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灯下读《金瓶》

大雪压重门，灯下香尚温。 禁书翻来闲，煮茶到黄昏。

昨夜，雪又下了整整一夜；今天，雪又下了整整一天。面壁？访戴？煮酒？煮笋？放焰火？看山舞银蛇？关门读禁书？趟着雪在两百米之间的范围来去，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黑泥，不禁打滑，还是哪里都不能去。不知是张竹坡还是李漁评西门庆一番花天酒地之后，“何福消受？”想人生的很多苦恼不过于此：你究竟有多大本事消受这个东西？凡进两步必退一步想，转而自求多福而已。最近忙完了，应该仔细读读《金瓶梅词话》，最好的还是香港梅节先生费二十年力精校的本子，佐以会评会校，给我的人生开一开窍。

梦梅馆定本《金瓶梅词话》,乃今日世上最善本。亦有两钞本传于世，一为山西陈少卿所钞，一为安徽三安所钞。前为楷书，费时三年，浙江富阳出版；后为行草，费时两年，扬州文津阁出版。前者出过数版，广为世人所知；三安擅绘事，其书若行云野水，笔力实有过于前者，但偶有有误笔缺笔。若有书家用硃笔将上述二本，细校一遍，正误补失，此等翰墨际会，亦是人间乐事。

古有“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问卷残籍，抒怀才志，唯有一轮孤月为伴，今有温茶一盏，雅心半段，桌边偃月似银钩，灯下徐徐展卷，心绪涌动，若无边流光肆意漫开——这一套梦梅馆定本《金瓶梅词话》放在床头，打开没十次，恨恨。书，藏着不读，很难说是书的幸运或不幸。老辈厚谊，莫过于此。

年少时痴爱《红楼梦》，大了却热爱《金瓶梅》，英雄豪杰，才子佳人一一露出凡人的穷形尽相。虽然有时按捺不住，偷起效法心来，久了才明白那是人自身潜在的贪嗔痴毒，怎能一一除去也，这也是菩萨心压倒禽兽心的缘由所在。和《红楼梦》始终停留在“二十岁”的青春相比，少年时或高蹈或自弃仅仅于此。而《金瓶梅》里那些平凡人始终庸常的人生乐趣，那些直击内心的真实欲望，粉碎了“我”，故每读一次竟有一种重新“活过”的感觉，即使卑微如宋蕙莲者，也有珍珠散碎一地的地方。如此再来看贾宝玉的鱼眼睛理论，是多么幼稚冒失啊。《金瓶梅》不时地会提醒我，我们不是输给了人生，而是输给了人性。

少年时刚一读完《红楼梦》，接着就读《金瓶梅》，只知道这书是《水浒传》的幺儿，还是《红楼梦》他爹。《红楼梦》的妈，应该是元明以来的浪漫戏曲。那是一个炽热的夏天，在学校外面的地摊上无意碰到齐鲁书社所出的崇祯本，也就是张竹坡的本子，纯盗版，还有很多“此处删去多少字”的小空格。最初读纯属好奇心，读到直冒汗，没事还填填空，什么都不懂，瞎填罢，顺带着把《废都》也给填了。后来读了好几个本子，如李渔的評本，都还在崇祯本系统里。第一次读到真正全本，还是盗版，梦梅馆的重校本《金瓶梅词话》，原来如此生动呛辣。当时也不难找，也便宜，每去一个城市都先去当地的旧书市场来上一套，不由渐生欢喜心和效法心，其中又杂以畏惧心，等离开那座城市，书也就读散架了。直到现在读了好几遍，起初是天人交战，和自己的欲望作战；后来是如堕无人之阵中，和一种看不见的虚无作战。每读一遍，心性就冷一分，越读越觉得书中人物无限哀怜：人为七情六欲所驱使，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如果连这些欲望都没有了，那也就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这不是我慈悲，而是有时会想到我自己，原谅我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说是原谅，其实是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的不得已。

