双手抱头,整个人向后一靠,整个人仰倒在椅背上,膝盖从桌子边缘探了出来。
“那个……”
“对不起——”
梨纱蓦地支起身子,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我以为早就告诉过你了,这样,原来根本没有提过呢。”
她双手合十放在脸前,摆出一副祈祷的姿势,然后用一只眼睛偷瞄我,嘴里轻声说着“抱歉啦”。
我差点打翻了咖啡杯。这家伙看起来挺年轻,但实际上会不会掩饰了真实的年龄呢?要是再聊下去,谈话搞不好就会出现诸如“美眉”“上网冲浪”“帅呆了”之类的古早词汇。
就在这时,牛肉汉堡饼套餐端了上来。
“分量可真不少啊。”
服务员离开后,梨纱在桌面上将涂着淡粉色指甲油的漂亮手指交叉在一起,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吃这么多,会不会变胖呢?不过接下来还有工作,总得多吃点,是吧?”
最后一句话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于是我姑且附和了一句“是啊”。
“真的是这样吗?”
她抱着隔壁,皱起眉头,嘴巴微微噘起,像是在面对什么难题般盯着眼前的盘子。
“那个……冒昧地问一声,你在减肥吗?”
梨纱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你在问我吗?”
“是啊。”
“没啊,要是有的话,我怎么会点这种东西呢?”
我无言以对。
“对了,须山先生。”梨纱刻意在“先生”这里加重了语气,“话说你认识蓬田一郎这个人吗?”
我摇了摇头。
“听说他就是山下小姐的未婚夫。”
我的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那个蓬田先生在找山下小姐,他给我打了电话,问我知不知道山下夏美的下落。”
“等等,那个叫蓬田的人问的是山下夏美?”
“对啊,就是用这个名字问的。”
“不是本名?”
“不然我怎么会不知道山下小姐的本名。”
也就是说,蓬田一郎这个人物知道美南小姐的过去。
(工作的事要对我男朋友保密哦。)
美南好像这么嘱咐过我,但蓬田似乎已经知道了。是美南自己说的吗?还是从别人那里得知的呢?
“蓬田先生好像也知道山下小姐和裕哉的事哦。”梨纱若无其事地说道,“他说是调查过裕哉后才知道我的事的。山下小姐在订婚之后,还继续和裕哉君混在一起吗?”
梨纱用试探的目光看着我。
我移开了视线,我不知道她对我究竟抱持着怎样的想法。
梨纱继续补充道:
“不过山下小姐或许只想告诉裕哉君她要结婚了吧,这我也不太清楚。”
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说违心的话。
“我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我是想,山下小姐失踪的事情说不定和那天晚上的事情有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是不是也要负某种责任呢?”
“我是觉得你想多了。”
“嗯,也许吧……但怎么说呢,山下小姐好像是那种更固执,很死心眼的人吧?你不这么觉得吗?”
“是吗?
我故意用冷淡的语气回应。”
“在须山先生看来或许不是这样,不过在我看来,她确实是这种人吧。”
梨纱刻意放慢语速,在“在我看来”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然后呢?”
梨纱点燃了第二支Highlight。
“山下小姐有段时间好像得了抑郁症,去看了精神科,还吃了很多药,据说蓬田先生也是因为这个才担心她的。”
“抑郁症吗......”
梨纱吐出了一口烟气,视线飘向了远方。
“而且那段时间似乎就是和裕哉君交往的时候。”
我感到胸口变得沉滞。
“所以,我就有点......像是‘啊啊,别找上我’这样的感觉。”
我的颅内传来一阵刺痛,只得将咖啡灌入喉咙。
“那个叫蓬田的人,没有向警方提出搜索申请吗?”
“这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报过警了吧。不过据说在目前的阶段,警方一般不会积极介入,好像就是那什么民𪚥主不介入吧。”
思索了片刻,我才明白他说的好像是“民事不介入”。我心想她该不会是在说什么冷笑话,于是偷瞄了一眼。可她依旧一脸严肃,看起来只是单纯的口误。
梨纱掐灭香烟,继续说道:
“说不定他还雇了私家侦探呢。”
“侦探吗?”
“是啊,哎呀,要凉掉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拍了拍手,仿佛刚刚注意到牛肉汉堡饼套餐存在似的,往食物上落了筷——应该说是落了刀叉。
我默默地端起了咖啡。
如果美南小姐和服部裕哉的事是通过私家侦探调查出来的,那么我的名字或许也会在调查的过程中浮出水面。虽然我们并非恋人,但我和美南小姐大约每半个月就会聚一次餐——虽然只是和这里差不多的家庭餐厅——或者去居酒屋喝一杯。最近隐隐感到的奇怪视线和气氛,说不定就来自蓬田雇来的侦探。
“须山先生,你是不是很担心山下小姐?”
梨纱抬起头问了一声,嘴角还沾着酱汁。
“这个嘛......”
“那我们就一起去找吧?说是一起找,其实就是各找各的,互相通报一下进度就行。”
“为什么要找上我......”
“你不是很担心她吗?”
“可那个叫蓬田的人已经在找了吧?如果我插手的话,他可能会不高兴吧。毕竟美南小姐是他的未婚妻,是吧?”
“哎呀——”梨纱露出了坏心眼的微笑,“吃醋啦?”
“才不是。”
梨纱每说一句话,就有一块汉堡饼从她嘴里飞出来,我不知如何是好,遂闭口不言。
可就算梨纱是因服部的事而对美南小姐乃至于蓬田先生抱有某种程度的内疚,她又为何想去寻找美南小姐呢?虽然这么说,她看起来并不是那种热心肠的人,也不像是心中有愧的样子。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而且,她甚至试图把几乎没什么瓜葛的我也拉进来,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她连珠炮似地“怎么样怎么样”催我回答,看到她的模样,我总算明白了。
这个女人只是觉得有趣,她只是想好好玩一场侦探游戏。就算失踪的人不是美南也没关系,她只是单纯对眼前的这幕寻找失踪者的非日常的戏码感到兴奋而已。大概是觉得难得有这么一场游戏,同伴越多越有趣吧。
当然了,正如梨纱一开始所说,她是觉得须山隆治有可能知道柏木美南的下落,所以才选择跟我接触。然而她一旦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或许就改了主意,想把我也拉入她的阵线,热热闹闹地享受这场侦探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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