闲来余事多爱花，灯下一瓣着意赊。 世上红紫怜不尽，安心做个老人家。

《金瓶梅》所记，前三十八回，从北宋政和二年（1112）十月初三西门庆结十兄弟始，西门庆时年二十六岁，七月二十八日生。政和三年（1113），三月，西门庆被潘金莲（时年二十六岁）叉竿打中；六月，三十岁的孟玉楼嫁与西门庆作三房小妾。八月初八，娶潘金莲。政和四年（1114），九月初九重阳节，西门庆越墙偷会李瓶儿（时年二十三岁）。政和五年（1115），八月二十日，李瓶儿嫁入西门府。政和六年（1116），四月十八日，宋蕙莲自缢身亡，亡年二十五岁。五月，醉闹葡萄架；六月二十三日，李瓶儿生子；七月初二，西门庆新官上任；九月，看中韩道国之妻王六儿（时年二十八九岁）。政和七年（1117），从第三十九回开始到第七十八回，近四十回的篇幅，详细地记载了西门庆人生中的最后一年，八月二十三日，官哥夭；九月十七日，李瓶儿血崩而死，亡年二十七岁。第二年元宵节一过，政和八年（1118）正月二十一日，西门庆不治而死，亡年三十三岁；同日，孝哥生；十一月，武松遇大赦归来，诱杀潘金莲，潘金莲亡年三十二岁。后二十来回，匆匆写了西门庆死后十年左右发生的事情。

《金瓶梅词话》写了将近七百个人物，四百多个男人，两百多个女人，涵盖了当时的多个阶层和各个行业，最后一个人物是周义托生的高留住儿，几百年过去了，屡禁屡毁，这稿好歹留住了。还写了两百多种食物；十九种茶，喝茶喝了两百三十四次；二十四种酒，喝酒喝了二百四十七次。妖精打架共一百零五次，大场面三十六处，小场面三十六处，没有场面的三十三处。红事详细地写了两次，孟玉楼；白事三次，官哥，李瓶儿，西门庆，简单说是，“太太死，满街白，老爷死，没人抬”。清明节共写了三次，第一次眼看她人荡秋千，第二次眼看他人得儿又升官，第三次眼看孤坟无处话凄凉，永福寺并不相通人类的悲欢。元宵节写了四次，从看灯、走百病、掉金镯到西门庆精尽，暗伏其盛衰荣枯之主线。端午节写了两次，第一次是第六回，全书写到的第一个节日；第二次是九十七回，全书写到的最后一个节日。其余，吴月娘生日为中秋节，孟玉楼生日冬月二十七（冬至节），潘金莲生日为正月初九（俗谓天公生，玉皇生日）；李瓶儿生日为元宵节，和西门庆偷欢为重阳节，抱病又为重阳节。除此之外，还写了三次预言，第一次为二十九回吴（无）神仙看相；第二次为四十六回瞎婆子卜龟，说李瓶儿“你尽好疋红罗，只可惜尺头短了些”，潘金莲虽未卜，但一语成谶，“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第三次为全篇结末，小玉见鬼，吴月娘做梦，是另外一个世界，“容或那些正裂开，变尘埃；喜欢眷顾那些化着装，发着光，可否会永远遮盖，蛇鼠赶上白蚁爬到心内……钻石坠耳，坠到盛世史；翠玉挂颈，挂一块魔镜；怕最怕，华美就要翻开——”，种种万般不由人，好歹都有了着落。整部书始于秋天，终于秋天；再次读完，醒来发觉“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深深浅浅的雪，皆是忧生患死之后，悲且惧的用力所在。

列夫·托尔斯泰说，应该像灯一样。灯为风、虫之类的外在影响所遮蔽，而同时却清纯地、透明地、热烈地燃烧着。《金瓶梅词话》里提到“灯”的，如今灯下簇簇观之，单从回目上来看有四回：佳人笑賞玩燈樓，狎客幫嫖麗春院（第十五囬），豪家攔門玩煙火，貴客高樓醉賞燈（第四十二囬），潘道士解禳祭燈壇，西門慶大哭李瓶兒（第六十二囬），西門慶兩戰林太太，吴月娘玩燈請藍氏（第七十八囬），从此可以看出西门庆一家的荣枯和盛衰。

最心动的是黄昏向晚的灯，推开门走了进去。灯明明灭灭，那种淡而隽永的感觉，照过你我，照过待翻的书页，照过纷纷的情欲，照过未竟的人生。以前玩游戏看到一绝，颇合此境：

行路最叹夜销魂，北斗为车月为轮。 歌鞍未及尝新酒，远灯已近是旧人。

《金瓶梅》犹胜于《红楼梦》的一点是：很多人以为自己是贾宝玉，其实却成了西门庆和陈经济（「旧时真本」宝玉之结局就袭用了陈经济之结局）。同样，很多人都以为自己是十二钗，其实不过是潘六儿、王六儿、李瓶儿、吴月娘、宋蕙莲、林太太这些。生活把人从梦想中拯救了出来，并及时照亮了这种不由自主的反差。

和中国古典其他说部普遍“后半截乏力”有所不同，《金瓶梅》的后二十回真好，但是世人多爱“眼看他人起高楼，眼看他人宴宾客”，却又不忍“眼看他人楼塌了”。一句话，大家喜的是繁华，爱的是热闹，不敢正视的是自己的本能和欲望，故于萧散冷寂之境，皆有所不忍也。不过精读《金瓶梅》，暂可渡过此劫。所以，我有时会希望大家多看一些黄书，不妨放下架子偶尔做一个俗人，并不是鼓励大家一起做禽兽，不妨揣摩一下这个民族长时期培育的一种古怪的性心理，如此再来反求诸己，就不会觉得茫然了。所以，西门庆某些时候就是我，我某些时候就是他，是笑笑生或欣欣子，是李渔或张竹坡，乃至平凡人中的任何一个。如此方才能谈慈悲也。

《金瓶梅》好，是因为它写出了欲望的失败；后二十回的好，有人或许不信，它写出了人性之如何崩坏。举一个例吧，如果《红楼梦》的“旧时真本”果真存在，如果脂批里的“草灰伏线”作得数，其中贾宝玉的情节，作更夫作乞丐，可以说是蹈袭《金瓶梅》中陈经济的故事：花袭人有始有终，庞春梅则善始善终；贾宝玉做了和尚，陈经济当过道士；有些红学家穷尽一生要让史湘云给贾宝玉作老婆，终不脱陈经济后来遇到韩爱姐的窠臼。大家都知道，曹雪芹在兰陵笑笑生的影响下写出了《红楼梦》，或许还有别的影响，比如说《林兰香》。以致现在有时读的时候，似乎是簪缨世胄的外壳之下，《金瓶梅》里鞭辟入里的“世态人情”和浪漫戏曲里才子佳人“心灵纯爱”的嫁接——曹雪芹要怎样才能逃离前人固有套路的影响呢？前八十回定稿中通过“通灵宝玉”的第三只眼，来探索季节轮换时书中人物的每一次细微感受，在追忆中却又无限地延长了时间的广度，每一次追忆（改写，或重新摹写）都是过往不同时刻的累积，曹雪芹又该如何将这一切忽喇喇地将这一切收煞？“长恨此身非我有”——创作者生命之有限，终难敌过创作意识之无限。我宁愿相信程伟元、高鹗的鼓担神话，也不愿迷失在红学家对于脂批、传说等材料广漫、附会的考证中去，更不愿将时间花在当今层出不穷的续作、伪作、神作、臆作中去。所以，《离尘歌》中的有限煞果，虽不至于“真正干净”，也算是及时终止了我继续创作的若干念头。

拾花入梦留一叶，好向世间作倾奇。 忽来天地偶开眼，平生事业独画眉。 枕畔禁书铺锦绣，雪后雄关展琉璃。 灯下低回无尽影，不知我是何人谁？